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不适合用文字记录，苍白文字的力量何以临摹生命的感觉呢？只能尽最大的可能竭力地刻画，拾拣记忆中细碎的、仅属于青春的瓦砾和残片。
2016年6月13号，也就是高考后的第六天，我坐上了从扶风到西安的班车，去远在家乡之外80公里的古城打工，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两个伙计，三个人的“远征”就这样开始了。
从我们那到西安至少得两个小时，到了西安已经是十一点多，我们人困马乏地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终于到了事先在58同城网上找的“工作地点”——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后的写字楼上。
我对细节的记忆有时候很莫名其妙，我记得我刚下公交，就看到那个大名鼎鼎的西交大几个字，但是出版社楼又黑又旧又矮，让我很失落……
我们进入写字楼，坐了电梯，好像是14楼，进去之后，是那种办公室模样的隔板办公间。有穿黑色西服的，有穿白色衬衫的，男男女女大概有五到六个人，他们惊奇地看着我们。突然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士走过来说：“兼职是吧，把身份证掏出来，登记一下，进来面试！”然后就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个带门的房子里去了。
我们登记后就进入她办公室，她开了空调，关了门。我们被询问几岁？是不是刚高中毕业？哪里人？有没有工作经验？为何出来打工？想干多久？想干什么工作？……我们都如实告知。
容我在这里多一句嘴，我并没有从这个女人娇美的脸颜上看出她有任何恶意，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告诉我，人不可貌相。
“好吧，好吧，姐给你们说，原本的图书管理员名额已经满了，干酒店兼职比较划算，你们过去之后一个小时就是九块钱，你想加班还可以多赚，你一天至少赚108，对吧？这样酒店还包吃包住，你们三个人在一起也好上班……”
“是这样的，姐这边有400的活，还有680的活，你们要干哪一种？400的住宿环境相对差一点，你们都带了多少钱啊？”
我们三个呆若木鸡，然后互相使了个眼色，说：“让我们再考虑一下！”
“好吧！你们先考虑我去复印你们的身份证，十五分钟之后告诉我结果。”
这时候，一个伙计给他小姨打电话问，大概就是说像这样的活敢做吗？他小姨劝告：不要给钱，要钱的活都不要做！
这时候这个女人进来了，态度发生了略微的转变，看起来好像很气愤的样子“你们要是不想干，下午赶紧买回家的票吧，像你们这样的，五天之内，我给你们说，在西安，你去试试，五天之类你找不到工作，你花光身上的钱，你吃什么？你睡哪？就凭你们，能找到工作吗？就算你找到了，你有我们这种待遇吗？找不到工作饿死的多的是……”
我和另一个伙计当时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从考证。只记得我俩兴奋地掏出了自己仅有的五百块钱，轻松地抽出了四张，放在那那个女人手里，问他小姨的那个伙计，站在身后一动不动。
交了钱，我们填了好几个合同，至于合同里是什么内容，我们一概不知，因为那个女人说：“填快一点！待会我叫人派车送你们过去。”等我们填完之后，那女的问外面的助理车到了没？
“王姐，我刚打电话问了，公司说这会儿饭点儿，司机过不来”
那女的没等我们几个说话，就赶紧堵住话茬“我给你们地址，你们坐出租或者打车过去就行，过去有人接你们吃饭，放心吧……”
我记得很清楚，或者说我记得很细致。我们三个走出那个办公楼的时候，那几个男男女女在笑，我当时还脸红了一下，想着笑我干嘛？大概是笑我蠢吧。
我们走下楼，站在公交站牌等车的那一刻，突然很放松，好像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因为我们好像用钱买到了工作……但是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应该让故事的情节发展快一点，不然可能落得个无聊的名头。
我们兜兜转转终于在三点多的时候才到了一个名为绿地假日的五星级酒店，在高新区。由一个小赤佬把我们带到了地下车库，一个负二层的地下停车场。
吃了饭，买了洗漱用品，被告知说明天我们三个人，只有一个人能上班，说是先去试试我们……我主动请缨。在那个你只要进去你就看不见太阳的地方，我们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我被安排去负一楼员餐帮厨，所谓帮厨实际上就是洗碗，我那天早上第一次上班，急得连饭都没吃，就在员餐洗碗间洗碗……你不能想象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员工有多少人？我从早上六点用洗碗机洗碟子，用手洗小碗洗到十点半还没洗完，从保安到酒店高层领导大概就有三百多人。洗的得我整个人都虚脱了，有点站不住的感觉。特别是……特别是当你没有吃饭，饿到眼冒金花的时候，看着别人寄给你盘里的剩饭的时候，看着别人吃饭你只能洗碗的时候，看着别人寄给你碗筷然后一眼都不会留意你是谁的时候……我在那一天，把这种感觉体会得淋漓尽致。
有种恶心在内心充斥，因为残羹剩饭的样子就会给人那种冲击感，但是嗅觉有时候很无耻，它会想方设法地捕捉到美味和香甜，让你明白自己的味蕾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吞咽口水，让你感受到自己的胃正在空虚地打颤，让你开始矛盾起来，甚至是思考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偷偷地从某个稍微干净一点的碟子上取下一颗圣女果？
说真的，我那个时候，竟然真的想起了一部电影，叫《萧红》，我想起了宋佳那句台词对我的触动“我那时最憎恨的，就是每天早上，挂在别人房门上列巴圈，新鲜面包的香味，让饥饿的人想做贼。”在某种程度上，我好像理解了为何某些人会去做贼。
我终于在十一点二十左右被安排先吃饭，因为十一点半员工就又要弄脏碗筷了，我唐突吃完，就又开始洗碗，洗到三点半，终于下班了。我本来可以去要我工资的，可是我在洗碗的过程中打翻了几个碟子，吓得我没敢要我这一天的工资。我下班的那一刻，松口气的那一刻好像突然刻明白了很多道理……
洗碗工可能是世界上最脏最累的职业。我两年后在另一个五星级酒店做奶油小生的时候，再次印证了我说的上一句话。而我这个岗位，并不是试试之类的，而是有人请假了，也就是说：除非有人请假我们才有上班资格……我赶紧给两个伙计说，我们一起走吧，这里实在很难挨，如果在这里工作，我们每天都看不到太阳，我超级受不了每天看不到太阳的感觉……那个接我们小赤佬倒是个“好人”，赶紧给我们推荐另一个酒店，让我们坐车过去，说那边能好一点，结果……连这里都不如。
从下午五点折腾到七点，我们吃了一顿饭，喝了几瓶水，三个人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二百了，我们三个提着大包小包看起来像麻木的破落户，坐在一辆公交车上不想下车，我该从哪下车呢？我们应该去哪里呢？去干什么？
你十八岁，热血沸腾，你身处异乡，身无分文。你终于逃离了父母的束缚和监督，你终于完成了一次不凡的蜕变，你怎么能寻求父母的再次帮助呢？你渴望自己能够体验多彩的人生，希望自己是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难道在一天之内你就受不了了吗？你就要放弃？你怎么这么无能！那时候，我走在西安城里，觉得所有人都充满了恶意，我的第一次“远征”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有个伙计提议先找个住处，睡一觉明天起来再说。结果转着转着天就暗了下来，灯亮了起来，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要么太贵，要么不合适。我们最后在西安城墙玉祥门附近下了车，那时已经到了九点多，夜色比谁都冷漠。这玉祥门更是灯红酒绿，我提议：我们挨个店问，看哪个店面招暑假工，那样晚上也好有个暂时的住处。沿着那两条长街，我们一个一个地问了过去，直到晚上十点也没有一个店愿意收留我们。
这时候到了晚上十点半左右，很多店铺都打烊了，老天也许是被我们感动了，它慢慢飘起了小雨，说实话，我这不是渲染气氛，是真的，打雷闪电，然后飘起了小雨，我们这时的情绪可以说到了白热化阶段，既忧伤又忧伤不起来。你几个大男孩难道坐在街上大哭不成？商量之下，只能再去找宾馆，找到十一点，无果，雨停。
我们坐到玉祥门广场上，把书包摘了下来，那时间人依然很多，有背包客早就在那里占了位置睡着了，有人坐在那里纳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天空渐渐亮起了了一轮圆月，我们靠在一起，呼呼地睡着了……睡到两点多，又下起了大雨，机智的我们赶紧把阵地转移到自助银行，那时街上还有黑人在吃烧烤，我那会很好奇，这黑人的时差得倒多久？待了一会儿，雨停了，大概四点，我们又到了那个广场，等待日出，等待新的期待和憧憬。
大概四点半，环卫老大爷老阿姨开始上班了；五点半，有个中年阿姨推了一辆小吃车放在路口开始蒸包子，做煎饼……等到六点，阿姨的包子飘来好闻的香菇味儿；有人开始夹着公文包上班了……慢慢到了六点半车就多了起来……
我曾经想象过多年以后露宿街头的场面，没想会在这么早就经历，我的眼睛困到睁不开，又上火，又因为着凉有点感冒，我的脑子像要炸了一样，我好像真的就那么懦弱，我受不了了，我提议：回家！一个小伙伴去找他小姨，我和另一个小伙伴坐上了去往火车站的公交。
我俩在公车上睡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火车站，花了14块5就到了离家最近的站……
这个冗长的故事算是说完了，这种经历算不得离奇，甚至可以说是平淡无味。但是值得得很，没有尝过的人，是不懂这种味道的。我很庆幸我爸妈让我出去尝了尝种种滋味。也谢谢这个社会对我的第一次敲打很轻微，还没有伤到筋骨。
我估计我们几个没有被小偷偷的原因是我们几个看起来就像小偷；我想如果我坚持在那个五星级酒店干一个月，我会不会多认识几个酒店高层；或者如果我那晚在一个很垃圾的旅馆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也就不会回家。
犒劳自己一番的人，不可能对自己那么容易认输，因为，他怕对不起自己。
2018.8.5于克拉玛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