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可以选择(二)爸,我恨你

(一)

有个12岁左右的农村小女孩,正在一所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偏僻学校读小学四年级。课余帮家里放放牛,煮煮饭,洗洗衣,偶尔跟小伙伴跳跳绳,玩玩石头便是那时奢侈闲暇时光了。总言之,过着普通农村人正常不过的“穷人孩子早当家”的生活。

但在那个年代,那个偏远的地方,除了家家户户都动辄就生七八个娃的风气盛行外,家庭暴力(老公打老婆)似乎特别流行。经常看着一群家庭妇女干活之余坐在一起,断断续续地诉说各自不易,说到动容之处总是情不自禁地哽咽、落泪。其中多数都是隔三岔两就被老公打得脸青眼肿的各种挂花的“常客”。她们无从摆脱,无法反抗,只管忍耐,无助地寄望苍天开眼。“都是命运啊!”便是她们的口头禅。

无法承受命运之痛

现在回看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男的越是没本事,越是会动不动就发起家庭暴力(辱骂、拳脚相向)。似乎打骂老婆能证明自己很有本事。因为常常能看到那群男的坐在一起时,开口闭口都是“敢顶嘴,我抽死那婆娘…”,现在都能想起说这些时那些嘴脸有多丑恶。其中一个就是小女孩的父亲。幼小的心灵已开始察觉那些丑恶和阴影。

(二)

盛夏的某天放学后,小女孩像往常一样,和同村小伙伴们顶着37、8°C的烈日炙烤跑回来(那时伞对于她们来说是个遥远的奢侈)。

快跑到家门前的芒果树下,便听到从家里头传来的嘈杂声。小女孩没有再迈开脚步,呆呆地站在树下,向家望着。只见父亲额头青筋暴起,脸黑得像乌云,在张牙舞爪地对着母亲咆哮!“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还说!@#¥@%…你再说一遍试试!”动辄挥着那长长的竹制的抽烟杠要打母亲。一旁几个邻居絮语劝导,无非就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几句“算了。什么什么…”的话,试图阻止暴怒的父亲。其实他们对这种一天就会上演好几次的狗血家庭剧,已经麻木了。因为他们也常是其中的主角呀。而伴着这些絮语,蜷缩在一旁的门角的母亲,头发纷乱,只是低着头。抽泣、抽泣,似乎在努力地控制一直不断涌出的流泪,想要假装无畏。隔一会就勉强地露出一句:“你打死我看看?…你不是人!”说话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肿胀隐约在颤抖,似乎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看着这些,小女孩的明亮的眼睛开始蒙上阴影。恶梦般的种子开始萌芽了。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父亲骑着家里唯一的破单车扬长而去。小女孩的肚子也不断地呱呱叫。随着自行车的生锈车链一啦一呼的声音渐行渐远,小女孩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其实就是放了两个锅和一个土灶的小土屋)。额滴天哪,眼前的景象把她吓呆了!只见饭锅里的番薯稀粥倒了一地,而锅被砸得稀巴烂;还有那早已用得摇摇欲坠的桌子的两个支架,直接被砸断!而木制桌子则被切成几块!厨房的东西都东倒西歪横躺在地上。只有缩在一角的小土灶,幸免了这种暴力袭击。也许,只是它上面放着的那个炒锅,帮它挡住了而已。因为那已经变成V字形的铝锅盖似乎正在哭诉着当时的遭遇。此时小女孩脑子已经清晰浮现出父亲挥着那竹制烟杆疯狂砸向这些小无辜,甚至抓起菜刀砍向那圆桌子的情景。

记忆中抹不去的自行车

意外的是小女孩却不是站在那里对着这些无辜的家具哭泣。也没想过去安慰靠着门角一动也不动,双眼无神,明明睁着眼却好像已经睡着了看不到这一切的母亲。也许这就是绝望吧。小女孩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感到好饿,好饿。想吃东西。所以当她看到躺在厨房一角的大小番薯时,快速地洗起炒锅,生火,开煮。然后,一边看火,一边用石头笨拙地一点点敲平锅盖。“盖了锅盖。会煮得快一些”,小女孩心想。

下午小女孩像往常一样上学。没人问起她家里什么,没人安慰什么。或许在当时看来,那家庭狗血剧是家常便饭而已。他们默认孩子心里也必然是自不用说地早早接受了这事实。

只是当天晚上,小女孩在杂乱地书堆里翻到一本还有几页没有写字的笔记本,是初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的哥姐留下来的。小女孩开始写日记。上面只有一行字:爸,我hen你!还有很多泪水!泪水掉到日记上面的字上,似乎字也跟着哭了,变模糊了。

(三)

从此小女孩有了个秘密基地,她把很多情感和想法偷偷地写进日记。她一直想着:等有一天她长大了足以抵抗了,她会亲手打开这日记,让阳光照射进来,照亮这一切阴影。

第二天,母亲像平时一样,早早起床忙活了:煮饭、喂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是她心里早已认命了:除了继续坚持活下去,还能怎么样?只是早上吃饭时小女孩发现,今天的饭锅是个没有见过的,不过也是一副快要寿终正寝的样子。老妈只默默说了一句:那是暂时借隔壁小花家的。父亲一大早没见了影踪。后来才知道是下田干活了。没人对此说什么。早饭在喝稀粥的刷刷声音中过去了。

中午放学回家时,发现父亲蹲在厨房门口拿着铁锹和钉子敲敲打打,似乎在补已四分五裂的桌子。看着那样子,小女孩觉得有点讽刺。

晚上吃饭时,桌子被平放在一个水桶上面。因为支架无法修复但又没钱买新的吧。看着桌面上的一刀一痕,还有杂乱无章的补钉痕迹时,心里不免感叹:破镜难圆大概就是这样子吧。不过晚饭时也没见父亲身影。原来,他是一个人用一个小小的锅煮白粥给自己吃。不愿意吃母亲煮的饭菜。

小女孩到现在也没法理解:父亲那样做到底凭什么?而且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要知道,在家里没人敢说过他什么。作为农耕生活的主体劳动力,家里唯一的经济大权在他那里。从小都是他动辄就开口“你们都是吃我的…”这样子骂向只有十岁、甚至只有几岁时的无辜的小女孩他们。

(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小女孩逐渐习惯了这种狗血剧。父母隔三差五就会这样大动干戈暴力一次。不需要特别的理由。而每次母亲必定受伤,诸如:双腿被父亲那权威的象征似的竹制烟杆打得快要残废。而每次父亲都会理直气壮地不跟大家一起吃饭,不跟大家说话,闹着离家出走,甚至恐吓着要去寻死。“反正我命这么贱,不如去死了算了”,父亲丢下这句话便走向屋子旁边的树林。母亲瞬间转气愤为担心,找来大伯小叔去寻找。当然还有小女孩他们姊妹三个(大的三个已经外出打工)。只能说,失去父亲的担心和恐惧比夜晚满是墓地的树林更可怕。是那种害怕到想哭却哭不出来!这样折腾到差不多到半夜,父亲终于找回来了。~~大家都疲惫得倒地而睡。

这样重复经历了好多几年后,小女孩他们就淡定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害怕着:他(父亲)真的会去死。只是,小女孩的日记却越记越满。其中有一句重复度最高的是:以后我绝对要嫁个跟他(父亲)相反的人。

尘封的记忆之地

(五)

很多很多年后,小女孩和妹妹渐渐长大了。与外界接触越来越多的她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感受到原生家庭的重要性,渴望改变家庭气氛。她们回顾那么多年的种种,记忆如潮水,每每聊到深夜。竟然发现那些年她们的想法和感受竟然如出一辙!其中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地提到一次刻骨铭心的,也许今生怎样也无法忘却的。

父亲除了脾气火爆,心胸狭窄(常常因为琐碎小事几乎跟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吵过架)等外,在家庭暴力方面更是变本加厉。

记忆中是没有温饱的情景的。若想起有,那镜头也只能是鸡头和鸭头,或者是鸡屁股和鸭屁股。小女孩怎么也想不明白:面对一贫如洗的家,面对饿得嗷嗷叫的家人,父亲每次是以怎样的心态把那点伙食费换成片刻的赌博欢愉的?记忆中母亲每次都千叮嘱万叮嘱,远远目送父亲骑着那破自行车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村口尽头。因为那是带一家人的伙食希望去的:父亲要去集市买点菜回来。那天母亲早早煮好了饭等着父亲回来。我们几乎是侧耳倾听,渴望听到那一拉一拉的自行车链声音响起…不知不觉,中午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只好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块豆腐乳,分给我们几个伴着下饭。还笑着安慰说等下爸爸回来了今晚就可以吃点好吃的了。渐渐地,下午的阳光也在一点点地褪去。母亲的脸色开始一点点地黑下来。村口那头:自行车链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小女孩她们不知说什么,也不敢打破这沉寂。齐齐地坐在依稀的月光下,听着母亲的叹息声,等着。终于!隐约地听到自行车链声音了。越来越清晰了…只见母亲一手抓起一块石头就往那方向砸~~啪啪啪。寂静开始被打破。

在岁月中回荡的车链声

饿得两眼冒金星的小女孩她们赶紧把挂在自行车车头的袋子拿下。满怀欢喜地拿到厨房,打开,一看:我的天哪!差点没被吓到。袋子里装的是有点变味的腥臭生的鸡屁股之类的!但是下一刻失望马上被饥饿提醒带过了,于是手忙脚乱地煮了吃。而厨房之外,是母亲的责备、唠叨和父亲的沉默….后来慢慢地,父亲开始还嘴,开始反驳…于是像往常一样,一场争吵又哗啦啦地拉开序幕~~

但是不平静的是那个深夜。半夜时睡在另一个小隔屋的小女孩模糊地被妹妹的哭喊声音吵醒,猛然一起身跑到父母房间里。只见父亲拿着菜刀,正压着母亲,威胁着要把她砍死。父亲像失去理智的疯狂猛兽,而母亲已吓得面如土色,一旁的妹妹则只本能拼命地哭啊喊啊!一切如暴雨袭击一般措手不及,杂乱……!即使过了那么多年,长大后看了那么多电影电视剧,或血腥或暴力,小女孩都没法再感同身受。不及当年亲身经历的那种恐惧的万分之一。

也许那时父亲的菜刀一动,下一刻就会看到血喷起,小女孩她们就失去了一个这辈子至亲的人了!只需瞬间!

后来是惊动了邻居,然后怎么样阻止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如今不愿再回忆。因为回忆是沉重的,疼痛的!光阴无情,不理会人间或幸或不幸,就那样一天天,一年年地流去,而那些家庭里的刀光剑影也从未消停过。一次次地抹杀了小女孩对爱的希望,对家庭温暖和安全感的渴望。同时刺激了她对坚韧,力量等这些能够改变命运的东西的追求。即使如今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女孩。却仍无法否认:想对带给她这么多家庭阴影和伤害的父亲说:爸,我恨你!如果生命可以选择,我不想成为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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