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棵树那样生长
——读《布鲁克林有棵树》
文/啊啾
舒婷写过一首《致橡树》,她说如果我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席慕蓉写《古乐府》,她说为了让你遇见我,我求佛化作一棵开满花的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陈丹燕也说,来世她想做一棵树,一棵长在托斯卡纳绿色山坡上的柏树,一生一世,面对的只是在阳光里宛如流蜜的绿色大地。
成为一棵树,听起来真浪漫,生长在向阳的山坡上,枝枝摇曳,叶叶舒展,鸟在头上唱歌,风从树枝里经过。化作一棵树——文艺女青年里估计有一大把曾有这样宵想过,多自由啊,可以放任自己,不必在意世人的欣赏或鄙夷,活得又安静又美丽。
布鲁克林也有棵树,不过它不是形状优美的柏树,既没有满树的花朵,也没有生长在温暖的绿地上,它是一棵臭椿树。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那么高贵——事实上,它的习性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半点也不挑剔。它的种子不管落到什么地方,都会向着天空努力生长出来。它长在四周围满木篱的空场子里,或是从无人留意的垃圾堆里,它还是唯一能在水泥地里长出来的树。
这样普通的甚至有些卑微的树,却有个很美丽的英文名字,叫做tree of heaven,天堂树。
十一岁的小女孩弗兰西·诺兰家的院子里,就有这样一棵树。在她的三楼太平梯附近,枝叶郁郁葱葱。弗兰西最喜欢坐在太平梯的树荫下,抱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守着一小块威化饼干,一杯冰水,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呼吸着暖暖的空气,看着树影舞动,读着书,吃着零食,饮着冰水。”
这是一个贫穷而孤独的小女孩所能达到的化境。
像其他布鲁克林的穷小孩一样,弗兰西出身于一个怀着“美国梦”的移民家庭,父亲是个演唱侍者,母亲是个清洁工,她还有个差自己一岁的弟弟。每到星期六,弗兰西就要和弟弟到垃圾回收站卖捡来的废品,再用卖废品的钱买四分钱的糖果。尽管她衣衫褴褛,鞋子也破破烂烂,全家人要靠发霉的黑面包度日,但这个小女孩却时常感觉到,“即便她比威廉斯堡所有人都穷,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比所有人更富有。”
家里没东西吃的时候,弗兰西一家就靠玩游戏来打发,孩子们假装在北极探险,妈妈把食物分成小份作为“配给”,并鼓励他们说“勇敢点,伙计们,救援很快就会到来。”弗兰西甚至可以体会什么是“奢侈”——妈妈每天早晨会烧一大壶加了菊苣的咖啡,喝不完的倒进洗碗池里,因为“偶尔能有点东西浪费也不错,好歹能体会体会手头有钱、不用东拼西凑是什么感觉。”
“生活并不公平,可是总能应付过去。"贫乏的物质生活背后,是丰足的精神世界。在这个拮据的家里,每晚临睡前,弗兰西和弟弟都会看一页《圣经》、一页莎士比亚作品。弗兰西最喜欢去图书馆,她计划把全世界所有的书读个遍,按照字母顺序,一天读一本,连枯燥乏味的书也不放过。这个小女孩不知道怎样和同龄人交朋友,野一点的孩子觉得她太安静,乖一点的孩子则躲着她走,弗兰西常常感觉孤单,然而只要捧起书本,她就可以忘却饥饿,忽略寂寞,不在意世界给予的困惑与忧愁。
除了书籍带来的幸福,弗兰西的快乐还来自于身边的家人。弗兰西的爸爸约翰尼英俊潇洒,能歌善舞,充满幻想,唯独缺少赚钱的本领。弗兰西深爱着爸爸,尽管作为一个男人,约翰尼不能养活妻子儿女,生活的压力又使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始终都全心全意地爱着女儿。他称呼弗兰西为“我的小歌后”;为了让弗兰西读上她想去的学校,他不惜造假,冒充他人住址;在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他还在为女儿六个月后的毕业典礼准备鲜花和卡片。他一辈子穷困却也总不潦倒,他把快乐带给每个人,每个人都爱他。弗兰西这样回忆她的父亲:他什么都没有,他能奉献的只有自己,而他自己,他奉献得是那么慷慨大方。
同书里浪漫而软弱的男人相比,女人则显得坚强如钢。弗兰西的母亲年轻貌美,却甘愿把白皙美丽的双手泡在洗涤剂里,用擦洗地板的钱顶替房租。在丈夫去世、家里没米下锅的时候,为了尊严,身怀遗腹子的她坚决不愿去慈善机构领取救济,也拒不接受别人的馈赠。弗兰西的外祖母连字都不识,却意识到存钱很重要,土地很重要,教育也很重要。书中最出彩的人物是弗兰西的姨妈茜茜,她体格风骚,作风大胆,从不在意世人的流言蜚语。她结了三次婚,称她的每一任丈夫为约翰,她有着强烈的情欲,也有着强烈的生育欲望,在连续生了十个死婴之后,她坚持要上医院,找犹太医生为自己接生,最终,这第十一个孩子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她爱男人,也爱女人,还有老人,尤其是孩子,在茜茜的身上,情人的多情和母性的慈爱被神奇地融合在一起,她就像《百年孤独》中的那些富含隐喻意味的象征,充盈着永不屈服的生命力。
当然,《布鲁克林有棵树》并非罔顾艰难时世,弗兰西的成长史也不是一味的温情励志。这个孤独的小女孩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过数不清的侮辱与非难:她从不生事,在学校却被视作“贱民”;她热爱写作,写出的毕业戏剧却被老师定义为“污浊”的故事……这些遭遇无一不是挫折幼苗的凄风苦雨,但弗兰西没有因此倾颓——虽然弗兰西深爱着父亲,但本质上她更像坚韧的母亲,失学的痛苦,爱情的挫折,生活的重担,在苦难堆积而成的缝隙中,弗兰西凭着自强不息,为自己寻得了一线生机。她的家庭也得逢贵人,峰回路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布鲁克林有棵树》诞生于1943年。二十世纪中叶,是一个各种文学流派尽皆狂飙的时代,相较于“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这些新潮的阵营,《布鲁克林有棵树》在写作方式上显得传统而保守。老实说,它走的更像是简·奥斯汀时期宣扬美与情感的路子。或许那没有悬念的情节不再吸引人,或许那冗长的、平铺直叙的叙事笔调不再时髦,但诸如亲情这类的情感,却令我们永远无法抗拒。
故事的结尾,十六岁的弗兰西即将前往密歇根大学。临别之前,她与过去的一切一一告别,她看着院子里的天堂树,因为妨碍主妇们晾衣服,这棵树被人砍掉了,那些枝枝叶叶都被堆在树桩边焚烧了——可是,它居然没有死。
“在那树桩上,又发出一棵新树来。新的树干沿着地面长,一直长到没有晒衣绳子的地方,然后又蓬蓬勃勃地向着天空长起来了。”
它活了!什么也摧毁不了它。
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