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年轻时读这首词,最喜欢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小儿女的离别,是当时人生的头等伤痛。
《世说新语·伤逝》:“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凡夫俗子与圣人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有所钟情,为情所困。所困之时之地,也只能“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罢了。对情感的痴缠、执著,占据了生命的一切,什么良宵清风,中天明月,什么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与情痴无关。
这样的感觉,是自然的,是一触即发的,就如梵高所说:“我不知道世间有什么是确定不变的,我只知道,只要一看到星星,我就会开始做梦。”
这样的感觉,是无奈的,是万不得已的,就如《蕙风词话》:“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江山风雨之外,有万不得已者所在。”
一往情深至此,让人忍不住想跟着《世说新语·任诞》琅邪 王伯舆大喊一声:“终当为情死!”沉湎怀念,伤心至死想必是唯一的结局了。只是这样的执著与不放过,可作一时之烟火,乍一看,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且不说落尽之时,一地烟尘,多少是有点狼狈尴尬的。若长久如此,竟显得纠缠不休,面目可憎。如同我们回忆青春,纵使有冲动热烈,更多的却是哀伤惋惜和悔恨。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至于嘛!”
所以,经历过一些许多人许多事之后,经历过人生各种各样的离别悲欢之后,才发现,小儿女的情情爱爱,只有彼时才是天塌地陷,这时早已不值一提,不痛不痒。无情,绝不是时间造成的,而是过于情痴至不堪重负,人对自己启动的自我保护罢了。毕竟,人生的挫折又何止感情失意一种,事事如此,该当如何活着?当然,为情而死,也是另一种值得尊敬的选择。只是,如果选择的是活着,就必须有所取舍。
所以,现在的我,变得不可爱不感性的我,更喜欢这首词的最后一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既然是最后的相处时光,就不要再戚戚艾艾。与其抱在一起肝肠寸断,不如走出去,把臂同游,携手共赏这洛阳牡丹。风吹花落,人走茶凉,都是最相似的。在花开前尽情赏花,在离别前尽情欢乐,才不枉这一场春天,一场爱过,一场活着。
一首词里写尽了情爱痴缠的执着,更写透了大彻大悟的放下。难怪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此词说:“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即使是在写小儿女情情爱爱的婉约词,欧阳修仍免不了,忍不住显露出士大夫的冷静自持,豪放胸怀。人世间的痛苦,与情爱的痛苦,本质是无异的,不用想着怎么去面对,怎么去化解,它们与风花雪月相同,都是自然而美好的,欣赏、经历、告别,仅此而已。
执著真情,豪放沉着,这就是词人欧阳修,也是无数个真实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