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诉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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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祁简心是大学同学。我比她大两岁,准确地说是一岁半,我是年底出生的,复读了一年,考上了省城的这所211学校,跟她做了同学。她是省城人,不比我这个小镇做题的。在我眼里,她就一直是女神一般的存在。我只敢远望而不敢近碰。唯一一次近距离触碰是在我们的毕业晚会上。毕业后的四次接触和间断的沟通中,让我知道了她其实也一直对我存在相当程度的好感。可在我们捅破这层窗户纸,且等足了十七年,终于守到云开之时,却无法再前行半步。

1

毕业晚会是在最后一学期开学后两个月左右举行的,具体时间记不起来了,大概是三四月份吧。那时天气乍暖还寒,白天可以T恤、Polo衫、短袖衬衣,晚上就得加个外套。地点就在我们学院的101。101是大家对它的俗称,它是我们学院这栋楼最大的房间,梯形扇面、前仰后俯,容纳我们系三个专业的毕业生绰绰有余。平时在讲台后面拉一道隔离墙做黑板当课室,舞会、晚会、其他活动时把隔离墙移开当舞台。外请学者的演讲,学术交流,热门的选修课,通常会在这里。虽是本科,可有些教授的选修课倒像在一个学期内完成了本硕博连读:开课时满满一课室学生,不久就剩下三分之一,结束时就留一两人。看来名气和才华不是总能匹配。不过政治思想课肯定在这里上,讲课的往往是学院领导,同学们捧场是必须的,不交作业、不考试、签到就有学分的说法是不负责任的。

晚会的时间一早就通知了下去。那一天,在外面实习的,找工作的,开小差溜号的,还有留在学校苦逼写论文查资料给导师送礼的,都歇下脚步或放下手中的活,毕竟,这将会是同学四年来最后一次聚会,对于某些同学来说,也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不由得显出些悲壮的之情。我也放了其中一家单位的鸽子,早早就在101第一排霸占了位置。我知道,身为文娱委员的祁简心肯定会有精彩的节目,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瞻仰女神的机会!最终,我的勇气战胜了羞涩。

前面的节目已经毫无记忆了。祁简心的节目前的两个节目还略有印象,这是因为我只把注意力放在祁简心和她的节目次序上。她表演的节目之前的第二个是相声,两个男同学表演的相声。相声的名字、内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两个同学在台上窘态倒是一呼而出,跃然于眼前:一胖一瘦,就像孙越和高筱贝;我敢肯定他们身上黑色的西装和领结是借来的或租来的,胖的衣服太紧,紧得让观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瘦的衣服太松,松得让几个同学忍不住想去把边上的风扇关掉;不过也有可能他们就是要这种喜剧效果,演第一,说其次。毕竟,我们学经济的,只背那些翻译过来的西方教条就已经吃力不已了,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搞笑?那些译者也是,把本来就干巴枯燥的概念定律翻译得愈加晦涩难懂,朗读个几十遍还搞不清楚句子的逻辑,好像不这样就显示不出他们的高深似的。我心里暗自咒骂:在这缝里也要刷存在感?我们跟运动学院的足球系同学、文学院的历史系同学相比,幽默感瞬间被完灭,至于厚颜无耻更不能跟新闻系和医学院相比,它们是把这个素质当入学门槛。不过,我们学经济的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我的文学种子就是在此时播下的。这是后话了。总之,台上两位表演相声的同学除了汗水就剩尴尬。台下关系户偶尔发出不协调的笑声更让他们显得突兀,从而引发哄堂大笑,终于达到相声表演的戏剧效果——确实是演的,不是说的。观众们得分其一半的功劳。就像报幕的同学说的“演相声”而不是“说相声”,可见晚会的编导是下了功夫审查的。这倒是渊源流传、一脉相承的优良传统。

接下来是吉他弹唱朴树的《那些花儿》,然后才到祁简心的表演。这个节目我熟悉,表演者就是我同宿舍的伍恩文。这首歌正好契合了我们分别的落寞和伤感,也隐含了对未来的彷徨和期许,所以,大家的目光都在灯亮后聚集在光罩里伍恩文身上,空洞而忧伤,头颈带着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晃,沉浸在不舍且无奈的歌声里: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想她

……

歌声中,有些恋人紧紧地握住彼此的手,目光里那种一同赴死的决心在他们经历了柴米油盐后的臭脸相向和彼此出轨的恶言砍伐时就知道有多可笑了!更有不要脸的竟开始抱在一起,眼泪如涓涓流水般涌出......这个情况我不想多说,我想说的是表演者伍恩文。这个狗东西竟然为了台上这三分钟,弄得我们两个月没睡好觉。最初他是想唱韩红的《天路》,好一展他那可以把狂吠的疯狗吓住的歌喉,后来因为他那把廉价吉他总是无法弹奏出高音(弦钮打滑,只能削个木楔子打进去以防止松弛),而改成了《那些花儿》。他早晚不间歇地练唱,那股痛苦的劲和悲哀的情就像死了爹、娘癌症晚期一样,从关了门的宿舍飘溢到整栋宿舍楼,以致其他宿舍的同学也向我们投诉。我们有什么办法?伍恩文就是一根筋的人。最后,我们宿舍另外三人一致同意包伍恩文早餐到毕业离校,他才同意去操场喂蚊子。幸好,离毕业也就个把月,不然我们都得一起吃土了。

再次赞扬节目的编导是负责任的。在祁简心节目前安排伍恩文的弹唱确实起到既是高潮又是铺垫的作用。听听报幕的同学怎么说?下面由祁简心同学为我们带来独舞:梁祝片段化蝶。前头情绪酝酿得足以钻入坟墓了,这会出来正是时候。我们学校没有音乐系,所以,背景音乐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只能由功放播出。这有什么关系,我甚至都不在乎舞蹈,何况音乐;我只在乎人,没有什么艺术比得过祁简心这个杰作。此刻,就是贝多芬来了,我也会对他无视。

由于没有遮幕,节目过渡时都会先灭一下灯,然后再亮。凄婉的小提琴声在黑暗中由隐约到清晰,灯光再亮时,祁简心已在光束之中。她穿着件蓝白渐渐过渡的长袖纱裙。长腿蜷缩在纱裙里。她匍匐在地上,低垂着头,身躯在激烈抖动和微微摇摆中随着音乐声冉冉升起……我似乎也失神般地随着她升起而屁股缓缓离开座椅,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自己的突兀,不得已坐下。祁简心竖直身躯后,双手依然缓慢地、坚定地往上捅,让人感觉到有一股丝毫不容质疑的信念。她似乎把无限的天空当有形的坟墓,直至捅穿方会休止。我的心悬着,默默地给她鼓劲:捅穿它!捅穿它!这时,凄婉的音乐倏而一转,片刻激昂后变得悠扬绵长。她的头蓦地往右一摆,同时左袖猛地一甩,长袖就像一条奔涌的河流在空中飘荡,继而,她又甩出右袖。她在蓝白相间的天际河流中挣扎,随着音乐声逐渐急促,她挣扎得越激烈……而此时,灯光已经全开,一片亮堂。我却紧紧地扎住自己的心,生怕一不留神就飞了出去。音乐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促。她两个连续的一字马劈叉往一边飞去,似乎撞到了什么,又急匆匆地两个一字劈叉飞回来。四个难度极高且美艳的空中劈叉后,全场一片死寂,除了越来越尖锐的琴声。她在尖锐的琴声中倾斜并打起转来,越旋越快,旋转的双手看上去就像一顶蓝白相间的伞;伞在缓缓移动……忽然,旋转停了!随着一声锐耳的“嘭”响传开,她的髋部侧撞在地板上。所有人都随着她的坠落在惊叹,都目不转睛,屏住呼吸地期盼祁简心接下来的动作。而我也在“嘭”声中颤抖,我的心完全不受控制地飞了去,心里虚空得无法自己。再看祁简心时,只见她在地上激烈地抽搐,除此并无其他动作......不对,怎么和尖锐跳脱的琴声不协调?啊!她摔倒了?脑海里瞬间跳出她摔倒前的一个不协调的“唰”声,“唰”声再次在耳边响起。也许后排的观众听不见,我却能清楚地听到,若不是音乐声和“嘭”声,可能会更加清晰。我收敛神情,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纱裙裂开了,白色的底裤漏了出来,还有她脸上的泪水!我脑袋里轰地炸响了,我满脸滚烫,蹭地一声站了起来,跃步上台,边跑边卸下自己的西装,来到她身侧。在众目睽睽下,我把西装盖在她的臀腿上,抱起她,往舞台侧边的门走去。刚抱起她时,她还在猛烈地挣扎,几乎掉在地上。我使劲把她抱住。当她目光和我触碰时才放弃了挣扎,她的泪水像缺了堤河水涌出来,然后软下硬挺的脖子,靠在我肩膀上。在一片哗然声中我们出了101,我用脚踢开旁边小课室的门。门声把里面正在妆扮的同学们吓了一跳,都围了上来,连忙问怎么回事?这时,祁简心似乎也回过神来了。她用手开始在推拒着我。她梨花带雨地看着我,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痛苦、伤心、羞涩,还有些许的恼怒。我既痛心怜惜又忐忑不安,刚才冲动的热血已经完全冷却。

“看你摔倒,就忍不住来抱你……”

“你讨厌死了!人家刚想好怎么救场……都让你给毁了。”

我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2

“对不起!十年前,我把你精彩的节目给毁了。”

这是十年后同学聚会时,我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毕业后,我兜转了几个地方,最终还是回到这个城市。而她,毕业后,就按家里规划好的在机关里坐班,一坐就十年。按世俗的观点,家里有旗的、有矿的,为孩子们安排好安稳富足的生活,舔犊之情无可厚非,自然是好的。不像我们这些从小镇出来的,回去没地,出来没位,日日夜夜都在赛道里狂奔,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面临赛道更替和冷不丁冒出来的过不去的坎;找一句时髦的话,叫一不小心就阶层滑落。可就一个人的生命过程来说,安稳和动荡所获得体验的差别是巨大的。至于那些为了家族延续,文化传承把人当工具之流不在讨论之列,我只是怀疑这类人有叵测之心而已。不信?去看看那个吹嘘家族延续的人,他家三代以上的祖坟还有没有人祭奠?去看看那些宣扬文化传承的人,哪个兜里不是揣着卖课卖书的小九九?就像曲阜孔家,如果不是“孔子”这块招牌乱世能保命、盛世能换饭,你以为它能延续八十多代?古人云: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诚不欺我。人心啊,真是一言难尽,总是得陇望蜀。如同我羡慕祁简心,祁简心羡慕我一样。也印证了钱钟书先生说的“围墙” ,隔着墙,总觉得那边风景更好。就像这次聚会只来了一半多一点的人,来与不来的同学心思也是清楚明了的。除了有组织任务和确实有突发情况的个别人以外,无非就这么几种类。男的没来是因为自尊心特强,认为自己“混得不怎样”,不愿自己找难受;女的主要是因为容颜衰退而不愿意破坏自认在同学们心中的“姣好”形象,尤其是成为妈妈的那些同学,成为妈妈对于女人来说是最大的幸福体验,也是容颜突变的悲伤的开始。容颜衰退和活力消减预示着生命在流失,任谁也无法阻挡。这是个人最大的悲哀,亦是人类最大的幸运。而来的人第一类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来炫耀的——炫耀是种动物性,目的是获得承认;第二类是事业遇到瓶颈,来找关系的——同学关系是众多关系里最值得信任的一种,也是我们文明得以延续的力量之一;第三类是有未了心愿,来圆梦的——这是人性,人类的幻想能力确实无穷无尽。我不算成功人士,事业也无所谓瓶颈,自然是属于第三类——准确地说是跟祁简心道个迟了十年的歉。你不信吗?

“你还提?为这事,我恨了你十年。”

虽然祁简心说这句话时有点装腔,我还是认为她是信的;后来也印证了我的这个感觉。被人恨也能心花怒放,身轻如燕,我恐怕要算头一个了。导致我跟许多十年没见的同学和老师们应酬起来都显得马虎和虚伪——这也是必然的,十年都没联系,又能真诚到哪里去嘛?而祁简心对于我来说却不一样。刚毕业那会,实习、找工作、颠沛流离,因忙碌而错过;接下来,工作不稳定,事业没发展,因自卑而驻足;再后来,结婚生娃,柴米油盐茶,因自量而熄灭。直至接到聚会组织者的通知,才点燃内心深处那个沉寂的角落,深埋其下的念想如雨后的春笋,破土而出,迅速成长,顷刻间就把心海填得满满的……我无法自已,一天一天地减着聚会的日数。好吧!我也不虚伪了,我就是为了见祁简心而来的。

同学聚会首选地点自然是学校了。而流程无论多么有创意也避不开这么几个环节:师生座谈(酒前),拍照,聚餐,晚会(酒后)。一路下来,我都感觉到有个眼睛在我后背盯着我,那种麻痒的感觉既难受又舒服,就如同祁简心走在我前头时,虽然隔着一堆人,我依然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她,并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声音能透过那些虚假和夸张的嘈杂无误地传进我的耳中。我们的目光会偶尔碰撞,又迅速弹开,就像小偷偷东西给人发现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几乎让我们上瘾,我们找尽一切可能的机会,品味这种“偷”的感觉。正如一切会上瘾的东西那样,都有耐药性的,剂量得一次比一次更多才有效果。于是,在晚餐中,一次眼光触碰持续了十几秒后,我们似乎达成了一个默契,结果就是在晚餐后去组织者在预定的卡拉OK场的途中脱离了人群。

终于可以单独相处了!我既紧张又兴奋,脑袋里无尽的杂念让我们几乎不知如何开始说话。尴尬了好一会,我才结巴地说:“要不我们逛逛校园?”她“嗯”了一声低下头,依然和从前一样美好,她落一个身位跟在我后面。我带着她往我们学院那栋楼走去。由于是假期,学校没了平日的拥挤和匆忙,影影绰绰的人声和婆娑斑驳的树影,偶尔从身边越过的单车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组成一幅安详的画面,很快也把我们纳入画中,让我们感到平和与舒适。我们渐渐有了些话,找出记忆里的美好和趣事。我们来到学院这栋楼,走进101,打开门边的灯光开关,里面已是焕然一新:讲台、桌椅、墙壁、灯光、地板,包括很多叫不出名的电子设备,全都是新的,整齐和厚重,从而让人产生肃穆感,似乎连走路也不敢太随便了。我心里有些酸涩,怀念以前那种斑驳陈旧、空旷杂乱,自由奔蹿的感觉。我看了看祁简心,她也似乎有些忧伤,也没有为崭新和华丽的设施感到高兴。

“说不出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以前那样。” 她说。

“我也是。”

我们再次相对无言。伤感了片刻,她似乎想到什么,她说:“你那时怎么敢上台抱我?那样的众目睽睽。”

“色胆敢包天。” 经历了十年的风刮雨刷,我也变得有些厚颜无耻了,“我暗恋了你四年,再不抱就没机会了。”

“你讨厌!”

她扑哧一笑,又羞又恼,美极了。我就是个不会聊天的人,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我们又沉默了,(她应该)心如小鹿地、(我肯定)狂牛乱撞地离开了101。

走出学院,没几步就到了我以前住的那栋宿舍,这是一栋四层的旧楼,外墙裸露着红褐色的砖头,由于年代久远,颜色愈加深沉。据说这是我们学校最早的楼房。我们住那会,宿舍的门是一推两边开、门上还带摇头窗的木与玻璃的组合,门的宽度就占了宿舍宽度的一半,房间两边中间各有一张双架床,架床两侧个各配一张书台,同样木框加透明玻璃的窗有四扇在另一侧,两两以“Z”字结构卡紧,其中两扇有铸铁插销,落销锁窗。我们没进去,只是在旁边瞩目,外墙依旧,就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重新装过?脑海里映出阳光透过贴着旧报纸的窗玻璃,双眼迷离的画面……黯然了一会,我跟祁简心讲起我们以前的趣事。

我们那时住在二楼,整层楼都是我们班的同学。窗外就是医学院附属的护士学校,她们还有早操的习惯。每天早上,我们都把窗推开,品着护士学妹们的身材送着难啃的馒头和包子,有时连粥或牛奶都省了。夸张的是几个宿舍的同学竟然挤在一个或两个宿舍,坐在窗框上,双腿飘在窗外,后排同学的面包馒头屑、饭渣、口水喷得前排的同学满头都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在护士学妹的身上投射着自己的恶趣味。有的说那个妹妹腰很细,有的说那个妹妹胸很大,有的说那个妹妹的屁股很翘好生养,有的说那个妹妹大象腿省马桶……

伍恩文说:“我敢保证那个大象妹妹毕业三年就会死于非命。”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想啊,生病的人,尤其那些得重病的,那心情得糟糕到什么程度?每天还有一头大象在身边晃悠,那不得赶紧掐死她!”

我说:“那可不一定。我敢保证,大象妹妹三年之内升护士长。”

伍恩文问:“为什么?”

我说:“你想啊,那些女患者,无论病得多重,每天只要看到大象妹妹在晃悠,她们就会觉得人间真好!”

大家你一句我一言,语不惊人死不休,引起哄笑就更来劲。终于有一次惹急了其中一个妹妹,那妹妹抓了一把沙子凶狠地朝我们撒来……对,就是那个大象妹妹。这次,我们终于吃土了。不对,是吃沙。

祁简心边笑边说:“你们男生都这么可恶吗?”

我说:“这不叫可恶,是荷尔蒙过剩的恶搞。”

她忍俊不禁:“哪有像你们这样明目张胆的?”

我说:“这是群众的力量,一个人就不敢了。勒庞的政治著作《乌合之众》没看过?”

她说:“我可不关心政治。”

“政治却很关心你。” 我说,“这还不止政治,还有生物学。男性播种求量,以最大限度延续基因,所以好色;而女性受孕求质,以最大程度受保护,所以慕强。”

她呸了我一口:“歪理一套套的。”

“这不是歪理,是严肃的科学。” 我有点尴尬,但表达欲却异常高涨,“男的好色无需解释。女的慕强也是基因里带的,先前的强是指力量和勇敢,后来力量慢慢变为权力、金钱、智慧,还好勇敢依旧是女性向往的标准,不然基因进化就受限了......你想想,你对怎样的男生有好感?”

祁简心的脸好像有点红,又沉默了。看到前头的宿舍楼就是以前她们女生的宿舍,她借机加快了脚步。我在后面追了上来。

“说说你们女生的八卦,我很感兴趣。” 我在找话说。

她一听,原来泛着光泽的脸庞像是暗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我其实跟班里的女同学并不是很亲密。我自小给家里安排着练琴、跳舞,然后就是读书,朋友也不多,可以说几乎没有朋友,不懂得怎么跟别人相处。有时,我很想参与同学们的八卦,可我一凑过去,同学们都闭了嘴。弄得大家都挺尴尬的,慢慢地就躲着她们走,各行其是。”

她说完,一脸落寞。我怔了一下,靠了过去,用胳膊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说:“你太优秀了,优秀的人都比较孤独。你想啊,谁愿意跟一个像镜子一样,无时无刻都在衬托自己缺点的人亲近?”

她瘪了瘪嘴,笑得有点心酸。

她想了想,说:“不过,还真有那么一回八卦。记得是毕业那一年,妈妈生病需要我照顾,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回宿舍,妈妈病好了我回到宿舍,看到床上堆满了杂物。我一下就火冒三丈,把床上的物件摔得满地都是……从此,就再也没有跟宿舍其他三人私下说过话。” 她缓了一会,似乎在有点困惑,接着才说:“也是奇了怪,原来她们三个是明枪暗箭厮杀得不可开交的,那事后,她们好像都和好了。”

我笑着说:“她们找到外敌了,就像日本入侵,国共合作一样。”

她无奈地笑了。

我们快步走过她原来的宿舍楼,看到前面的明湖餐厅。我说,这里的故事我一定要跟你讲。那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偶尔会来这里喝茶(广东的喝茶是指吃茶点,点心自取,结账时数桌上的碟子),我们肯定要选靠湖边的位置。

我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反问,“难道不是为了安静、风景好?”

“当然不是。”

“我们是为了把碟子沉到湖里去,好少出钱。可是,有一次沉碟子沉得太过瘾了,你一个我一个地沉,结账时碟子太少了。怎么都说不过去吧,四个大男人吃了一早上才吃两个点心?”

“那怎么办?”祁简心担心地问。

“还能怎么办?”我一脸囧色,仿佛回到当年的作案现场,“只能把隔壁桌买过单的碟子偷过来凑数呗。”

她嘘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松了下来,然后捂着嘴笑着说:“你们太坏了。”

“其实也不仅仅为了省那点钱,” 我说,“主要是那种破坏规矩,触碰禁忌的快感在作祟。”

“那倒也是。”

我给了她一片绿箭口香糖,自己也嚼了一片。她接了过去,剥掉糖纸,把糖片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我盯着她的嘴唇,我脸上有点烫,她脸上有点红。她把糖纸折成条状,又要了我手上的糖纸,找了个垃圾桶扔了。我们沿着湖边慢慢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时因为路面狭窄或有人经过需要避让触碰彼此的胳膊。最初只是不经意的,而后来,我们似乎在故意制造这种机会。我知道她也跟我一样。我们的话越来越少,还有几次文不对题。有几对学弟学妹或在湖边石凳上拥在一起,或在树底下抱在一块,那种忘乎所以,只争朝夕的情景让气氛更加难堪。祁简心低下了头,不说话了;我左盼右顾,既尴尬又兴奋。终于看到一张空着的石条凳。

我说:“要不,坐会?”

她“嗯”了一声先坐下,我贴着她也坐下。她似乎颤了一下,但没有退缩。我挺着脑袋,直愣愣地注视着她,呼吸越来越重。她的头还是低垂着的,身子轻轻地抖动,好一会儿,她缓缓抬起头,瞥了我一下,然后羞涩地闭上眼睛。我看着她微微抖动的嘴唇……我低下头要去亲吻她。

“你快停手。前面有人!”

身后树丛传来一个压抑的女声。不知道是我们坏了他们的好事还是他们坏了我们的好事?我无奈地坐直身子,放下已经抬起来的双手,心里一阵的懊恼。祁简心睁开眼睛,嘤咛一笑。唉!气氛全没了。我白了她一眼。她笑得更盛了。她站了起来,拿出一张纸巾,裹着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然后对我说:

“给我,我拿去扔掉。”

“什么?”

“口香糖啊。”

“我,我,我吞进肚子里了。”

祁简心又跌坐回石凳,笑抽了。

3

那晚,我们逛遍了整个校园,把十四年积攒下来的话掏了个空。然而,再也没有找到先前那种气氛,虽然我们的思想已经无数次越轨,甚至深入到极细微处,但身体始终没有跨过雷池半步。而且,我们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彼此家庭相关的话题,若不是她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倒真像回到了十年前那种朦胧冲动、相互吸引、幻想未来的美好日子。

她说:“那时为什么没追我?”

我说:“有贼心没贼胆。”

她遽然一笑,笑声中带着微微的叹息,虽然她在使劲掩饰,但还是被我察觉到了。至此,又点燃了我心中那颗曾以为已经熄灭了的火种。并开始燃烧起来,越烧越旺。

同学聚会后,我们开始有了联系,但始终没有见面。我想她也知道了我有了个女儿的家庭的事实,正如我知道她受到家庭的熏陶,秉着在官场里无欲无求就是最大的福气,在科员的位置上一坐十年,俨然成了无所畏惧的中流砥柱;她并不像她那有了一官半职的老公,在站队的风险和烧冷灶的彷徨中煎熬,烟酒空伐其身,心气旺得时时不能自已。然而,她在砥柱之后的寂寥会不经意地撩动她的心弦,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徒添了一丝懊恼和不甘。

我非常想见她,抱她,亲吻她,甚至时常在梦中跟她做爱。梦里那种酣畅淋漓的美好似乎深入骨髓,以致我数次在寂寞之时,喊着她的名字,想象着她那曼妙的身体在想入非非……我无比向往跟她整日腻在一起、融为一体的生活。也许这就是人们口中“神仙般的日子”吧!正因为她在我思想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我才不敢轻举妄动,只在节假日时向她问个好,或发个玫瑰的图片,或说个笑话,以保持这根看似轻飘飘实则沉重无比的维系之线。我表面披着一副好丈夫好爸爸的平静,内里却给相思和情欲灼烧得热血沸腾。然而,我依然觉得如果只是轻率地去突破眼下的平衡,满足自己一时的情欲,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这是一种极其幼稚和不负责任的行为。但是,只要轻轻触碰能够链接她的物事,那种对她的思念和渴望就扑面而来,犹如在平静的水面扔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满整个江面,顷刻间形成巨浪,把我鲸吞!初时,只是与她相似的身影或相像的名字,继而同学、学校、舞蹈这些字眼,到后来甚至只要跟爱情、男女、肉欲……一切有关的象征和隐喻都能瞬间将我点燃,把我推至熊熊烈火中灸烤!于是,我日日困在自己凝造的撕裂的鸿沟之中,几欲疯狂!

终于在一年后,我逮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我向她发出了邀请,邀请她陪我招待我那从法国来的两位客人艾伦和玛格丽特。我知道她会欣然同意并郑重其事,就如我知道她是个嘴上不说,心里却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布尔乔亚”一样。为此,我还精心准备礼物,以方便她正式登场。

艾伦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胡子,灰白头发,有点小肚子。其实,我并不大分得清白种男人的年龄,大概的判断是只要腰背还是直的,有了胡子就四五十,刮了胡子就二三十;弯腰驼背就六十以上。艾伦腰背挺直,胡子浓密,有了灰白色的头发,我就当他五十。我原以为玛格丽特也有四十多岁,因为她穿着干练、谈吐得体、气度沉稳,她的皮肤就像穿着大了一号的衣服给人一种松垮垮的感觉,导致脸上、脖子上的折皱相当明显,毛孔粗大,体毛旺盛……当她后来自己说只有二十八岁时,我们都有些诧异。怪不得都说白种女人不能近看。我们公司是他们公司的橄榄油在国内的总代理,这两天我带着他们考察了产品在各大商超和专门店的上架情况,介绍了在京东和天猫的销售情况,并谈妥了后续的供货计划,明天就送他们回国了。今晚宴请算是欢送宴吧。因为我内心盘算着跟祁简心见面的这个机会,就辞退了临时聘请的法语翻译。我觉得我的外语能应付,毕竟重要的事情已经谈完,剩下的只是礼节而已。况且,我的外语水平比艾伦和玛格丽特的外语水平高,我指的是我说法语比他们说中文厉害,再有我们可以用英语交流,在这上面我也不比他们差,而祁简心的英语水平更在我之上。

肯定要喝酒的,所以就没开车,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先来到祁简心住的那栋楼接她。很快,她就出来了。一袭无袖的白色垂感长裙从锁骨一直盖到脚面,只露出黑色的一字鞋带和闪着光亮的趾甲,身上无一丝多余赘肉,她盘着头发,拿着黑色手包,一边夹着耳坠一边匆匆向我走来。太美了!维纳斯缺了手臂,而我的祁简心却完美无瑕......我晕乎乎地看着她走近,连手指上的香烟燃尽都没觉察。

“看够了吗?”她满脸通红地呵斥我。

“哎呀!” 我慌忙甩掉烫到手指的烟蒂,摇着头说,“不够……永远都不会够!”

车上,我把两个礼物——绿色纸袋装着的白茶和浅褐色牛皮纸包着的围巾给了她,让她一会给艾伦和玛格丽特。她接过去后,憋着嘴问我:

“我的呢?”

“没给你准备哦。”

她“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脸朝车窗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后,眼睛瞄了回来,一把就从我手上抢过跟给玛格丽特一样包装的纸包,她把纸包放在腿上,问也不问就解开了白色十字装饰带。纸包散开,一方叠成四层的灰白色围巾在纸上颤颤微微,围巾上的绣物仿佛随时会跳出来似的。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围巾:浅灰色的背景,灰白色的雪层覆盖着江面、江岸、江边的柳树、还有寂静江面上的孤舟、孤舟上寂寞的垂钓者,留下深灰色和灰色的断续线条,白色的雪片悠悠地飘落,眼看就要把孤舟和孤舟上垂钓者得以存在的仅有的黑线掩埋……祁简心带着惊讶的目光注视完整片围巾,不放过任何角落,许久才翘起嘴角,嘟哝了一声:“算你有心。”她把围巾捋成条状绕在脖子上,说:“就是意境冷了些。”然后又觉得有点不妥,再次展开围巾,一折后披在肩膀上,认真地在胸前挂了个看似随意的松垮垮的结,她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嗯,就这样。”又竟自端详了好一会,似乎才记起了什么。她转过脸来对我说:

“谢了。”

“不用谢,给准备玛格丽特礼物时,让长沙的朋友做的湘绣,顺便也帮你准备了这个'独钓寒江雪'。”

“哦!原来我是顺便的啊?”

“说错了。是为你准备礼物时,顺便帮玛格丽特准备的。”

“鬼才信你!”

我脸朝前看,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任她拍打我的肩膀。

在酒店大堂见到艾伦和玛格丽特时,他们惊叹于祁简心的美丽,玛格丽特还用些不准确的英文单词表达对祁简心美貌和气质的羡慕,并对我表示的祝贺,说我“so lucky to marry Jane”。Jane是祁简心的英文名。显然她是把祁简心当做了我的妻子。我红了红脸也就却之不恭,不做解释了。我红脸不是因为错误的尴尬而是因为得逞的兴奋。虽然祁简心以为是我尴尬,还看瞟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样?没给你丢人吧。” 我只好讪讪地闭了嘴,看着两个女人在英文字典里搜刮赞扬彼此的形容词并加上最高形式然后贴在对方身上。当祁简心拿出礼物赠送给玛格丽特时,他们再次为米勒画作《拾穗者》中三个拾穗的农妇弯腰驼背跃然于纱上的双面湘绣的逼真效果所震撼,从艾伦长时间瞪大的眼睛和玛格丽特掩着嘴巴不断呼叫“oh! my god”就能得知一二。玛格丽特波不及待地把披肩贴在身上比划着,而后她又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她和艾伦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会,要我们稍待片刻,然后两人匆匆赶回房间,又匆匆赶回来,把四瓶一组的CD香水送给祁简心,还说礼物太随意了,并为此表示歉意,说下次再来中国一定为她精心准备一份礼物。祁简心说CD是她最喜欢的牌子,一直都梦想着拥有一组它的香水,今天终于得偿所愿,特别感谢玛格丽特让她实现了这个愿望。祁简心声情并茂、手脚齐动、绘声绘色的诉说,勉强让玛格丽特的歉意有所释怀……唉!女人天生就是演员,东西方都一样。

东西方的男人也差不多。艾伦是个自由主义者,我俩有不少共同话题,两天来就扯了不少;我们乐此不彼。此前闲聊中听到玛格丽特抱怨巴黎的中餐不地道,因此,我选了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粤菜馆。我要了瓶52°的水井坊也是因为法国多是果酒,让他们试试粮食酒;在我还担心玛格丽特是否接受时,艾伦已经瞥了瞥玛格丽特,又对我笑着说"no problem",说玛格丽特的酒量比他的还要好。我知道祁简心喝不惯白酒,正想着给她叫个什么的时候,她却说不用费事了,就喝水井坊,还对着玛格丽特说"dring with you",然后勾肩搭背。淑女风范都不顾了。

正好,我们两两开聊,气氛很好。菜单是早先安排好的,安排菜单时,我还问了他们是否有忌口。他们说没有,入乡随俗。于是,我安排了不贵却很经典的老菜式:芸豆凤爪炖汤,烤乳猪,蟹黄豆腐,烧鹅,清蒸桂鱼,芦蒿啫肚尖,木瓜炖雪蛤。

然而,当炖汤“芸豆凤爪”一上来就把玛格丽特吓住。她左看右看就是不敢下匙。祁简心给她做了个示范,她才用餐刀(给他们两人桌上都备了刀和叉)把鸡爪切了一小截,怯生生地放进嘴里,试着咬了起来,然后“嗯嗯”声加快了速度,嘴里嘟囔着“delicious”。看得我们三个焕然一笑。艾伦说,在法国人们是不吃鸡爪的,都扔掉,又赞扬我们,说中国人真了不起,能够把这样的废弃物做成如此美味的佳肴。我借着酒劲纠正了艾伦的说法。

“艾伦,”我说,“你这句话的层次有问题。” 我用的是“deeper level”,然后,我就卡住了,我原本想说“有头发谁愿当癞痢”,但一时找不到英文单词和合适的句式表达,看着艾伦和玛格丽特昂首挺胸看着我,一副欣然受教的样子,我就歉然一笑,说:“简心,你来,你给他们翻译‘有头发谁愿当癞痢’”。祁简心掩嘴笑了起来,笑得艾伦和玛格丽特满脸莫名其妙。祁简心想了想才说:“Who would be a leprous head with hair?(谁有头发愿意成为麻风病人的头?)”,然后看着他们两人还是一头雾水,还有些惊悚,她就赶紧补充说:“That means you don't want to be inferior if you have something better.(意思是说当有了更好的就不想要更差的) ” 看到艾伦和玛格丽特频频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锤了了我一下,说:

“以后这些土话,你自己翻。”

我咧着嘴说:“我不是翻不来才叫你嘛。”

她说:“我不管,要不你别讲土话。看把他们吓得?”

我说:“土话才有意思。”

她说:“那你自己说。”

她看到艾伦和玛格丽特像土拨鼠一样转着头看我们,才不好意思闭上了嘴,等着我说下去。对哦,我还没说完呢。我接着说: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个民族苦难深重,几乎每一百年就会死掉五分之一的人。请注意,女士们和先生们,我说的不是死于战争或瘟疫的天灾,也不是自然死亡,而是饿死的!这就是我们的饮食文化为什么如此渊源流传,精美独特的原因。这是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就不够吃的,没有吃的。就像一只鸡,除了鸡屎和鸡毛,其他部位全都可以吃,虽然不好吃,但胜在它可以救命啊!我们当然更愿意只吃鸡肉,但是我们不够啊,我们没有啊,我们只能变着法把其他不好吃不能吃的部位弄得能吃好吃。你们看看桌上的菜式,猪皮、鹅皮、猪肠……哪一样不是在欧洲当成废弃物的?艾伦,我不怪你,你是法国人,你不知道我们的历史,情有可原。但我们有多少中国人自己把这种饮食文化当做我们的骄傲、奉为我们的国粹?难道他们不明白这每一片皮、每一根爪、每一味菜后面都是我们祖先用尸骨和魂魄堆积出来的吗?这也值得去推崇和宣扬?”

我的语调有点哽咽,声音有些悲怆,祁简心眼眶也红红的……艾伦和玛格丽特有点不知所措。气氛一下怪异到了极点。我看情绪有点过了,于是说:“我有些失态了。艾伦,玛格丽特,不好意思。”

玛格丽特是真的不好意思,讪讪地把嘴里的那块乳猪吐了出来,仿佛她刚才就在嚼着中国人民的血肉似的。

祁简心拍打了我一下,然后对玛格丽特说:“你别听他的,他的歪理总是一套套的。我们吃!别听他……” 无论祁简心怎么劝,艾伦和玛格丽特吃起来已经没了先前那般享受了。

送完艾伦和玛格丽特,我原想跟她到江边散散步,说不定能制造出类似同学聚会那晚的氛围。谁知,到了江边一下车,冷风一吹,她就呕吐了。我连忙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包在她身上,扶着她坐回车里,送她回家。


4

接待法国人那晚,祁简心坐回车租车后就昏昏欲睡,而意识里又似乎在抗拒。估计是喝不惯白酒,在应酬法国人时强撑着,而后神情得到放松,又被呕吐刺激,就这样彻底给被击垮了。等到了她家楼下,她已经口出呓语,玉山倾倒……没办法,我只好在她手机上找出她老公的号码,拨过去。旋即,她老公下楼来,搀扶着她回家。从她老公那极尽礼节的客套话中,我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敌意。

然而,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就像频死病人在心脏监控仪上的最后一跳,弹起后落下,就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此期间,由于宏观经济面的迅速恶化,刺骨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袭而来。我被迫做出应对,先结束直营店,解散了直营店的运营团队,退租商铺;又停止了商超的供货,辞掉渠道经理和促销人员;仅留下线上两个平台的旗舰店。即使这样,依然无法提高利润率,最后,我连线上运营团队也砍掉一大半,只留下仅能支撑基础运作的人员,公司从最多时三十多人缩减至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我不得不接过所有的文案策划和内容制作,才勉强得以维持生存。

得益于大学时经济学理论的晦涩和教条,教授们散养式的授课,我在那时储蓄的文学素养终于派上用场了。受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关于德国人“狐臭非常典型,那股让人恶心的汗臭味,证明了一个德国人的尿液里所含的氮有百分之二十,而其他种族则只有百分之十五”“除了几幅画着令人作呕的丑陋面孔的油画和能把人烦死的诗歌以外,就从没有创造出任何有意思的东西;他们的音乐就更别提了,且不说瓦格纳的喧嚣和哀丧使人变愚钝了,巴赫的作品完全没有和谐的乐音,贝多芬的交响乐简直就是粗鄙不堪的狂欢”“德语从不确切地说出应该说的东西,以致没有一个德国人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并错把这种不确定当成深奥;阅读的时候要瞪着眼睛急切地寻找动词,因为那些动词从来不在自己应在的位置上......”的表述的启发,我仅用半个小时就找到创作思路,并发现我们这个民族的最大特点——吹牛皮。毕竟吹牛皮是成本低廉而且对这个民族成员最有效的办法,谁能舍之不用?

自从那位自诩为“十全老人”的胡族酋长爱新觉罗·弘历统治这个民族时耗尽国库最后一个铜板,迫使他的儿子在继位后急匆匆砍掉他心爱臣子的脑袋,夺其家财为官员发工资和后宫买胭脂,并为四十年后英国人仅用四千人就敲开泱泱“天朝大国”的门户、砸碎了这个民族的精英自嗨了两千年的幻觉埋下伏笔;从此走上了一百多年的卑微、屈辱、压抑、愤怒和痛苦之路。精英们痛定思痛,终于在煎熬与彷徨中找到唯一仅剩、且立竿见影的资源——三千年的文化;让文化变现的唯一方式就是吹牛皮。这个民族也因为儒家一千多年的禁锢和洗脑,为吹牛皮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内生动力。男人欲驱除自卑而扬眉、女人欲打破附庸而自立,都显得急不可耐和歇斯底里,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各个族群和地区也在吹牛皮上发挥出各自的特色,就像北京人和东北人,他们的吹牛皮多少带着自娱娱人的特点,不管别人如何,自己先嗨了再说,不同的是北京人吹牛是瞎掰而东北人吹牛为了换钱;山陕人呢,可能是贫穷得太久了,使其失去了想象力和胆量,山西人除了一缸瓶酸不拉几、一坛喝了头痛欲裂的液体就没其他可说了,搁着汉胡杂交而使基因优化的大同美女硬是不用;如同陕西人除了坟头和塔尖以外就找不到其他东西一样,即使六朝古都已经片瓦不剩,也可以发挥想象去虚构,让坟头下的惊悚与王朝中的曲折以故事形式重见天日;对于虚构故事的争夺,河南人尤为小气,竟因为抵制一部只提西安而不提洛阳的戏而闹得沸沸扬扬;只能说,在吹牛皮方面他们都应该向西南人学习,四川人一瓶泔水滗了渣能卖个几千块,与之相比的云南人也不遑多让,树底下的烂叶搓个饼敢喊价上万元,即使如此也不如贵州人,竟然在村前池塘边搭个棚办起了世界杯!湘楚精英的灵气早已黯然失色,除了吹嘘那搬不动的九衢码头和翻炒死了百多年的剃头佬以外就再无作为;然而,广东人的自私、客家人的虚伪、潮汕人的自虐、福建人的猥琐、江浙人狭隘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因为他们的语言晦涩难懂融不进群体后产生的自卑,这种自卑叠加上面两种自卑,终于迸发出巨大的能量,以致有后来者居上的苗头。所以不得不感慨,上帝是公平的,当它关上一堵门时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他们都凭借自卑而积蓄的力量创造了“奇迹”:广东人仅用二十年就跃居经济总量第一;而客家人颠沛流离上千年形成的对官员舔拜的执念,居然可以做到在介绍一个大学校长时加上括号里的正部级,使得这个可怜的族群彻底丧失凝聚力;潮汕人由于不会说话终于开发出让人无话不说的软件;江浙人发扬其祖辈深厚的沉淀,将牛皮吹到极致,把个人、企业、政府一网打尽,以致抱在一起生死与共;福建人也不再甘心于生产假货、隆胸、割双眼皮的小打小闹,开始利用短视频和点外卖硬生生从潮汕人和江浙人身上撕下一块肉,俨然有替而代之的势头……我用我的奇思妙想引来了不少的流量,然而这些流量对自己卖货一点屁用都没有,只是为平台留存时长增添贡献;以致我有时都想去搞脱口秀卖货了,幸亏没去,不然也随时会被封号,就如我知道不自信的人才在乎意别人说什么。最后,我只能废物利用,时不时截个一句半句发给祁简心,逗她一笑,以调节我差不多要放弃而又心有不甘的纠结;她也只是偶尔发个掩嘴笑脸应付我……难道她不知道我的这些奇思妙想花费了多少心力吗?唉!我也只能这样不咸不淡地维系着这可怜的小心思。直到有一个晚上,收到她发过来的信息,又勾起我那即将沉寂的思念。

“你等着我!我要离婚!!”

接到这个信息时,我正在办公桌前憋第二天的推文。四周一片宁静,只有空调吹风的“嘶嘶”声和偶尔响起的电脑机箱排气扇的“吱吱”声,桌上插满烟蒂的烟灰缸就像清明的坟头,白烟冉冉升起,层聚在天花板上久久不散......“嘀嗒”的信息声犹如洪亮的敲门声撞得我一个激灵。我拿起手机,几个感叹号如同凿子一样接续向我戳来,瞬间便击穿我凝结的思维。我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只感觉到脸庞发烫,看到手脚在颤抖,听到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手机也差点掉到桌子上。几秒钟过后,我压抑着低吼了一声“耶”。我终于等到了,以往曾经无数次雕琢和修饰过的画面再次从各个黑暗和阴霾的角落里涌了上来,变得更加光鲜耀眼......嗯,你离吧。我等着你!我急忙打开对话框,想着说点什么话支持和鼓励她,让她觉得我站在她身边,跟她在一起......可就在我寻找支持她的理由、组织语言的时候,脑袋慢慢醒过来了。

我看了一下时间:22:46,不应该是睡觉的时间吗?难道她跟她老公吵架了?是的,肯定是!不然不会这么晚还发这么一个信息给我。一股热流冲上脑门!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老公欺负她了吗?动手打她了吗?应该不会,毕竟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不定的,家暴又不看学历!她在哭吗?她有没有受伤……我心里一下乱成麻,揪成一团,又亢奋又压抑!我眼睛在找视频键,手指在发颤,不行,语音就可以了,我要跟她通话,我要知道她是不是安全!找到语音键了,可在我即将按下去时,又犹豫了。如果她老公在她身边,那岂不是火上浇油?也许原来只是吵架会因为我的这个通话变成挨打?不行不行……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去!可到她身边,我又能怎样?帮她跟她老公吵?吵什么?说我跟她是清白的,什么也没发生?说这个女人是我的,你不准骂她?或者跟她老公干架,然后她再来劝架……或是边上看热闹,磕着瓜子?想到这里,我竟忍不住笑了!

关心则乱啊!我坐回椅子里,点了一根烟,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冷静下来,捋一捋事情的原委。她会发这么一句话加上这么多感叹号,就证明她的情绪很激动——这点是可以肯定了。那是什么原因让她这么激动?跟老公吵架或打架?有可能;或者,她只是受到什么外在因素的刺激导致她要迫切想离开她的老公,而第一时间想到要跟我在一起?想到这里,我有点高兴。那什么外在因素呢?也许是看个剧或看本书受到画面或文字的刺激?也有可能;又或是她没跟她老公吵架,只是长期以来看不惯他老公的做法或者厌恶积累到一定程度,因为一点我不知道的刺激物或事,让她无法再忍耐,迫不及待想离开他跟我在一起?也有可能;又或者只是心血来潮,只是撩拨一下我?这不大可能,她不是这样的人……我足足抽了半包烟,依然没有准确的判断,但有一点是想清楚了,那就是她应该没事,至少人是没事的,所以她才能给我发这个信息,然而,她的情绪是有问题的——不稳定,不然也不会给我发这样一个信息!

那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我又耗掉半包烟。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也不干,连信息也不回。不能回。我不能成为她离婚的外因,不然这个种子会永远种在她和我的心里,会在我们以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开枝散叶,甚至开花结果。她的离婚只能是她跟她的老公过不下去这个唯一的理由。

然而,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我在办公室一直呆到午夜两点多,似乎在等她再发信息给我,但又怕她再发信息给我。而最终也没等到她的信息,以致我离开的时有些安慰,也些失落。

这个信息来得有些无厘头,消失得也莫名其妙。我是指三天后我仍旧给她发“奇思妙想”,她依旧给我回掩嘴笑脸,谁也没有提这个事,就仿佛它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但是,它却像一个好了的伤疤,只要摸上去就能唤起曾经的痛感。这个痛感在我的生活里发挥了作用。这么说有点不准确,准确地说它影响了我的心理倾向。

我跟我的妻子结合有些偶然,我们最初是网友,聊得很欢,见面后感觉也还可以,加上没管住下半身,于是就仓促结婚;婚后有了女儿,就这么达到一个阶段性稳定。以前,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无限的可能,可以容纳很多人和事,这些人事都能各安其位,一切都将按照我的想法在进行。然而,在最近一年来,由于环境变幻莫测,自己慢慢有了种无力感,就像生意一样,再也无法承受粗犷式经营,在家庭琐事上的口角日益频繁,导致我和妻子沟通上的愈发不顺畅。这只是外因。内因是彼此的很多生活习性和观念上的差异,也积累到了一个临界点。在我承诺了承担女儿生活与教育费用后,我和妻子签订了离婚协议,我只身搬出这个家。

跨出家门那一刻,我心里空落落的,唯一的安慰是经过心灵整顿后留出的空间可以虚位以待,名正言顺地等她了。

然而,半年过去了,那只挂着的靴子始终没有落地。我有几次在“奇思妙想”里添加了隐晦的暗示,可能是因为过于隐晦,她也只当我的文采更加斐然而点赞罢了,没有进一步的回应。若再进一步提示或明示就违背了我的初衷:我不能成为她离婚的原因。因此,我再次陷入自己编织的欲望和道德的煎熬之中,苦苦挣扎,默默承受……道德的藩篱经受欲望的冲击的次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频密,以致我好几次几乎崩溃,我在心中狂喊:我就要告诉你,质问你,我已经离婚了,你呢?然而,我心中的伦理坚持一次又一次湮灭我的冲动。直至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办公室柜子里剩下的一瓶拉菲——是艾伦上次送的。这瓶酒瞬间点燃我对她的思念,这种思念就像久涉沙漠的人渴望水、长驻雪地的人渴望火、飘浮在汪洋大海的人渴望船只一样,已经变成一种无理智的原始欲望。欲望之火熊熊燃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打电话给她,但在接通电话那一刻,我还是恢复了一点理智,我借着“玛格丽特送她的礼物”约她见一面。

我们约在一个叫"Bistecca"的意大利餐馆见面。她说喝好的红酒必须配牛排。必死特卡?我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是死也不给个痛快话的意思吧?我郁闷地按照她的指示来到餐厅。餐厅的灯光比一般的西餐定明亮些,但不至于耀眼——这就是有沉淀的餐厅了。需要你看清楚的地方,比如餐台、碗碟、刀具、菜品,隔离栅的饰品,墙上的画……你都能看清楚;而不希望你看清楚的地方,比如天花、走道、转角、台下,服务员站立区,酒水、果点及工作操作区域……一餐饭后,你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让服务员帮我找个安静的桌子。她带我来到一个靠墙的卡座。有点压抑。我没多想就坐在松软的红色沙发上,把酒交给服务员去醒。我在等祁简心的到来,心里琢磨着怎么有分寸地探究她的情况、心态和酝酿着怎么跟她开口。然而,我多虑了!没多久,她火急火燎地来了,看到我后就越过引领她的服务员,竟自在我对面的沙发“跌”坐下去,就像伽利略在比萨斜塔扔下的铁球。我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她还穿着工作服,只是去掉了上衣,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看不出她的职业)她头发乱糟糟地搭在脖颈上,一脸的急躁和烦恼……我还没开口,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要告这家医院。每年那么多的体检费划到他们账上,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做检查,只是做个样,就像赶鸭子一样上了架就完事了……”

我让服务员给她一杯水。她喝了一口,继续说。

“这么大的问题,没理由是查不出来的。每一年都做检查,都是没事,都显示很健康。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地里窜出来的?还是给诅咒的?只能证明他们的检查、他们的体检系统有疏漏。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设备的问题,还是体制的问题?我一定要追究!”

“可气的是,他们还找依据、找理由、找借口,推卸责任,还踢皮球!这就是我们的三甲医院!”

服务员把醒了的酒拿过来给我们试喝。我吮了一小口,边品看着她。她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一圈,对服务员说:“再醒五分钟。”

“怎么啦?”我问她。

“老公突然查出肺癌。”她愤愤地说,片刻后还加了半句,“还是晚期!”

我瞬间觉得身体有些僵硬,脸上感到一阵的凉意。应该是涔出汗了。好一会儿,我才恢复常态。感谢“必死特卡”的灯光,还有她的粗心,没使她看出我的异常。我安慰着她喝红酒吃牛排,直至她把焦躁的神情松懈下来,享受食物为止。


5

一周后,我接到她的电话。

她说:“你离了?”

我说:“是。”

她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说:“我不想给你压力。”

她说:“可如今……”

电话那头的她说不下去,然后是久久的沉默,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最后,她叹了一声挂了电话。她挂了电话很久,我仍然没有察觉。

我们知道,一道无法移越的沟壑在我们之间裂开了。它源于我们作为这个社会培养和教育了三十多年的从动物蜕变成人的几千年来无数精英的执着教化的成果。它是如此的强大深厚和无孔不入,以致在极细微处都无法逃避和忽视。但凡你想强行或侥幸穿过它,必会受到源源不断的谴责和惩罚,并且躲无可躲。我知道,她也清楚;这就是我们感到无力和沮丧的地方。所以,她无法对我说“你等我”,我也无法回应她“我等你”,否则,我们就是活生生制造一只幽灵,放进我们以后的日日夜夜、随时随地地啃噬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内心永远无法安宁;无论我们多么情深意重、无论我们多么理正辞严,它都会在我们不经意之时、意想不到之处戳穿我们,提醒我们,需要背负它一同前行!因而,我们似乎有个默契,一个彼此都清楚却不能言表的默契,甚至都不能去触碰的默契,即使是心灵的触碰也不行!因为每触碰一次就等于投喂和滋养它一次,使它长大一点,最好远离它,漠视它,忘记它。它仿佛成了一个诅咒,死死地箍着我们,越挣扎箍得越紧,越想要就越失去!祁简心无言是她还存在幻想,我的沉默也是因为我没有放弃。

我感到欣慰的是她知道我在等她,我感到愧疚的也是她知道我在等她,让我痛苦和崩溃的还是她知道我在等她!如果她不知道我离了婚,不知道我在等她,那该多好啊!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掐死那个告诉她我离婚这件事的人!是谁?老符?大杨?还是小周?我想说,我操你奶奶的!你就不能闭上你们的臭嘴吗!你们知道吗?因为你们自以为的秘密,以为这个能为自己刷点存在感的消息却在你们的无意中愚蠢地毁掉了两个人的未来……可是,即使他们不说,祁简心也总会知道,也许祁简心知道以后不让我知道?我要求过甚了,女人的心机不可能深沉到如此程度,不然那就太可怕了!她的来电也就说明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她才如此吸引我。又或者,等她该知道的时候才知道?我开始在投喂这只幽灵了……一股无力的苍凉感喷涌而来。难道这就是人们口中琢磨不透、屡屡想要冲破、又时刻受它控制的命运?

我知道世界依旧会冰冷地存在,对任何人都漠然置之;我也知道明天太阳照常会升起,我还是不甘心,我想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间的缝隙里挖出映照我们的那一线光芒。于是,我们的联系似乎有意识地减少了,“奇思妙想”也几近绝迹,我们小心翼翼地摒弃和隔绝投喂这只幽灵的一切行为和思维……后来,我再次发挥学经济时撒下的文学种子,开始写小说,就这样一两周或个把月发一章给她,请她指正。她也当仁不让,有一说一,绝不说故事以外的任何事情,就如同编辑或校稿员一样,只是给出修改意见或校正错别字。这已然成了我们新的默契,我们绝不触碰那只幽灵,我们把它深深地埋在黑暗的地下。

约摸十个月左右,也就是我的故事更新到第二十章时,她约我吃饭。我正在写一个都市爱情故事,关于男主郑桐和女主刘一佳经历了千辛万苦最终走到一起的故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吃饭约在上次的“必死特卡”,那里还存着我们上次没喝完的半瓶酒。

我到餐厅的时候,祁简心已经在了。她坐在一个靠窗的卡座里,落日的最后一茬光透过彩色玻璃映在她身前的桌子上,光晕里的物件沧桑而广袤。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麻质长裙,那条灰白色的纱巾搭在肩上。她坐在深红色的沙发中,宛如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牡丹花瓣上,时而扑动的翅膀漾起的花粉在暮光里袅袅升起。

“来了?”

“嗯。”

“帮你点了奶油蘑菇汤,里脊排,烤土豆,沙拉,酒有点酸,还能喝......”

“你定的错不了。”

她贴在沙发的靠背上,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瘦小和纤薄。她似乎舒了一口气,然后静静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好像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而略施粉黛的脸掩盖了她的憔悴,眼球里的血丝却是无法除去的痕迹……我心在滴血,痛极了。

“我的小说写得怎么样?”我找话说。

“挺好的。你应该是写小说里经济学得最好的,学经济里小说写得最好的人。”

“哈哈……我当你是在称赞我。”

我把刚写好的第二十章发给她。她一边吃一边看,我一边看她一边吃。这一章写到了郑桐和刘一佳终于上床了,章节结尾我是这么写的“……刘一佳轰然倒在郑桐身上,她流泪了,她仿佛觉得以前的爱都白做了。”当祁简心看完时,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她哆嗦着说:“我就像这个刘一佳,这十几年……”我骤然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让她说下去。不,是那只幽灵不让我们说下去。我匆忙说:“等我写完了,你好好帮我改改,到时我去《十月》投稿,拿到稿费了,请你吃顿硬的。”我没敢看她,只把目光投在白碟子里的牛排上,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冒失打断了她的陈述而已。被我打断的她似乎失去了再说下去的欲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啊,到时得我定地方。”我说好。然后,我们又默默地吃饭,切割牛肉,把肉切成小块,蘸了酱,送进嘴里,嚼烂再吞下,再喝酒。

“他走了。”

“你说什么?”

“他三周前走了。”

我手上的刀和叉掉在白瓷盘里,浑身开始颤抖。这一刻,我知道我们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只幽灵的控制。刀叉撞击瓷盘的刺耳声,惊吓到了她。片刻后她醒悟过来,蹭地站了起来,就像只受惊的蝴蝶扑翅飞起,眼泪在煞白的脸颊上无声地滑落……

蓝色的裙、白色的纱,在我眼前飘拂。她也终于跳完了十三年前的那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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