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下雨。這本來是我最喜歡的天氣,不冷不熱。初夏。今天卻不知為何有些低落。可能,和昨天去見了我的分析師有關?這一輪的訪談才開始兩次,居然就有這麼多觸動,淚點也變得很低。我這是怎麼了呢?
昨天下午,去見我的分析師。提前定了鬧鐘,生怕忘了這個新約的時間。還要趕著回來接孩子。自行車,城鐵,步行,天氣不錯,我也覺得心情不錯。經歷分析是職業訓練,也是自己的需要。而他,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幾年前,他曾陪我度過很艱難的那段時間,容納我的情緒,安撫我的傷痛,關心我的身體健康。一百多個小時,在那間簡潔安靜的歐式治療室,在躺椅上我躺下去,任由自己沉下去。不知有多深,不知會看到什麼,也不知時間如何流逝。唯一知道的,就是有個人陪在你身邊,他在傾聽你的所有言說,他也能聽出你深深隱藏的情感。雖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他隱身在你的頭前。悄無聲息,怕打擾你的冰山之旅。
但是,你可以確信,他一直都在那裡。關注著妳,體會著妳,無聲地鏈接起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他也會提醒妳鬆動對自己的嚴苛,鼓勵妳去看看封存已久的某些角落,等待你做好準備,開始新一次的下潛。角色轉換,我像自己的來訪一樣,做回病人,袒露自己最無助,最脆弱的那面。信任他,尊重他,也會攻擊,失望。他在我的投射幻想中不斷變換形象,或是嚴肅而親切的父親,或是吵吵鬧鬧的老公,或是想要挑戰的權威,或是敬而遠之的師長。各種腳本輪番上演,他忠於職守,穩定地待在那兒,讓我有機會整合那些分裂,那些碎片。在這樣的治療關係中,我們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回到創傷的發生地,回到嬰兒期,回到和父母的恩怨情仇。於是,我們看到自己心中那些不見天日的陰暗,那些扭曲醜陋的傷口,那些層層包裹不肯示人的隱秘。。。
我們逐漸可以相信,即便如此不堪,仍有人可以接納妳,認可妳,關切妳,欣賞你。不用什麼交換,不用假裝堅強,不用非得優秀成功,不必總是犧牲自己顧及別人,也不必再為了你的真實情感和慾望而羞恥。沒有評判,沒有指責,沒有挑剔,沒有嘲諷。只有安靜的陪伴和耐心傾聽。第一次,你成了世界的中心,妳獨一無二,即便不完美。這,大概就是每個孩子從呱呱墜地,就一直在渴望獲得的吧。這樣的渴望,對於某些人來說,曾是那樣遙不可及,是世上最奢侈的夢。而在這樣一個時空交集處,夢想成真。
當然,一切都無法完美。會有醒來的時候,有結束,有分離。有各種失望,無奈,無力。理想化終歸破滅,男神也不得不走下聖壇。心中早已習慣的模式再次上演,終究,無人可以依靠。我半夢半醒望著一地雞毛,該何去何從?決定離開。既然,所有努力都是為了能夠獨自出發,前行。這一次沒有斷裂,前面不再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峭壁。這一次,我們可以好好告個別,可以一起去面對分離的哀傷,可以談談前面走過的路,也可以相約,後會有期。那時,我覺得像是已到了珠峰最後一個宿營地,只能,自己繼續往上攀爬。能否登頂仍是未知,只是我知道,自己無法停下。轉身離開。帶著你的溫和抱持,帶著你的輕聲關切,也帶著你的諄諄囑託。還有,那些遠遠還無法言說的部分,冰山再次緩緩沉入水底。等待,下一次浮現。
此去經年。每年年末,我會給妳發張賀卡。附上一張圖片。那是最難忘的治療室門口。落日餘暉。白色柵欄。還有一盞早早開啟的夜燈。昏黃。映出房子廊簷的輪廓。即便已經離開,我知道,也深信,總有一盞這樣的燈,會為我,點亮,為我守候。這樣的堅信,可以幫我支撐身心疲憊,可以幫我化解人際恩怨,也可以讓我少些悲觀厭倦。直到,我可以再回來的那天。下一年。圖片換成了長城。烽火台。再一年,是發黃的舊報紙。第三年。是我家閨女燦爛的笑臉。歲月靜好。暗流湧動。
然後。糾結,猶豫許久,我終於還是回來了。繼續我的分析之旅。治療室換到了校園里的辦公樓,也是我的母校。每週一次,我也可以回故地懷懷舊。分析師依然溫和,淡定。之前的郵件中,詳細耐心給我講解了如何找來,像是對一個迷路的孩子。溫度,就這樣緩緩傳來。他說,你不是來見我,而是來見自己。他說,妳不必拘泥,想到什麼就談什麼,沒有框架。他說,也許人到中年你要整理自己,也要去尋找自己的信仰。他說,或許你可以從那台跑步機上下來了,不再一路狂奔。他還說,重新恢復這樣的鏈接,對你,可能更重要。他還一如既往地,關切我的健康狀況。
潸然淚下。我聽到,穿了很久的厚重盔甲怦然落地的聲音。我慶幸,自己還是選擇回來。回來整理自己,回來梳理情緒,回來重建關係,回來修補再度開裂的傷口。回來,驅散深埋的抑鬱。想起最初見面,他曾說過,來這裡的路對你來說,或許很不容易。是啊,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分析師陪著我求索,我也會陪著自己的來訪求索,我們彼此陪伴,不離不棄。
窗外,雨過天晴。我知道,即便再有陰雨,即便風沙滿天,即便抑鬱的灰色瀰漫,我也可以為了自己,在心裡,保有一方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