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有风,我身边睡着一个猫一样的女孩。
猫一样的身体,猫一样的面孔,猫一样的性格,猫一样的柔顺,猫一样的尖利。
她猫一样的身体、面孔、性格、柔顺,都为尖利服务,她的爪子是用来捞钱的。
但我并不觉得她可厌,就像我并不觉得她可爱。我从一场应酬中把她带回来,起初就像捡回了一只美丽的流浪猫,我假装是爱心泛滥,在做慈善,而她则为我中了她的套路心花怒放。
各取所需罢了,她并不知道我已经修炼得心硬如铁,跟她是一样的动物。她见我出手大方,竟跟我谈起爱情来,从隔三差五过来为我洗衣做饭扫除,到顺理成章地住下,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无所谓,这是一个抢钱的时代,我每天在外面跟别人抢钱,家里自然也得有一个人跟我抢钱,不然我实在对不起这个世界。我觉得这跟真实的爱情婚姻也没什么区别。因为海誓山盟从来都是纸糊的,现在的一切都明码标价,所谓的爱情婚姻,不过是一个敲竹杠和对付敲竹杠的生意。
敲好了,大家其乐融融,敲不好,大家一拍两散。最好的婚姻模式,不过是周瑜打黄盖。
那夜有风,我身边睡着一个猫一样的女孩。已经是深夜,我一直坐在床上抽烟,但我想的并不是身边这个猫一样的女孩。
既没有想她的柔顺和尖利、聪明和狡猾,也没有想她给我填补的空虚,以及她的陪睡、洗衣做饭,有多么物超所值,让她意外。
我没有长留她的意思,但我仍旧给了她很多钱,为的就是双方满意,能够暂时把戏做足。满足是虚假的,但满足是我行业的准则,也是我做人的准则,我已经不知道用这个准则迎送过多少客户和女人。女人与我,自然也是客户的关系,双方的客户。
我是世界的过客,他人的过客,我也以世界以他人为过客。我之前曾因此悲哀,但现在心静如水,罪恶感与被罪恶感都消失殆尽。
就仿佛我活着,但已经死了,我死了,但还活着那么简单。倒是很多人,包括我身边这位猫一样的女孩不懂得这个简单,他们都在真诚地演戏,以死为活,以活为死,死活不分。
风大起来了,似乎跟飞驰的车啸没什么分别。都是一阵阵,起伏跌宕,卷起地上的落叶,让一个空间里的空气冲突碰撞。
世界是一个互动的世界,厮杀的世界。
此时已是深秋,我的床对着阳台,窗帘洞开。外面是小区的路灯光、对面楼上窗户的灯光,和惨淡的月光。晕黄的、淡蓝的、泛红的、灰白的,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我可以想见外面的花草树木在颤抖,各种各样的阴影在颤抖,月亮在颤抖,地面上正有各种各样大的小的树叶在起落翻飞。
我睡眠不好,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时候常有,我到现在还没有死掉,这是很奇怪的事。更奇怪的是,我不管几时睡,几时醒,对面高楼上总有好多窗户的灯亮着,就像这世界上有人永远不睡,也没死掉。
风大起来了,忽然有闪电闪过。闪电过后,有猫头鹰在叫。闪电我确定,但猫头鹰的叫声我有所怀疑。那夜我其实在想我的表兄。
我的表兄是一个老实巴交、辛劳一生的农民,他脑子里从来没有什么弯弯绕。他经常憨笑,也从不失眠,一倒下就鼾声大作,就仿佛枕头是最强力的安眠药。
但是他死了,就在几天前。他死得非常可笑。
他那小儿子要结婚,女方必须城里有房,小儿子就逼他出去借钱。我自然是逃不脱的,那房子有我的一半。
但是这后面,他大儿子大儿媳也打上门来,要求一碗水端平。我表兄表示已经万无可能,但他们不依不饶。
大儿媳带着两个孩子住过来了,声称房子不买就死在这里。一连七八天,坐炕上就像地主婆一样。吃完喝完就闹,半夜里鬼一样嘶叫。
于是乎,我那表兄就寻了短见,死的时候舌头老长。倒好像活着的时候无能争吵,要死后才一决高下。
表兄死后,我立刻接到电话,事情了解清楚,我把死去的表兄踢了一脚。然后操起棍子,奔向了他那穿着孝衣哀嚎喊爹,声声你怎么就走了的大儿子。
第一声响起,我就知道他的腿折了,我异常兴奋,打算打死他完事,但我的第二棍子却差点砸到表嫂头上。她扑到儿子身上,迅疾如风,就好像深藏不露的梅超风。
这一下我万念俱灰,丢下棍子一转身就出来了。
表兄大我十二岁,从小就带着我玩,小时候是他照顾我,长大了是我照顾他。他死后,我又因为他赔了三十万。
他的葬礼我走了,他的坟我从来没有去过。我人到中年,唯一的一次愤怒为他,唯一的一次甘心毁灭为他,但此后,我无悲无喜,再无冲动。
外面又有闪电掠过,猫头鹰在叫,我在床上抽烟,身边睡着一个猫一样的女孩。月亮想必已被乌云吞噬,我的表兄正在窗外憨笑。
他的笑离我很近很远。
忽然一声炸雷,表兄的笑从窗外隐去,接着我听到大雨瓢泼而下,就像打枪一样。
身边猫一样的女孩醒来,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就伸手摸我,头钻到我的腰间。
她的身体带着年轻女孩的肉香,和香水的味道。她是自然物和化工物的塑造。
“下雨了吗?我怕!”她问我,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些许温柔。
然而她下一句又让我厌恶。
“我刚才梦到你了,你走了,不要我了。”她闭着眼睛紧紧抱住我说:“千万别撇下我。”
我狞笑:“不会,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讨厌!”她似乎这时才彻底醒转,爬起来,光着身子去了卫生间。猫一样的腰身,玉一样的颜色,妲己般的诱惑。
她回来就问我想不想要,我当然没有拒绝。深夜里,她的叫声与雷声雨声风声交织,还有闪电增色,最后,她又去了一次卫生间。
她回来后轮到我去,这时候,她问了我一句:“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风声雨声炸雷声中,闪电如匕首般穿刺。我依旧在抽烟,猫一样的女孩已经猫一样依偎在我身边。
“你一直没睡吗?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我?”
我回答:“我也做了个梦。”
“什么梦?有没有我?”她抬起头,长长的睫毛忽忽闪闪。这时候的她,就像一个童话。
我说:“我梦见一个奇迹,死了爸爸会中彩票,就是五百万那种。”
她笑了,坐起来:“然后呢?”
“然后,”我说:“这世上突然就死了好多好多爸爸,剩下的,都是不只值五百万那种。”
她大笑:“真有你的!不就不想要孩子吗?也是,要那玩意儿干嘛?就为舍命给那些龟儿子换一张彩票?辛辛苦苦把他们养大,然后还要去为他们换彩票,这事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不,还有悲愤交加。”
我赞叹不已。
她在大笑中倒下,忽然就真的悲愤交加。
“我同事刚买了个包,昨天嘲笑我呢!我说我有更好的没带,有好多!她算什么?她男朋友一个小设计员,怎比得上你万一?”
我倒笑了,拍拍她:“睡吧,明天周末,我带你逛街。”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临了还不忘夸我一句:“就知道你最疼我。我一定让她无地自容。”
那一刻我的困劲也忽然扑来,这一觉竟睡得沉实,睡到将近中午。
聪明的猫一样的女孩没有催我,但她已盛装以待。我推开窗户,竟看到地面是干的,树木是干的,昨夜那场大雨竟像是梦中之事。
但我已经对什么都不觉得奇怪。
艳阳高照,出发了,坐在我旁边的女孩指甲猩红,她正在自我欣赏,仔细端详。我知道她心里已经看到了她向往的那些名牌包包。她虽然只拿着五千多的工资,但她对各种名牌熟悉得跟自家亲戚一样。只是那情感却天差地别。
我想我还是可能爱上她的,因为娶谁都差不多一样。我也有尖利的爪子,攫取的是她的青春美貌。
• END •
文/九鸦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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