我没有仔细养过植物。
但在看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时,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小时候姥姥家院子里的那棵“芭蕉树”。厚厚的叶子垂下来,扇形,鼓起来的纹路如同河床,奔走不息,抚摸起来能感受到它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
被反锁在院子里的那些下午,我都是和她一起度过的。
土壤的粗野呈颗粒状,露珠滚动,微风持久,她在预言的庇佑下失去季节性特征,常年绿在少年的心头。我喜欢坐在她身边,感觉到一种饱满的安全。某个暴雨天过后,根部撑裂的劣质瓦盆征告着它“短暂而膨胀的孕育”已经到期,芭蕉树越长越夸张,终于到了自立门户的时候。被劳作回来的大人赶了出去。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芭蕉树是热带植物,不该出现在北方小城里。有朋友玩笑道,我有臆想症,芭蕉树只是我对自己成长的投射。
到底有没有过芭蕉树,我说的那个她,到底是不是芭蕉树。
已经不重要了。
如同电影《小偷家族》奶奶去世后,她们将她的尸体秘密埋在小小的屋子里,如果不是东窗事发,外面的世界上终有一天会不再有人记得奶奶的存在。
而在她们的内心,肉体的消亡却并不妨碍“我们始终是在一起”的认定事实。
对于产生了情感羁绊的人来说,生命,是另外一种交换。在漫长、琐碎、砸吧起来看似无味的家常日子里,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早已混着野蛮的时间,理所应当成为了对方的一部分。
活着不过只是死前的一段过程。
当世界沉下去,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
电影开始于一场盗窃。在超市里穿着邋遢但手脚麻利的“小偷父亲”柴田治带着“儿子”祥太,熟门熟路,拿走了一家人所需要的生活用品。
是的,不是偷。
是拿。
柴田治用自己的方式搭建出一个世界。在污浊中污浊,在荒诞中荒诞,他所给予的爱是介乎于慈悲和揣测之间暧昧的无私,但这种无私,某种程度上,又是他对抗这个世界的一种自我催眠。
他告诉儿子祥太的3条人生哲理:“只有没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去上学,放在柜台的东西并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商店没有倒闭就好。”
在结束偷盗之后,他们回家路过时发现了被家人虐待的小女孩由里,便把她带回了家。
在这个拥簇狭小的房子里,还住着柴田治的妻子柴田信代,妹妹亚纪,以及会在饭桌旁剪脚指甲的奶奶柴田初枝,她们没有稳定收入,除了一部分奶奶的养老金之外,大部分生活来源都是“偷”。即便在洗衣店做工的柴田信代,也会顺走客人口袋里的物品。
整部电影的节奏慵懒,平淡,没有过多情绪的跌宕铺陈,只是随着故事本身的推进,你会发现交叉在她们之间温暖、争执、陪伴、恐惧的背后,藏满了忽明忽暗的秘密。
电影看到大半才懂,原来这些生活在一起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爱是抽丝剥茧,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偷家族》整部影片的重心都在重构对于「关系」的定义。
家庭是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人等同于家人吗?生下孩子就自然是母亲了吗?到底是什么把人连在一起,情感、生理还是钱?
现实生活中,我们通常习惯于用“血缘”来定义家庭,在是枝裕和的作品里却教我们把社会关系与情感羁绊拆开来看。
她们需要的家人,没有真善美的滤镜加持,而是琐碎实际到把可乐饼蘸在泡面汤里的哧溜吞咽声、雪天里堆出的小丑雪人、在钱与性之间互相博弈的小心思,狡黠里藏着的恶,不是看不到,而是被更多人选择了忽视和掩盖。
在他们眼里,家人,是可以被选择的。
拿小女孩由里来说,比起原生家庭所带来的伤害,似乎在柴田治给她重新搭建的小世界里,那些来路不明却又货真价实的温暖,才是她所需要的啊。
看是枝裕和的电影,总是莫名联想到候孝贤:「我觉得总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这个样子,平易、非常简单,所有人的人都能看。但是看的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邃。」
导演是枝裕和的强健之处在于对人性和社会的洞察。很多事情,站在不同角度似乎完全不一样了,柴田治收留小女孩的行为,从法律层面看是“拐卖”,从孩子的内心感受来说是救赎。
除了偷东西什么都不会的爸爸柴田治,懂得在海边以一种轻松、坦然的态度和儿子祥太聊“早晨变大”的性教育。这是男人之间的交流。
他也只有这么多,能给“儿子”的了。
习惯了偷东西为生的祥太在超市看到妹妹由里,一边熟练的向上帝祈祷,一边怯生生的拿起零食往包里塞的时候,他开始自我觉醒,决定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奶奶和孙女亚纪的感情线,隐隐的戳人,在看到亚纪枕着奶奶腿睡觉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
对于没有钱、没有家人、没有归属感的亚纪来说,爱就是唯一的信仰吧。所以,她才会穿上萝莉装在打色情擦边球的店里,拥抱着同样孤独的“四号先生”泪流满面。
她们的爱,尽管滑稽,但不是徒劳。
奶奶每个月都会去前夫的继子家骗钱,明明很抠,却在去世前故意把所有骗来的钱都留给了这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小偷家族”的生存手段固然卑劣,但是你却不能理直气壮说,这样是不对的。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真伪?什么是磐石不移,什么又是身不由己。
比起生活本身来说,电影的巧妙之处在于把一切问题都打包抛给了观众,可如果,这正是我们所经历的真实人生,又该如何自处。
人性的可贵和可恶之处,往往不可辩驳。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在这部电影里,每个人的没说出口的过去,都耐人寻味。
其中比较打动我的是看起来很像寻常妇女的信代和小女儿由里在浴缸旁边,洗完澡,两个人的脸颊都是汗津津的,由里穿着大家买给她的黄色连衣裙。胳膊上的伤疤赫然。
诧异的是,信代的胳膊上居然有着相似的伤疤,代表着不可言喻的过往。
由里小小的手指触碰上去,直直触碰到人心里。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家人呢?至少,是见证并抚摸过彼此伤口的人吧。
多么滑稽。
在电影中小女孩的伤是由“法律意义上的亲人”所创造的,抚慰她、拥抱她的却是小偷家族里诱拐她的陌生人。
《小偷家族》里没有血缘亲人,有的只是「情感同类」。
她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不同的隐晦过往,有的伤口,是看得见的;有的伤口,是压在生命密密麻麻的褶皱里,无迹可寻的。她们活着的一致意义都是为了获得“爱与温暖”,哪怕是以偷的方式,付出代价,人生失衡。
也要挣得片刻隐秘的快乐。
电影里有一幕,是她们六个人探出头望向天空看花火大会,是枝裕和并没有给烟花的镜头。据说是拍出来,又剪掉了。
克制,或许才更符合我们真实的人生。
最珍贵的那些东西,往往悄无声息。比如,奶奶在海边,把沙子盖在自己的老人斑上,用口型说了一句“谢谢你们”。
比如,柴田治等了那么久都没有等到祥太喊的一声“爸爸”,在他们的人生轨迹彻底割裂后,祥太对着窗外逝去的过往,那句无声的“爸爸”。
精神形而向上,人性形而向下。
生命本身没有答案,但探索并不代表毫无意义。
现代人的感情不是泛滥,就是贫瘠——在《小偷家族》中这种现象和表现手法同样极端,整部影片那一点点捂出来的暖意和寒意,难以互相抵消,就像把孩子的乳牙抛上屋顶,我们能做的,只是一种渺小的希冀。
罪的移情,本质上还是犯罪。
所以在影片的结尾信代入狱,并选择对祥太坦白他是被诱拐来的真相。
而在审讯室里被警察孩子称呼她什么的时候,信代脸上弥漫出的迷茫,一半皎洁,一半荒唐,是啊,她也不知道这“偷来的家庭”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
或许,我们口中的爱,本身就是从现实到梦境的一场偷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