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上，砂锅包裹着陈年的最后一块火腿肉，簇拥着厚实的老豆腐。噗噜噗噜的声响里，鲜嫩的冬笋片在浓汤里游荡。火舌炽热，每一次的触抚，都能诱发香味的喷涌。
我喜欢这年三十的厨房。老余在大锅子前挥动着铲子，油盐酱醋，潇洒点缀，行云流水，颇有风范。老妈在一旁切菜配菜，虽然动作利索，但刀工一般，炉火纯青这几个字和她没有什么关系。而蹲守在灶台前的我吖，那一颗贪玩的心早就随着门外的鞭炮声跑远了。手里的火钳子消极怠工，象征性地在灶膛里拨弄，手上的冻米糖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香甜，对于试菜这样的美差，我也觉得怏怏无趣了。
终于就剩最后一道红烧鱼了，这是老余的拿手好菜。新鲜的大鲫鱼开膛破肚，去鱼鳞，去黑衣，改花刀，上葱姜，少许盐，点料酒。净手抹匀，静置入味，等待的功夫再切点配菜，好做造型。大火热油，下葱姜蒜爆香，下鱼，改小火煎至两面金黄，加水，一撮儿白糖提味，下料酒闷煮收汁，最后老抽上色，出锅，摆盘，洒葱花，色香味俱全。红烧鲫鱼，年年有余，老余的拿手菜，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一路小跑着上菜，从厨房穿过偏厅快步端上堂前的八仙桌，香味贯穿了整个屋子。稳稳地把盘子放进八仙桌上正中间的那个空缺，一桌菜蹡蹡齐了，完美！这最后一个空位总是留给最重要的事物，我们称之为压轴。
菜齐，放鞭炮，开吃！我们村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吃年夜饭前得放鞭炮示意。有些人家年夜饭吃得早，下午两点多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放炮子了。然后就像是点着了导火索一样，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断地在村子里响起。跟随着鞭炮声此起彼的就是我的心了，太焦急。我家的年夜饭比较晚，往往都是别人家吃完了，我家还没有做熟，年年都是小伙伴们在我家大门口催着我出门一起去玩。那种被催促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胡乱地扒拉几口炒年糕，把桌上的每样菜都尝个遍，再挑上几个自己最爱吃的菜猛塞一顿，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这年夜饭就算是吃完了。和老余打个招呼，再往自己的口袋里装满零嘴和小鞭炮就大摇大摆地出门去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了。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我们是这村子里最活跃的小崽子。
村子热闹，灯火通明。或红或黄，或明或暗，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盏，光亮亲吻着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香泡树的影子在老洪家的暗红色的墙面上斑驳闪烁，山茶花稀少，却是明亮可爱，静默地醉在这夜色中。鞭炮的硝烟还在弥漫，轻盈地飘荡，笼着这水边的小村。山里的热闹，在巨大的沉寂中酝酿炽热。
围聚在村口的青石板上的我们，点亮了刚做的橘子灯笼。小小的一盏橘黄，亮在我们的眸子里，灿灿如星辰。这橘子灯笼的做法简单，只需把橘子瓣小心掏净，再系上细线，绑上树枝，然后放进蜡烛用钉子在底部固定即可。提溜着灯笼，我们满村子地跑。从村头蹿向村尾，从村西奔向村东，一串儿的橘黄明灭闪烁，如一群萤火飞舞，着实好看。
跑累了，就一头钻进隔壁宝元老头家的大厅里。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场子，大家都爱聚在这里搓麻将打扑克。一台电视，两个火炉，三张桌子，满屋乡邻。似乎大家都是赶着热闹来的，爱打牌的就围着打牌的桌子，爱搓麻将的就围着搓麻将的桌子。虽然座位有限，但这并不能妨碍大家参与的积极性。上了座位的自顾着忙碌就好，旁站着的也没有空闲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往往，倒像是个个都上了桌子下了场子的英雄似的。实在挤不进的，就只能在一旁围着电视闲聊了。春晚的节目个顶个的有趣精彩，再佐以花生瓜子龙须糖，甘蔗橘子小金枣，又有谁会觉得无趣呢？
我最喜欢吃那龙须糖。那糖的包装不甚讲究，略显简陋。只是用一层红色的或是灰白的纸包裹成型，只轻轻一剥便能揭开。但那龙须糖本身却是洁白绵密、细如龙须、层次清晰，轻轻咬上那么一口，便是唇齿留香，回味绵长。不过这糖特别讲究吃相，稍不注意，便会胡个满嘴，像是没刷牙长了脏胡子似的。有年我换牙，又贪嘴，想赶紧把糖吃了好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玩。却不曾想这龙须糖小口吃没啥事，大口进嘴就容易粘牙，硬生生把我那有点动摇的大磨牙给粘了下来。这事不止我一人碰上，小伙伴里就没有几个人逃过这一劫。不是被龙须糖粘了牙，就是被大白兔给祸祸了，喔喔奶糖也在此列当中。
我们几个孩子最喜欢在这场子里晃荡。人多，热闹，吃食也多，还不会被大人拦着不让看电视，想怎么欢腾就怎么欢腾，这应当是一年里最自由放纵的日子了。但最最吸引着我们一群熊孩子可不仅仅是这些，你知道“跑腿费”吗？大人们忙碌，尤其是坐在桌上打牌搓麻将的大人们更加忙碌，他们根本不舍得站起来去买香烟，生怕自己的位置被别人给占了。这时候就十分需要我们这些“小跑腿”了。“那个谁，去给我买包利群，剩下的钱给你买糖吃。”我们都喜欢这样的差事，不需要花多大的力气，还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零花钱。所以，玩累的我们都爱在宝元老头家的大厅里扎坐着，等着一份幸运的差事。
即使没有好差事也不打紧，光就这么坐着一起聊天看电视也是极好的。坐得闷了，我们小伙伴几个就出去空地上放鞭炮。就像是划着火柴一样，我们利用摩擦产生的热使鞭炮点燃，让巨大的声响去亲吻这明亮的村子。烟花是我们的最爱，硕大且美。等到临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伴随着春晚的倒计时，村子里挨家挨户都会放起烟花来。巨大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里绽放，一朵紧挨着一朵，一朵覆盖上一朵，一朵照亮着一朵，美不胜收，令人惊叹，令人赞美。带着热浪的硝烟在村子里游走，浅浅的蓝烟浮动，这除夕的夜里还翻涌着我们对新年的期待和祝福将如这烟花般灿烂美好。
……
除夕短暂，年味隽永。这记忆里琐碎的除夕夜在今日的脑海里不停地张现，寥寥几笔，纯做回忆的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