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西方的万圣节,是天下圣徒之日。而这一天,又恰恰是父亲的忌日。以父亲这位老党员的个性,知道后来中国人还过这个节,便后悔不应该选择在此刻弃世,憋也得憋到第二天。我父亲就这么个性格,一言不合,老拳相见的东北人的脾气,唯一的例外是对我妈百依百顺,不敢有丝毫的恶语相向。即使是我母亲与他置气,父亲也是一笑了之,让母亲在那里生闷气。对了,这就是我母亲,对人最恶劣的态度就是生闷气,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家里人常常对我说,你父亲好可怜哦,三个儿子,只有你还记着他。老大和老三对他要么完全遗忘,要么恨之入骨,每年的清明也就你一个人去给他上坟。其实我心里也不太喜欢父亲,但奇怪的是,养我长大的姨妈去世,我已经忘了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的母亲去世,同样也记不清是哪一年,更不记得哪一天。而父亲的忌日却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他去世之后,我们兄弟仨给他守灵的场面,在我的脑海里还留有非常清晰的印象。
在我们家,父亲的人缘一直非常之差,外祖母不喜欢他,甚至还阻止母亲嫁给他。姨妈不喜欢他,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主要原因,我想还是外祖母和姨妈受的是旧式大家族的教育,对于军人殊无好感。假如外祖父不是在抗战时期,武汉沦陷之时,随政府人员流亡去了广州,最终客死他乡,父亲和母亲的婚事绝对黄了。因为母亲是外祖父最心疼的幺姑娘,意大利人办的圣若瑟教会中学毕业,哪里会把她嫁给一个只有高小文化的大兵呢。
保姆张太也不喜欢他,尽管父亲来到武汉,张太会做满满一桌的菜,但那不过是一个礼节性的操作。父亲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与他合得来,讨厌他野蛮粗暴的脾气。父亲野蛮粗暴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们一家在屋外的场地上吃饭,哥哥说了一句什么话,惹他不高兴了,他一把抽出屁股下面的小木凳,像扔炸药包似的,往哥哥头上砸过去。好在哥哥及时躲开,要是真扔在了头上,半条命就没了。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个场地上吃饭,也是哥哥一句话让他不高兴了,于是起身跑到门边,操起一把铁锹,要去砍哥哥。我着急地大喊一声:大毛,快跑!我哥哥的小名叫大毛,这个大毛撂下饭碗,掉头跑上了旁边的乡间公路。而父亲则手举着那把铁锹,跟在后面撵,好像拿着一把上了刺刀的枪,在撵日本鬼子一样,那个场景,让人看了哭笑不得。你还别说,要是给他撵上了,不论头头脸脸的,绝对会一锹下去,毫不手软。
对待我弟弟,他也是不择手段,残酷得要命,不过,他对哥哥是发自内心的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厌恶。这个怨气也算是痛恨和尚,累及袈裟。父亲一直认为姨妈把他老刘,老革干,老党员,老四野的儿子,活活给养成了一个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的大少爷。他说起这事来,牙根都是痒痒的,我一眼都可以看出来父亲内心的愤怒。但他没法对姨妈吐槽呀,一则姨妈是我母亲的姐姐,而更重要的是她养了你老刘的两个儿子十多年,你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于是迁怒到了哥哥身上。
而父亲打弟弟,则是因为弟弟太淘,太能惹事,打他不过是惩戒罢了,并没有那种痛恨的心思。
父亲对我嘛,这个怎么说呢?第一我不在外面惹事儿,我招不着他;第二我给他老刘露脸,人长得俊不俊两说,但健康结实,吹笛子,拉胡胡,打篮球,做篮球裁判,虽不被人簇拥,但也都是能够听到响的那种事情。一样样做下来,老刘觉得自己忒有面子。父亲这人特能装的,看到自家老二比他还能装,想着这个儿子没有白给人养大,所以,从小到大,他也就打了我两次,一次在武汉,一次在黄石。而我的性格也比较倔强,遇弱则弱,遇强更强,可能和他老人家的性格有点相似,故而彼此间很少发成冲突。
但父亲不喜欢读书学习,他认为,做这样的事情除了点灯熬油之外,还把眼睛给搞坏了,成为一个残废,没有任何的价值和意义。他喜欢那些吹拉弹唱、足篮排乒,闹腾得响,引人注目的活动。成天呆在家里闷头读书,有如明珠暗投、锦衣夜行,都没法嘚瑟一下子,那有什么用呢?你要和他说坐冷板凳,受得住寂寞才有成就等等等等,父亲可是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相信。他这种受教育程度的人都是这种暴发户心理,一锄头挖出个井来,没有什么长远的计划与愿景。因为这一点,所以我不喜欢父亲。
不过这也扛不住他特别的信任我,经常带我徒步好几公里,到黄石港去买菜,或者让我单独去买米,买油什么的。这些事情,他不让哥哥和弟弟做,认为这两个狼崽子会从中捣鬼。所以,相对而言,他对待我的态度要更好一些,和我更亲近一些。
父亲在1974年的11月1日去世,到现在将近50年了。我不在他身边长大,所以不会产生太多的感慨。然而,奇怪的是,我却经常在梦中见到父亲,场景也非常的特别,是回归的类型。也就是说,我很明白父亲已经去世,他也知道自己去世了,然后,父亲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很惊诧,完全不能接受这一点。但他实实在在地站在了我的面前,重新和我生活在了一块。这种梦做过很多次很多次,有一次居然还是我陪着他回东北,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铁路旁的山,那是雪刚刚消融的山,黑乎乎的,还带着点残雪。
我的梦中经常会出现姨妈、母亲、父亲以及其他过世了的人。这十多年来,尤其如此。这是什么意思呢?
父亲喜欢吃油条,吃红烧肉,吃红烧鱼方。我不知道“鱼方”是不是一个确切的菜名,这道菜是农场食堂的杨师傅教给他的,就是将草鱼的中段剖开成两片,切割得方方正正拿来红烧。父亲烧鱼方的时候,会加一点八角,我估摸这个不是杨师傅的手艺,而是他的改革创新。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买了两根油条,烧一碗红烧肉和一块鱼方,祭奠一下我的父亲老刘同志。
当然咯,父亲不吃辣的,但这两道菜最终还是得吃到我的肚子里啊,所以我放了辣椒,老头子,这个可是没办法了啊!还想着上菜的时候怎么致辞呢?阿弥陀佛、阿门、呜呼哀哉,尚飨都不对。总不能说,致以革命的敬礼吧。
唉,怎么说呢,有点思念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