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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抵都如此,对不该忘记的忘得干干净净,对该忘记的却念念不忘。
对重要的事,常常忘记。有些,虽则没忘,但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像书中被撕掉的一页,怎么接都接不上。有些,已经彻底忘记,不留任何痕迹,仿佛从未来过。似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初时是浓浓的一股,后来是淡淡的几缕,最后被风一吹,什么都不剩。日后偶尔被提及,也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这是极新鲜的事。有人提醒道,这是以前的事,按时间、地点、人物等要素把当时的场景都还原出来。顿时一拍脑门,似刚苏醒,解释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还有过这档子事。脸上挂着半懊恼半自嘲的表情。这倒不是故意摆出来给人看的,而是确实想不起来了。
对有些微不足道的事,则历历在目。像刻在心里了,连每个细枝末节都没有遗漏,无论过去多久,还是清晰如昨。像附在水底的鹅卵石,水清或水落之后,就露出全部形状。石头的大小,石头的花色,石头上的小坑,包裹着石头的皴裂的泥巴,都那么清晰。倒不是刻意记这些小事,也不是在学堂上被老师强迫着记忆这些小事,很自然、不费什么力的就记住了。这些小事像盘亘在记忆里的一座座山,始终翻不过去。
时至今日,那个问号依然像一个弯着的钓钩,在我的心里微悬着,似乎在嘲笑我,嘲笑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我。多少次了,我有过莫名的冲动,我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再认真地观察一遍,再等待几天,或许会有结果。如果还不行,我就用不太娴熟的爬树技术,艰难地爬到光滑的电线杆顶部探查一番,或许会找到答案,把我心里的那个钩子一点点圈起来,圈成一个永远的句号。或许这样,那个鸟巢才会从我的记忆里远去,像大多数我想留但留不住的人一样,像那些我想留但留不住的事一样,会彻底消失。
今年三月份,疫情肆虐,上面临时抽调人员到各乡镇开展防疫工作。各区县的交界处、乡镇各路口、各村口都设置了卡口点。我被安排到贯穿县域的省道的最东头的一个卡口点上。
三月正是沙尘暴横行的时节。沙尘暴像一个残酷的君王,任性,恣意妄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的时候携雷霆之势,轰轰烈烈,裹挟着沙子、尘土、纸屑、碎枝,刮到人的脸上、头上、耳朵里,沙子把脸打得生疼。风把临时筑起来的帐篷吹得东倒西歪,也把人吹得踉踉跄跄。顺着风向往前走路则很轻松,风推着、搡着,人不用出什么力就能走的飞快。但是对于在风口上的我来说,是一种极糟糕的经历。风需要顺从和臣服,但是我要像山石,要纹丝不动地坚守,不能被风带偏,更不能被风吹走。是可以找个地方躲一躲的,但是来往的车辆、行人那么多,因为漏查、漏检发生什么事,那可就不妙了。我只好在风里待着,在风里跟过往的司机和行人交谈,在风里登记信息,在风里查验健康码。没有车、没有行人的时候,是不是可以躲一下风呢?但是到那里躲呢,躲到卡口点旁的彩钢房里吗?彩钢房在风里一直在痛苦的呻吟,随时有崩裂的危险,不能进去。我只能背对风,把后背、屁股和双腿留给风,让风随意地撕扯。路边设置的指示牌是用银色的合金架子做的,用几块大石头压着,稳稳当当的。一旦沙尘暴来临,指示牌像被卷起来的茅草,飞到远处的地里、水沟里、山背后。风停了,我们跑过去搬过来,再放好。
被这样的风刮了几日,我也渐渐适应了,不如刚来时那么懵懂,也算摸到了点风的规律。早上不拘啥天气,不管是阴晴,还是多云,一到下午两点,风准来,像从不迟到的学生,每次都踩着点来。风呼呼地刮,从北刮到南,从东刮到西。风起来了,天地不见了,太阳不见了,远处的山、树、田地也不见了,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到眼前二三十米的地方。风刮啊刮,刮得人直打哆嗦;风刮啊刮,刮得人心烦意乱。刮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吃不消了,不知道是风自己吃不消了,还是怜惜地上的人吃不消了,反方风停了。人变成了土老鼠,头发上、眉毛上,脸上、手上,只要是直接暴露在空气里的身体的那几个部件都没个好,上面满满的一层沙和土。在头发上抹一把,砂砾和尘土就落下来了。
有天早上,风和日丽。在闲暇之余,我打量着四周。公路像飘逸的丝带,从东面的山里飞出来,一直往西舞动,在卡口点南侧时穿山而过,继续向西面远处飞去。卡点往东一百米有一座公路桥。公路桥两旁耸立着一颗颗或挺拔或歪歪扭扭的白杨树,公路桥北侧的农田里载着一根根电线杆。公路桥两旁是一块块大小各异的农田。农田已经播种完了,埋在土里的种子在蓄力,还没有探出头。田埂上的小草,有点绿意,只能遥看,不能近观。我的身后是一大块平地,平地的北面有一户人家,房子朝南,房子的脊梁顶在风口上。
远处一根电线杆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远远看去好像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近处的电线杆上是一个铁架子和三根穿过的电线,远处的电线杆上也是一个铁架子和三根穿过的电线。别的电线杆上都没有,只有那根电线杆上有,如此特别,到底是什么呢?我心想。
下午,风又如期而至。我要工作,还要和风作斗争,但我始终记挂着那根戴着黑帽子的电线杆。我朝那边望去,电线杆都被风沙遮住了,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心似乎悬了起来,一根无形的丝线像把我的心给提了起来,挂到远处那根电线杆上了。我开始担心那根电线杆上的帽子,担心它在风中是否安好。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根电线杆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既然留意到了,就会想这个问题。我在想在狂风里那个帽子能挺得住吗,会不会被风吹歪,会不会被吹跑?那根电线杆的顶部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我就无端地想了这么多问题。
风停了,那根电线杆上的帽子还在,我终于不用为那么多的问题寻找答案了。那个帽子已经给出了答案。这个答案,令我欣慰,也让我更加好奇。我向那边走去,路上的车呼啸而过,风打到脸上,呼吸都停了一拍。看上去不远,似乎一下就能到,但真正走起来,还是有些距离。还没有走到跟前,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一个鸟巢。走到跟前,那个鸟巢已彻底暴露在我眼前。
那个鸟巢一点也不精致,相反很粗糙。鸟巢的底部和外壁都是树枝筑起来的,一根根小树枝在张牙舞爪,像胡乱堆上去的。那个鸟巢的底部很宽大,呈方形,长宽各有四五十公分,越到顶部越圆,越到顶部越小,顶部直径约二十公分。透过树枝的缝隙,我看到鸟巢里的泥巴、枯草、树叶和杂色的羽毛。
这是什么鸟筑的巢呢?我们这边常见的鸟有麻雀、燕子、喜鹊、乌鸦,还有些我不怎么熟悉的鸟和完全不认识的鸟。之所以说不怎么熟悉,是因为那些鸟的学名我不知道,我只能用方言称呼,像沙雀、黄金叶、唧眉眉,鹧鸪。还有些鸟,不常见,即便见了我也叫不出名字。从体格上,我把鸟分成大小两种。有的比麻雀还小,有的跟麻雀相仿,有的比麻雀大一倍。体型大的有乌鸦、喜鹊,及另外几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大鸟。麻雀的巢我见过,没这么大,也不似这么粗糙。麻雀的巢是用枯草筑的。麻雀经常把巢筑在枝繁叶茂的树上,筑巢的地选的是较隐蔽的树杈。这巢看上去很大,不是麻雀类的巢。这鸟巢应该是体型大的鸟的,但到底是哪种大鸟的巢,我不知道。
这个鸟巢是怎么筑上去的呢?鸟巢之于鸟,如同房子之于人。鸟筑巢和人盖房子一样,都需要时间。盖一所房子要数月,那鸟筑一个巢需要多长时间呢,我不知道。可能鸟类学家会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吧。眼前这个鸟巢,需要的树枝、枯草、树叶、羽毛是普通鸟巢的数倍,耗费的时间会更久吧!在房檐上筑巢,相对容易些,因为房檐下有洞,随便铺点东西,就可以了;在树枝上筑巢,也难度不大,毕竟两个树丫杈之间放点东西能固定住。树上的树枝、树叶是天然的屏障,能遮风挡雨,也能过滤未知的危险,这样鸟筑起巢来会更快些。在一个电线杆的顶部筑巢就像在珠穆朗玛峰顶盖房子,可不是一个好主意,想想就头疼,更别提付诸行动了。可是这个巢硬是筑起来了,而且筑得还很牢固,这算不算一个奇迹呢?
有风的日子筑巢肯定不行,没弄两下就被风吹走了。那一定是在没有风的晴日里筑的。先把一根根枝条放在电线杆上,纵横交错,相互管住,不然就散架了,再用小的枝条一层一层垒起来。外面筑好了,里面要铺上一层厚厚的枯草。枯草又干又硬,硌得慌。把这些枯草要弄软一点,那就用身子狂压,用脚狂踩,睡在里面滚蛋蛋,蹦蹦跳跳着乱踩。草软和了,用口水和泥,把和好的泥抹到枯草上,堵住缝隙。这样风就不会从四壁上自由穿行了。在枯草上面,还要铺上树叶和羽毛。有些毛是自己身上蜕下来的,也有些毛是从四处收集来的,有鸡毛,羊毛,狗毛,还有人造毛。这样,这个巢才算大功告成。
我不知道筑这个巢时耗费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筑这个巢时耗费了多少鸟力;我不知道筑这个巢时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也不知道筑这个巢时经历了多少电闪雷鸣;我不知道筑这个巢时经受了多少挫折磨难,也不知道筑这个巢时经历了多少失败打击……但我深深的知道,这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完成,需要巨大的毅力才能完成,需要巨大的信念才能完成,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完成。我眼前浮现秦朝时人们修建长城的景象,也浮现出古埃及人修建金字塔的场面。我不由得对筑造这个巢的鸟肃然起敬,我心里发出由衷的赞叹。
盯着这个巢看了很久,我想听听里面的鸣叫,看看里面鸟的身姿?我长久地盯着,但一无所获,听不见里面的鸟叫,也看不到鸟的身姿。
之后每天,只要有时间我就盯着那个鸟巢看,我想看看里面住的是什么鸟,里面住了几只鸟,但我失望了,我一直没有看到。天空偶尔飞过几只鸟,有的离那个巢很近,有的离那个巢很远,我总是希望那是归巢的鸟,飞进电线杆上的那个鸟巢里,但是没有,从来没有。
又过了几天,工作结束了,我要撤回。我没有别的牵挂,我只牵挂那个鸟巢。我始终没有见到那个巢里的鸟,始终没有见到这个鸟巢的筑造者。我来不及表达我的敬意,就走了。这成了我的一个遗憾。
或许,在老早之前,在我没有注意之前的好多天,好多年,这个巢就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巢。巢里的鸟去了哪里?是飞到远方去了,在远方已经安了家;还是已经死绝了,自然老死了,被猎杀了,还是被人类毒死了?这个巢仍然安放在那里,静静地蹲守着,像一件古老的文物,让有共鸣的人共鸣。
生命中,远比这重要的事多了去了,比如生老病死,比如悲欢离合。我应该更多的关心人类,关心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但我还是会固执想起这个鸟巢。这个没有拉直的问号,这个没有表达的敬意,那只我没有亲眼看到的鸟,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谜。这个谜卡在我的心里,变成一座山,变成一座我始终翻不过去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