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疯狂时期的大海(10371)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来源:网络

一月底,大海的脾气开始暴怒起来。它把一批又一批的垃圾冲到小镇上来,没用几个星期,所有的人就都被它那无法忍受的坏脾气传染了。从那时起,整个世界变得毫无价值,到下一年的十二月前,这种情况都不会改变。每天八点过后,人们就都进入了梦乡。但是赫尔贝特先生来的那一年,大海的脾气却没有怎么发作,甚至到了二月依然没有暴怒,相反,它变得越发平静和光亮,三月初的那几个晚上还散发出一股玫瑰香味。

托彼亚斯闻到了香味。他的血对螃蟹来说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大半个夜晚他都在不停地把爬上床的螃蟹赶走,直到起风后才睡了一会儿。在久久不能入睡的时候,他学会了区别各种气味。所以当他闻到玫瑰香味时,不打开门就能知道香味来自大海。

他起得很晚。科洛蒂尔德已经在院子里点火了。微风习习,使人感到凉爽舒适。虽然星星还在各自的位置上闪烁,但海水已开始反光,要想看清它们如何消失在地平线上可有点费劲儿。喝完咖啡后,托彼亚斯觉得舌头上还存留着昨晚的味道。

“昨天晚上,”他想起来了,“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科洛蒂尔德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睡得那么香甜深沉,甚至连做了什么梦都想不起来了。

“我闻到了玫瑰香味,”托彼亚斯说道,“我敢肯定那是从海边飘来的。”

“我不知道玫瑰是什么味道。”科洛蒂尔德说。

她说的也许是真话。这里是个贫瘠的小镇,土地硬邦邦的,因为含有硝土的缘故,都裂开了。偶尔才会有人从其他地方带来一束花,以便在葬死人的地方把花扔进海里。

“在瓜卡马亚尔淹死的那个人也有这股味道。”托彼亚斯说道。

“不错呀,”科洛蒂尔德笑了笑,“如果这股气味还好闻的话,那肯定不会是从海上飘来的。”

确实,这里的大海残酷无情。有的季节,下海捕鱼的网拉上来的往往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垃圾,而在退潮后,小镇的各条街上却四处都是死鱼。用炸药炸鱼只能把早已葬身海底的人们的尸骨炸出水面。

镇上的女人已经不多了,而且都是满腹牢骚,科洛蒂尔德就是这样。老哈科博的妻子也和她差不多,那天早上她比往常起得早,打扫完房间,在吃早饭时她面带愠色。

“我最后一个希望,”她对丈夫说,“就是把我活埋了。”

她说这话时仿佛真的已经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而实际上她却是坐在饭桌的另一头。饭厅的窗户很大,明媚的三月,阳光从窗户里尽情地洒向整个房间。面对着她坐的老哈科博,正在大口大口地吃饭,以填饱他那饥饿的肚子。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深深地爱恋着自己的妻子,妻子的每次不快都会使他感到痛苦。

“只有把我像一个正派的有尊严的人一样埋到地底下我才愿意死,”她还在说着,“而要知道是否能真的把我埋在地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别处去,请人们发发慈悲活埋了我。”

“你谁都不用求,”老哈科博非常镇静地说,“我会埋葬你的。”

“那好,我们走,”她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老哈科博仔细地看了看她,只有她的眼睛还有青春的活力。她的骨头关节都鼓了起来,脸上像被耙过的土地一样平展展的。话也得说回来,她从来就是这个模样。

“你显得比以前更健壮了。”老哈科博说。

“昨天晚上,”她叹了口气说道,“我闻到了玫瑰花香味。”

“别发愁,”老哈科博想安慰她,“这种事情像我们这样的穷人总会碰上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她说道,“我总是祈求上帝在我要死的时候提前告诉我,让我死在离这大海远远的地方。在这个镇上,有玫瑰花的味道只能理解为上帝已发给我通知。”

老哈科博脑子里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求妻子别太着急,以便让他有时间收拾东西。原来他曾听人说过,一个人的死并不是因为到了死期,而是因为他自己想死。他对妻子的预感非常担心。他甚至问自己是不是到时候真的要把她活埋了。

九点钟,他打开了那间房间,原先那里有一爿店。他在门口放了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象棋和棋盘。整整一上午,谁来他就和谁玩。从他坐的地方朝镇上望去,到处是一片败落的景象,各家的住房不是缺了砖就是掉了瓦,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原先粉刷的颜色,它们在太阳的曝晒之下早已褪得差不多了。在大街的顶端能看见大海。

午饭前,他总是和堂马克西姆?戈麦斯玩象棋。这已成了习惯。老哈科博觉得戈麦斯经历了两次内战后毫无损伤,只是在第三次内战中才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比他更富有人情味的对手可找不到了。在故意输了一盘棋后,他拉住戈麦斯再玩一盘。

“有件事想问问你,堂马克西姆,”他问道,“你有胆量把自己的妻子活埋吗?”

“有呀,”堂马克西姆?戈麦斯回答,“你完全可以相信,我连手都不会发抖。”

老哈科博惊讶得闭上了嘴。过了一会,他最好的棋子都被吃光后,他叹了口气。

“是啊,看来彼特拉要死了。”

堂马克西姆?戈麦斯没有任何吃惊的表示。“在这种时候,”他说道,“没有必要活埋她。”他又吃掉两个棋子,接着把一只小兵升作女王。随后他注意到对手的一只眼睛里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怎么啦?”

“昨晚上,”老哈科博说,“她闻到了一股玫瑰花味。”

“如果真是这样,镇上的一半人都要死了。”堂马克西姆?戈麦斯说道,“今天上午人们谈来谈去的都是同一件事。”

老哈科博费了很多心思才故意输了第二盘棋,为的是不能让戈麦斯失掉面子。他收起桌子和椅子,关上房门,在镇上来回转悠,想找一个也闻到过玫瑰花香味的人。最后,只有托彼亚斯一个人说肯定闻到了玫瑰香味。于是他请他假装是在路上偶然碰见的,到家里去坐坐,把事情都告诉他的妻子。

托彼亚斯照哈科博的话办了。四点钟光景,他打扮得像要去做客的样子,来到了那条回廊。老哈科博的妻子在那里已经待了一下午,她在为丈夫缝制做了鳏夫后要穿的衣服。

托彼亚斯悄悄地走了进来,没一点声响。那老妇人见到他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上帝呀!”她叫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天使加布列尔来了呢。”

“但是来的不是他,”托彼亚斯说,“而是我,我来告诉你一件事。”

老哈科博的妻子往上推了推眼镜,又接着干她手中的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说。

“我敢肯定你猜不着。”托彼亚斯说。

“昨天晚上你闻到了玫瑰花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的?”托彼亚斯沮丧地问道。

“到了我这年龄,”老妇人说,“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想呀想,想多了就会变成能掐会算的人了。”

这时,正把耳朵贴在后店堂墙壁上听他俩谈话的老哈科博不由得满脸羞愧,他挺了挺身体,从墙的那边叫了起来。

“老伴,你有啥高见?”然后,他绕了个圈子来到走廊上,“就是说,那并不是你自己的想法啰。”

“都是这小伙子编的谎话,”她头也不抬地说道,“其实他什么都没闻到。”

“我大约是在十一点左右闻到的,”托彼亚斯说道,“当时我正在赶螃蟹。”

老妇人缝补完一个衣领。

“说谎!”她坚持说道,“大家都知道你是个骗子。”她用牙齿咬断了线,从架在鼻尖上的眼镜上面朝托彼亚斯看了一眼,“我不明白的是你到这里来仅仅是要骗骗我,可为什么头发上还搽了凡士林,皮鞋也擦得锃光闪亮。”

从那时起,托彼亚斯开始监视大海。他把吊床支在院子里,整夜整夜地等待着什么。他感到好奇,在人们进入梦乡后,外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很多天的晚上,他都听到螃蟹试图沿着树干往上爬,可怎么也爬不上去,经过了这么多晚上的尝试之后,它们也不再坚持了。他还知道了科洛蒂尔德睡觉的习惯。他发现,随着气温的升高,科洛蒂尔德笛声般的鼾声会变得越来越尖,最后变成七月里昏睡时发出的乏力的单一声响。

起初,托彼亚斯像那些了解大海的人那样监视着大海,眼睛死死地盯住地平线上的某一点。他看到远方的大海变了颜色,在渐渐地暗下来之后,变得雾濛濛的,脏得很。他还看到下大雨时,大海打着嗝儿,掀起一堆堆垃圾。慢慢地,托彼亚斯学会像深知大海秉性的人那样监视大海了,甚至可以不去观望它,就是在梦里,他也忘不了大海了。

老哈科博的妻子在八月去世了。早上起床时他发现她已经在床上死去,所以只能像扔其他死尸一样,把她扔进那个没有鲜花的大海里。托彼亚斯还在等待着。他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所以等待已成了他的生活内容。一天晚上,当他躺在吊床上时,发现空气中出现了变化,一股味道接连不断地扑过来,就像有一个时期日本轮船在港口卸下了一大堆烂糟糟的葱头后散发出来的气味一样。过了一会儿,气味凝固了,直到黎明前都没再动过,当托彼亚斯觉得气味是这样牢固,甚至可以用手抓住给人看时,他从吊床上跳了下来,走进科洛蒂尔德的房间。他推了她好几次。

“在那儿了。”他说道。

科洛蒂尔德用手指像打掉蜘蛛网那样地把气味驱赶走后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复又躺倒在晃动着的吊床上。

“真讨厌!”她说道。

托彼亚斯一下子跳到门口,来到马路当中,开始叫了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叫,然后深深地吸口气再接着叫,停了一会,他又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气味还在海上。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答话。于是他挨家挨户地敲门,连没人住的房子也敲,最后,他的敲门声和狗叫声交织在一起,终于叫醒了所有的居民。

很多人并没有闻到气味。但是另一些人,特别是老人,都来到海滩上闻气味。那是一股香气,十分浓重,其他任何气味都无法穿透它。一些人在闻了一会之后感到体力不支便回家去了。多数人则留在海滩上,想看看这场奇遇究竟如何结束。天快破晓时,这股气味变得更加纯洁馥香,简直让人都舍不得吸进体内。

托彼亚斯几乎睡了整整一天。科洛蒂尔德在午睡的时候叫醒了他,两人在床上嬉戏玩闹,连院子的门都没关上。一开始他们装蚯蚓,然后装兔子,最后装乌龟,直到天色由白变灰、变黑时他们才停下来。空气中还有玫瑰花的气味。有时在房间里还能听到从外面传来的音乐声。

“是从卡塔利诺住的地方传过来的,”科洛蒂尔德说道,“可能有人来了。”

果然来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卡塔利诺觉得可能还会来人,他试图把留声机修好,但却怎么也修不好,只好请潘乔?阿巴莱西多帮忙。阿巴莱西多虽然从来没干过什么活,但什么活他都会干,他有一只工具箱和一双灵巧的手。

卡塔利诺的店是一座木头房子,靠着大海,周围没有邻居。店里有一间大厅,摆着几张椅子和桌子,里面还有好几个房间。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声不吭地靠着柜台坐着,眼看着潘乔?阿巴莱西多干活,轮流打着哈欠。

又试了好几次后,留声机能用了。当人们远远地听到清晰的音乐声时,都停止了谈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什么话可说了,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从最后一次听到音乐之后,大家都已衰老了许多许多。

九点之后,托彼亚斯看到大家时谁都没睡觉。他们坐在门边正带着看日全食时那种恐惧而又无知的神情,聆听着卡塔利诺的旧唱片。每张唱片都使他们回想起已经去世的某个人,回想起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吃到嘴里的那些食物的味道,或者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已经计划好的第二天要干的事,但却因为当时忘得一干二净而从未着手干过。

十一点左右,音乐停止了。海上飘着一片黑糊糊的云彩,许多人都认为要下雨,便回家上床睡了。但是云彩下来了,在地面上飘浮了一会,然后沉浸在水中。天空中只剩下闪烁的星星。不多一会,镇上的微风一直吹到海的中央,然后又带回了玫瑰花香。

“我已经告诉过你,哈科博。”堂马克西莫?戈麦斯喊了起来。“这股味道又来了。我敢肯定从今天起,每天晚上都能闻到这股香味。”

“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呢?”老哈科博说道,“对我的生活来说,这股气味来得太晚了。”

他俩没留心听什么音乐,只是在空荡荡的店里又玩了一会棋。他们记忆中的事离现在太远太远,就是再陈旧的唱片也无法引起他们对往事的回想了。

“我这个人嘛,对这些事从来不太相信,”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道,“一个人和土地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结了好几次婚,总是希望自己家能有个小院子,在里面种点花,巴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就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了花,甚至相信自己的感觉是真实的,这都不算奇怪。”

“要知道,我们的鼻子现在正闻着这股香味。”老哈科博说。

“这没关系,”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在战争年月里,当革命失败时,我们热切地希望有一位将军,结果就真的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马尔博罗公爵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是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哈科博。”

已经过了十二点,当马克西莫离去后,老哈科博关上店门,提着灯上卧室去了。在晶莹的海水衬托下窗户显得格外清晰,老哈科博看见那块人们站着往海里扔死人的岩石。

“彼特拉。”他低声叫了一声。

她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叫了。那时,她几乎是漂浮在孟加拉湾的海面上,中午时分,阳光灿烂。她像睡在一只明亮的玻璃柜中一样,躺在水中,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一只巨大的轮船,但是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在她能看到轮船的那会,她丈夫已在世界的另一侧。这时,她又听到了从卡塔利诺唱机上传来的音乐声。

“别走了,”老哈科博说,“就在六个月前他们还以为你疯了,而现在他们自己却都在为置你于死地的气味狂乐呢。”

他熄了灯,钻进被子里,泪水缓慢地流了出来,他哭了,像其他老人一样,干巴巴地呜咽着。不多一会,他就进入了梦乡。

“如果可能的话,我要离开这个小镇。”睡梦中他还在抽泣,“到哪儿去都行。不过至少得有二十比索呀。”

从那天晚上起一连好几个星期,大海都散发着那股气味。气味熏透了家中的木头、吃的食物以及喝的水,最后简直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许多人从自己拉出的粪便中也闻到了这股香气,人们越发感到惊恐不安了。那天来到卡塔利诺店里的三男一女是星期五走的,但是第二天就回来了,而且带回一群人。星期天来的人更多了,熙熙攘攘,四处寻找有什么吃的,哪里能睡,最后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有更多的人来了。那些以前因害怕葬身海底而离开小镇的女人们都回来了,她们来到卡塔利诺的店里。看上去,她们比过去更胖,比过去更加注意化妆了;她们还带回了流行音乐唱片,只是谁也不能从中找到任何记忆。好几位小镇上的老住户也回来了。他们是为了发财而离开这里的,回来后便大谈特谈自己现在多么富有,不过,他们身上穿的还是离开这里时穿的那几件衣服。随后,各类音乐、五花八门的彩票、奖券、算命占卜等也都蜂拥而入。还有持枪的强盗,用蛇绕着脖子、兜售长生不老仙丹的江湖骗子。连着好几个星期来人还是源源不断,就是在下了几场雨,海水变得浑浊不清,气味消失之后,也没发生变化。

最后到达的人群中有一位神甫。他到处转悠,手里拿着一杯掺了牛奶的咖啡,把沾湿的面包往嘴里送。慢慢地,他开始对一切活动加以禁止:像摸彩赌博,最新的音乐和跳舞的姿势,甚至包括刚刚兴起不久的在海滩上睡觉的习俗。一天下午他在梅尔乔尔家里就海里飘来的气味问题发表了自己的高见:

“孩子们,感谢苍天吧,”他说道,“这是上帝身上的香气。”

有人打断他的话。

“神甫,你又没有闻到气味,怎么知道是上帝的香气呢?”

“《圣经》上说的,”他说道,“《圣经》对这股气味作了最好的解释。上帝选中了这个小镇。”

托彼亚斯像一个夜游症患者似的,在鼎沸的人群中从这里走到那里,他带着科洛蒂尔德在找钱。他们幻想着自己将带着大笔大笔的钱玩转盘赌博,等到结账时又会赢很多很多钱,他们简直觉得自己快要变成大富翁了。然而就在这个晚上,不仅仅他们俩,而且是镇上所有的人,居然见到了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多得多的钱。

赫尔贝特先生就是在那天晚上来的。他突然出现在镇上。在马路中间放了张桌子,桌上放着两只大箱子,里面装满钞票,钞票实在太多,都快装不下了。起初谁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也没有人去注意他。于是,赫尔贝特先生敲响一只小铃,人们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便围在一起听他演说。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说道,“我的钱多得简直不知道用什么来装。而且我的心地又是那么善良,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我决心漫游世界,解决人们碰到的各类问题。”

他身材魁梧,满面红光。讲话时声音洪亮,从不停顿,与此同时,毫无生气地挥动着两只像是要刮掉汗水的苍白的手。他讲了一刻钟后休息了一会,然后又敲响那只小铃,重新开始演讲。在他讲到一半的时候,人群中有人挥动起帽子,打断了他的话。

“喂,先生,你别再夸夸其谈了,还是开始分钱吧。”

“这不行,”赫尔贝特先生说道,“毫无缘由地分钱这不公平,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他环视下人群,找到那个打断他的话的人,并且请他过来。人们为他让出一条道。

“相反,”赫尔贝特先生接着说道,“尽管这位先生已经不耐烦,他也会同意我专门就什么是最公平合理的财富分配制度加以解释。”他伸出一只手,帮助那位不耐烦的先生上了桌子。

“你叫什么名字?”

“巴特里西奥。”

“很好,巴特里西奥,”赫尔贝特先生说道,“你像其他人一样,很长时间来一直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巴特里西奥摘下帽子,点了点头。

“说说你的难题吧!”赫尔贝特先生说。

“我的难题嘛,”巴特里西奥说道,“就是没有钱。”

“你需要多少钱?”

“四十八比索。”

赫尔贝特先生充满胜利喜悦地叫了一声,“四十八比索!”他重复了一遍。人群中有人为他鼓起掌来。

“很好,巴特里西奥,”赫尔贝特继续说道,“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会干什么?”

“会干很多事。”

“请说出一件,”赫尔贝特先生说道,“请说出你能干得最好的那件事。”

“好吧,”巴特里西奥说道,“我会学鸟叫。”

人们又鼓起掌来,赫尔贝特先生把脸转过来。

“好啊,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朋友巴特里西奥会惟妙惟肖地学鸟叫,他现在就为我们表演四十八种鸟的叫声,这样他生活中的大难题可以得到解决。”

人们都吃惊了,场上谁都没有说话,于是巴特里西奥开始学鸟叫。有时他用嘴吹,有时则用嗓音模仿,表演大家所认识的各种鸟的叫声,甚至还学了几下谁都说不上是什么鸟的叫声。最后,赫尔贝特先生请大家为他鼓掌,并交给他四十八比索。

“从现在开始,”赫尔贝特先生说道,“你们一个个地上来。我可以一直待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专门为你们排忧解难。”

老哈科博从路过他家门口的人们的评论中知道了这件不寻常的事。每听到一个新的消息,他都觉得自己的心在膨胀,而且越胀越大,简直快要爆炸了。

“你对这个美国佬怎么看?”他问道。

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耸了耸肩膀。

“应该说是位慈善家。”

“要是我能干点啥的话,”老哈科博说,“也许他现在也能解决我的问题。我要的钱不多,二十比索。”

“你的棋不是下得很好吗?”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道。

老哈科博装没听见他的话。但是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终于用一张报纸包好了棋盘和棋子,找赫尔贝特先生挑战去了。一直等到半夜才轮上他。最后赫尔贝特先生让人抬上箱子暂时告辞,说第二天早上再来。

赫尔贝特先生并没有去睡觉,而是和那几个抬箱子的人一起去了卡塔利诺的店子,有问题想找他的人们也一直跟到店里。难题一个接一个地都得到了解决。最后店里只剩下女人和几个已经解决了难题的男人。在大厅的最里面,有一个女人只身一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写了标语的硬纸板慢慢地扇着。

“你呢,”赫尔贝特先生对她喊道,“你有什么问题?”

那女人停止了扇扇子。

“你别把我卷进你的那些事里,先生,”那女人直着嗓子喊道,大厅里的人都能听见,“我什么难题也没有。我是个婊子,因为我被男人们操过。”

赫尔贝特先生耸了耸肩膀。箱子盖开着,他坐在箱子边上,继续喝他的冰镇啤酒,等着别人再找上门来。汗珠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不多一会,那个女人离开陪着她喝酒的那伙人,对赫尔贝特先生小声地请求说她需要解决五百比索。

“怎么开价?”赫尔贝特先生问她。

“一个人五比索。”

“啊哟,”赫尔贝特先生说道,“这可是要接一百个男人啊。”

“没关系,”她说,“如果我能拿到这笔钱的话,那么这些男人将是我生活中最后的一百个男人。”

赫尔贝特先生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她还很年轻,尽管形骸放浪,但是那两只眼睛却表明她作出的决定是纯真无邪的。

“那好吧,”赫尔贝特先生说道,“你进房间等着吧,我叫人去,每人给五比索。”

他走出大门来到街上,摇响了手里的小铃。早上七点钟,托彼亚斯发现卡塔利诺的店门还开着,灯却灭了。赫尔贝特先生肚子里灌满了啤酒,迷迷糊糊地数着进姑娘房间的人数。

托彼亚斯也进了那个房间。姑娘认识他,对他到这里来感到惊奇。

“怎么你也来了?”

“他们要我进来。”托彼亚斯说。“他们给了我五比索,对我说:时间别待长了。”

她把已经湿透了的毯子从床上掀下来,请托彼亚斯把它放到一边。毯子重得像块油画布。他们两人分别抓住两头,使劲把水绞出来,直至毯子恢复原来的重量才放手。他们又把褥子翻了个面,好让汗水从下面流出来。托彼亚斯把事情都干完了。出去前他把五个比索放在床边那一叠不断增加的钱上。

“你让能来的人都来,”赫尔贝特先生对他说,“不知道中午前我们能不能把这件事办完。”

姑娘打开门要了一杯冰镇啤酒。门外有好几个男人在等着。

“还差几个?”她问道。

“六十三个。”赫尔贝特先生回答说。

整整一天,老哈科博手里拿着棋盘追着赫尔贝特先生不放。傍晚时分终于轮到他了,他向赫尔贝特先生提出自己的想法,赫尔贝特先生表示同意接受。于是他们就在大马路上的那张大桌子上又放了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老哈科博先走,他预先已经想好只下一盘,可结果输了。

“四十比索。”赫尔贝特先生说道,“我让你两个子吧。”

结果赫尔贝特又赢了。尽管他的手几乎不碰棋子,眼睛也让人用布包上,全靠猜测与对手下棋,但却总能赢。看热闹的人都有点不耐烦了。当老哈科博终于决定认输时,已经欠了五千七百四十二比索二十三个生太伏。

老哈科博并没感到不安。只让把这个数字记在一张纸上,藏在口袋里。然后折好棋盘,把棋子装进盒子,用报纸包好。

“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他说道,“但是棋子得还给我。我保证做到有几年命,下几年棋,直到攒起这笔钱来。”

赫尔贝特先生看了看表。

“我实在感到很遗憾,”他说道,“再过二十分钟还钱的期限就到了。”他等了一会儿,在确信对手是真的束手无策时说道:“你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吗?”

“我的荣誉。”

“我的意思是,”赫尔贝特说道,“你有没有这样一件东西:沾了油漆的刷子一刷就会变色。”

“我的房子。”老哈科博像猜中了谜语似的说道,“房子很不好,但总是间房子。”

这样,赫尔贝特先生得到了老哈科博的房子。他还从另外一些还不起债的人手中得到了房子和其他财产,他下令组织一个星期的狂欢,放音乐,放鞭炮和演杂技,一切由他亲自组织。

这是令人难忘的一个星期。赫尔贝特先生描绘了小镇美好的未来,甚至把未来的城市画在纸上。其中有雄伟的玻璃大楼,楼顶上还能跳舞。他把画好的图纸给大家看。大家带着惊奇的目光试图在赫尔贝特先生画的人群中找到自己,不过画中的人都是西装革履,根本无法辨认像谁。他们费劲地看呀猜呀,连心脏都开始疼起来了。他们觉得十月份那阵子竟然想哭,实在太可笑了,眼前的希望使他们晕头转向,而且一直持续到赫尔贝特先生敲响小铃,宣布狂欢结束时为止。直到那时候赫尔贝特先生才坐下来休息。

“这样的生活会促使你早死的。”老哈科博说。

“我有那么多钱,”赫尔贝特先生说道,“所以没有任何理由说我会死。”

他躺倒在床上。白天黑夜地睡,打鼾声像狮子的吼声。他睡的时间太长了,人们已经不愿意再等他了。他们不得不去挖螃蟹来填饱肚子。卡塔利诺店里新来的那些唱片也变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产品,每个人听到唱片传出的音乐时,都会禁不住热泪盈眶,于是只能把店关掉。

在赫尔贝特先生睡了很长时间后,神甫去叩响了老哈科博家的门。门是从里面锁上的。随着赫尔贝特先生睡眠时吸进愈来愈多的新鲜空气,镇上的一切东西都变得越来越轻了,有些东西开始漂浮起来。

“我想和他谈谈。”神甫说。

“还是再等等吧。”老哈科博说。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请坐,神甫,再等等。”老哈科博仍然固执己见。“在你等待的时候,可以先和我谈谈。我已经很长时间不知道镇上发生的事情了。”

“人们都跑光了。”神甫说,“用不了多久小镇将恢复原状。这是唯一的新闻。”

“他们会回来的,”老哈科博说,“当大海再次散发出玫瑰香味时。”

“不过与此同时,必须要想办法使留下的人们别放弃这种幻想。”神甫说,“应该赶快建造一座教堂。”

“所以你才来寻找赫尔贝特先生。”老哈科博说。

“正是如此。”神甫说,“美国佬都有一颗充满仁爱的心。”

“那么你就再等等吧,神甫。”老哈科博说,“他有可能醒。”

他们俩玩起了象棋。这盘棋一连下了好几天,真是旗鼓相当,杀得难分难解,而赫尔贝特先生还没有醒。

神甫已经感到失望了,不知该怎么办。他到处转悠,手里拿着一只小铜盘子,开始为修建教堂而乞讨,可是收获不大。他讨呀要呀,渐渐地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骨头里还会发出声响。一个星期天,他竟然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地面。于是他把衣服塞进一只箱子,把要来的钱塞进另一只箱了,告辞后再也没有回来。

“不会再有玫瑰香味了。”当有人劝他时他这么说,“必须正视现实,这个小镇犯下了死罪。”

当赫尔贝特先生醒来时,小镇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人们扔在街上的垃圾被雨打湿后已经发酵,土地仍然是光秃秃、硬邦邦的像块砖。

“我睡得够多的了。”赫尔贝特打了个呵欠。

“大概有好几百年。”老哈科博说。

“我都快饿死了。”

“大家也都快饿死了。”老哈科博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到海滩去挖螃蟹。”

托彼亚斯看见赫尔贝特先生时他正在刨沙子,满嘴白沫。令托彼亚斯感到奇怪的是有钱人饿的时候怎么会与穷人这么相像。赫尔贝特先生没挖到几只螃蟹。傍晚时分,他请托彼亚斯到海底去找些吃的来。

“听着,”托彼亚斯提醒他说,“只有死人才知道海底有些什么。”

“科学家也能知道。”赫尔贝特先生说道,“在发生海难的地方,水底下有海龟,它的肉鲜美极了。快把衣服脱了,我们走吧。”

他俩一起去了。开始径直往前游,然后钻进水底,愈来愈深,直到见不到阳光,最后是黑洞洞的一片,除了水里那些自身带着光亮的东西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从一个沉入海底的城镇前游过,看见镇上的男男女女都骑着马,围着一个音乐亭子绕圈子。他们沉入水中的那天一定是晴空万里,因为阳台上还摆着绚丽多彩的鲜花。

“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天沉入海底的,大约是早上十一点。”赫尔贝特先生说道,“是因为地震的缘故。”

托彼亚斯朝小镇游去。但赫尔贝特先生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跟在后面继续往海底游。

“那边有玫瑰花,”托彼亚斯说,“我想让科洛蒂尔德看看。”

“你可以改天再来一次,”赫尔贝特先生说,“现在我都快饿死了。”

赫尔贝特先生像章鱼似的往下游去,手臂伸得长长的,划水时悄然无声。托彼亚斯使劲跟着他,心想也许有钱人都是这么游水的。渐渐地他们离开了那片发生过灾难的海域,来到了安葬死人的地方。

死尸多极了,托彼亚斯甚至觉得在世界上见过的活人都没那么多。他们一动不动,脸朝天,分好几层漂浮在水里,每个人都带着因被人忘却而感到遗憾的神情。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赫尔见特先生说道,“要过几百年后他们才能摆出这种姿势。”

再往下游就到了安葬刚死去不久的人的尸体的水域,赫尔贝特先生停住了。正当托彼亚斯从后面赶上来时,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从他们眼前漂过。她侧着身体,睁着眼睛,身后有一长串花朵。

赫尔贝特先生把食指放在嘴上,一直等到最后的几朵花漂走之后才放下来。

“这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说道。

“她是老哈科博的妻子,”托彼亚斯说,“好像比本人年轻了五十岁。不过,就是她,不会错的。”

“她到过很多地方,”赫尔贝特先生说,“她把世界上所有大海里的花朵都采撷来了。”

他们来到了海底。赫尔贝特先生在宛如被犁过一样平整的岩石地上转了好几圈。托彼亚斯一直跟着他。等到眼睛适应了海底的昏暗世界时,他才发现了那些海龟。成百上千只海龟静静地趴在海底,一动不动,就像一块块大石头。

“它们都还活着,”赫尔贝特先生说道,“但已经昏睡了好几百万年了。”

托彼亚斯把一只海龟翻过身来,然后用手轻轻地将它往上推,睡梦中的海龟并不听从他的指挥,漂漂悠悠地往别处游去。托彼亚斯没有去拉住它。他从下往上看去,看到了一个反了个儿的海洋。

“这好像是场梦。”他说道。

“这对你有好处,”赫尔贝特先生对他说,“你别告诉任何人。你好好想想,要是人们都知道了这一切,世界该有多混乱呀。”

回到小镇时几乎是半夜了。他们叫醒了科洛蒂尔德,让她烧点水。赫尔贝特先生斩下海龟的脑袋,可是正当他们三人一起把海龟剁成几块时,它的心脏忽然翻落在地上,并且在院子里跳跳蹦蹦起来,于是三人一起追赶海龟的心脏,然后再把心脏杀死。他们吃呀吃的,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行了,托彼亚斯,”赫尔贝特先生说,“该正视现实了。”

“那当然啰。”

“事实是,”赫尔贝特接着说道,“那股气味再也不会有了。”

“会有的。”

“不会有了,”科洛蒂尔德插话说,“原因是从来就没有过那股气味,是你欺骗了大家。”

“你自己闻到过的。”托彼亚斯说。

“那天晚上我是半惊半吓,”科洛蒂尔德说,“现在我对与这片海洋有关联的一切也都心中无数。”

“那么,我该走了,”赫尔贝特先生说,停了一会他又对着托彼亚斯和科洛蒂尔德补充道,“你们也早该走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可干,何必留在这个镇上挨饿呢。”

说完后他就走了。托彼亚斯站在院子里,数着天上的星星,连天边的星星都数到了。他发现从去年十二月起多了三颗星星。科洛蒂尔德叫他回屋时他连理都不理。

“快进来吧,傻瓜,”科洛蒂尔德又叫了一次,“好几百年我们都没玩抓小兔了。”

托彼亚斯在院子里又待了很长时间。等他进屋时,科洛蒂尔德已经睡着了。他推了推她,可她迷迷糊糊地还想睡,他自己也实在太累太困,两个人把事情都搞混了,最后只玩了抓蚯蚓。

“你发什么呆!”科洛蒂尔德满心不悦地说道,“想点别的事吧。”

“我正在想着别的事。”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决定告诉她,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许再告诉其他人。科洛蒂尔德同意了。

“在海底,”托彼亚斯说,“有一座布满白色住房的小镇,在房子的阳台上有几百万朵花。”

科洛蒂尔德用两只手抱住了脑袋。

“啊呀,托彼亚斯!”她叫了起来,“啊呀,托彼亚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现在别再提起这些事了。”

于是托彼亚斯闭上了嘴。他滚到床边,想快点入睡。可是直到东方破晓,风向变了,螃蟹不再打扰他们时,他才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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