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知道一种感觉,就是当你腹痛难忍,觉得整条肠子都在打结,你浑身冷汗,佝偻着背蜷缩在座位上,和其他的五十几个人一起听政治课,你会想为什么整个课堂上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受罪,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别人都不会腹痛?可是你不能说,因为在上课,尽管你很需要一个抱枕或者一杯热水,可是你不能说话…”
她顿了顿,“…这种感觉,就是我的孤独,希望你能懂,如果可以的话。”
“还有别的场景吗?比如说,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吃火锅,一个人旅游?这些情况下,你会感到强烈的孤独吗?”我脑海里浮现出的关于孤独的画面,似乎只是这些,本该两三个人一起做却只有一个人做的事。
“不会。”这次她回复得斩钉截铁。
“那你是在享受孤独。”我试图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或许她该把这种孤独解读为独特。
“可我觉得,这会害了我。”
我和阿乐算不上认识。
我只是一个网络树洞的管理人,负责回复找我们倾诉的网友,并尽可能的宽慰他们,解开心结。阿乐就是来倾诉的对象之一。
刚开始,她说她叫阿乐,快乐的乐。
“这个名字真讽刺。”这是她的第二句话。
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能称作聊天,我们的关系更像是百川入海,她负责细水长流地诉说,我负责收集汇总并试图吞噬掉她的烦恼。可我忘了我和她一样,也是水的集合,随着她的到来,我们终将融为一体。
阿乐的生活说不上波澜壮阔,但也不是死水一潭,她应该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平淡淡却又不乏滋味的生活着,只不过她的神经比更多人要敏感。
“我以前有很多朋友,或者说,很多人都自愿成为我的朋友,但我只会拿其中的一两个当朋友,那时候我以为我看人的眼光很准,我也以为朋友是一个很麻烦的关系,我并不需要太多…”
“直到所有人都说我变了,说我很少笑了,而且待人很冷淡了,我都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因为我很确定我在跟他们讲每一句话的时候,脸上都是挂笑的,我能感觉到嘴角肌肉的发力,它在上扬啊…”
“他们背地里说我什么我都知道,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在说我死人脸,我不生气,我只是不解…”
“很多事情,本来不该发生的,只是因为一些人,一些口舌,一些莫须有,人人都传,就成了真,不仅更多的人相信了,可怕的是,连我自己都信了…”
“人处在一个群体中,是会被影响的,我渐渐的相信了他们口中的人是我,我认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了,因为大家都说我是,自私冷淡又控制狂,听起来有些矛盾,我对一般人是前者,对我真心喜欢真心依赖的人是后者…”
“就这样,我把原本想要靠近我而我又无暇顾及的人冻伤了,把自己最依赖的人烫伤了,我就只剩我自己了。”
阿乐从不觉得一个人逛街旅行吃饭看电影是孤独,她反倒会嫌有另一个人太麻烦,要顾此即彼,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想做什么随心所欲。但是当空旷的屋子里人走茶凉,巨大的孤独感袭来,她就会控制不住的哭泣,直到没有力气流泪。
“角色扮演,你知道吧?小孩子常会做的很玛丽苏的游戏,不过小孩子都是一群人在扮演,我就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扮演几个角色,比如想象自己在一个聚会上,三四个人围在一起说话,A是我自己,B是一个女同学,C和D是另外两个男同学,我一个人扮演其他三个,互相聊天,能聊一个下午,不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最最感到绝望的是一次生病,白天我就预感到自己可能是病了,因为胃里时不时翻滚,但我没吃药,只是早早睡了,凌晨一点半左右恶心得把自己惊醒,我以为可以支撑到天亮,躺在床上和恶心想吐的欲望挣扎良久,最终败北,胃里翻滚的酸意一个收缩涌上口腔,我赶紧捂着嘴跑进厕所,光着腿趴在水池那里吐,乍暖还寒的三月,冻得直哆嗦。吐完了又爬回床上,睡意全无,翻遍通讯录没有一个可以深夜打扰好梦的人,发了条朋友圈哀叹两句。”
“两分钟后,我收到一条消息,是一个男生,他问我有没有好一点,我说好多了谢谢…”
“其实我并没有好多了,我依旧很难受,难受的要死,但我还是跟他说我好多了,我没事了,谢谢。”
不是故意要骗他,不是蹉跎了他的好意关心,只是想要得到的关心不是来自于那个特别的人,所以其他的任何人都无所谓,其他的任何关心都不重要。
孤独,不过就是自作自受,别人自愿给的你不接受,你想要的又死活得不到。
我心里这么想着,觉得应该简洁明了的敲醒她,就告诉她:“阿乐,说白了你就是自己找不痛快,关心你的大有人在,你应该多看看周围,人心这么美好,你为什么就是感受不到呢?非要等某些你信赖的特定的人来送关怀?你看人的眼光真有那么准?”
“你不明白,我要爱,或是死。”这是阿乐和我的对话框里显示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有想过。我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无异于像是对一个抑郁症患者说“世界很美好啊你为什么不多笑?”又或是对一个哮喘病患者说“这空气多清新啊你为什么会喘不上气?”
我无法做到感同身受,我终究不能理解阿乐的孤独,我想她一定是缺少了什么,但是给了她所缺的她也不会要。
大概是执念。
因为心里有执念,才会觉得总是缺少了什么,才会感到孤独。
而我最后想明白了,她的执念,大抵就是爱,孤独就是死,所以她才会说“我要爱,或是死。”
阿乐消失后半年多,我发现自己做树洞越发的力不从心,我对自己不能为别人感同身受从而解开心结感到悲哀,甚至绝望。我找不到工作的意义,慢慢的,变成了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我好像,也成了孤独患者。
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就在我意识到自己和阿乐的关系是百川入海的那一刻——终于,海啸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