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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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灵犀,碧波潭龙王的二女儿。

过去的十五年,我与忘忧溪的虾蟹为伍,游遍了江河湖海。

无人识我,我只是一条鳞光闪闪的小鱼,畅游海底四方。无人管我,我娘总是温柔地唤我“别玩太久,早点回家。”

我也乐得逍遥,玩得大胆,东海海底最为硕大华美的一株红珊瑚,我曾想法设法敲掉一枝拿回家,看它的灼灼红光照亮斗室。我也曾捉住北冥娇小无比的磷虾,密封在北冥水中,送给娘看这世上全身通透的小玩意。

我爹,也就是碧波潭龙王,每年只能见他两三次。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是只会在泥潭里和泥的鱼娃娃。一位穿着雨后天青色长袍的男子,长身玉立,站在娘的身边,满是温润的笑容。

我扑过去,一双鳞爪抓得他的长袍上,污迹斑斑。他用两手捏住我的后衣领,我就悬在空中,张牙舞爪,哇哇大叫。小爪一甩,一块污泥正中他的右腮。那白玉般无暇的脸上,平添的黑斑,破坏了男子的俊美面容。

他皱着眉,叹了口气,一把就把我拢在怀中。娘柳眉微皱:“妞妞,别闹,这是你爹。”

我挣扎,乱叫,才不管爹不爹呢。但是渐渐地,我安静了下来。原来爹的怀抱这么温暖又舒适,让人不忍离开。我黑乎乎一团,粘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眼中忍不住的笑意:“妞妞的眼神,好清澈。真是个有灵气的美娇娃。”爱抚地抱紧了我,全不顾昂贵的衣料被染得墨痕团团。

他救过娘,没救过我。

娘爱他敬他怕他,我可不怕他。

我娘遇到我爹,不知是孽还是缘。

娘是忘忧溪的一条小锦鲤,欢脱自在、浑浑噩噩活了二十多年。

遇到最大的危险就是曾被渔人捕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突然发现渔网上有一破洞,孤注一掷冲过去,得以逃生。

遇到最大的传奇就是和老鳖精交了朋友。老鳖精被水獭怪所伤,脖颈处皮开肉绽,久久难以恢复。我娘是个心软的小锦鲤,每日给他送些鲜嫩水草与小虫果腹,还会找疗伤的药草敷在老鳖精的伤口处。老鳖精感念娘的恩情,但伤势太重,还是日复一日地萎靡下去了。

它临死之际,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把它的两百年功力渡给了娘。第二件事是一句嘱咐。老鳖精的脸上是层叠的沟壑,看不出表情,只有沉闷声音:“婉儿,不要离开忘忧溪。”老鳖可能预见到了未来的灾祸,却无力回天。

化身为少女的锦鲤婉儿,我的娘亲,开心地在岸边抚弄娇红稚绿,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娇媚容颜。温酒如风,波浪如绸。少女啊,什么都是美梦。韶华时光,似水流年,好不惬意。

直到遇到我爹,娘的人生彻底改变。

娘成了碧波潭龙太子敖光的侧室,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成了西海龙女君雪虎视眈眈的仇敌。因为,敖光是君雪的丈夫。

可娘不在乎,即使每年见到爹两三次,都欢喜得像过年,给爹做他最爱吃的素拌海藻,给爹佩上她亲手缝制的香囊。与爹言笑晏晏,把酒言欢,把爹看成她的天。在爹飘然离开时,心甘情愿地抹去他身上一切与她有关的气息和痕迹。

人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那纯粹是胡说。在红珊瑚的莹莹微光中,娘的脸仿佛敷上了一层红妆,颊如桃色。娘绘声绘色给我讲着她的爱情故事。都过去了几百年,娘对两人相遇那天的天色、波流、鱼伴,记得清清楚楚。最清楚的就是,这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帅气最仗义的男人。然后,她嫁给了她,义无反顾。

一个风狂雨作、浓云翻滚的黄昏,婉儿被蛇霸桑波挟持。她是弱女子,挣不脱地头蛇的蛮力;她是小妖,无法与恶霸法力抗衡。忘忧溪中的小伙伴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却无人出面。实力太悬殊,出头了,结局就是死亡。

婉儿眼中都要流出血泪,却被强行拖着来到桑波的黑魆魆的水洞。黑暗,是未来的人生;恐惧,永远都要被欺凌。

突然,天光乍开,众人以为是闪电已至。只见,一白衣少年,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刺天破地而来,浑身散发着熠熠光华。白衣胜雪,寒光赛冰,剑气逼人。那就是我爹,路见不平,翩然而至。

娘永远记得那一天,白衣少年把蛇霸打得哭爹叫娘,满地乱爬,最后还用宝剑斩下了他的一截尾巴以作警告。

片刻,她就依偎在了白衣少年的怀中。她娇躯无力,他怜意顿生。她爱慕着眼前的少年英雄,如天神下凡,他怜惜着怀中的少女,娇柔又纯良,胜过无数水族贵族少女。

风狂雨骤,繁花坠地,天地间一片冷冽。无忧溪小锦鲤的室内却是一片春光。

次日晨起,满怀歉意的敖光愧疚地告诉婉儿,他已有婚约在身,但他愿迎娶婉儿,做他的如夫人。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样样不差。他愿意护她一世。婉儿一愣,稍许,温柔地靠在他的身侧:“妾身愿追随郎君一生,永不分离。”

娘还保留几分清醒,她甘愿守在无忧溪这泓碧波,苦苦等待,等爱人的到来,甜甜相守,守着上天短短几日的恩赐。她不敢妄想住进金碧辉煌、宫禁森严的龙宫。她没有那样的福分。她的福气,就是守着爹和我。

娘每次讲完这段,那温柔的眼眸就散着柔柔的波光,波光荡漾,漾到红珊瑚上,一室都是柔情蜜意。

胖头鱼阿嘎爷爷活了五百多年,始终没有修炼成人形,但会人语且见多识广。关于爹娘的相遇,他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阿嘎爷爷张着扁平的大嘴,一吞一吐,讲着久远的故事。我趴在海底的白色细沙上,轻摆鱼尾,静静听着。

四海龙王富可敌国,权势滔天。碧波潭只是一带清池,珍宝寥寥。论身家,论资历,敖光在众多龙子中,籍籍无名。

但他继承了龙族的血脉和气度,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水之骄子的雍容华瞻。盛大宴会上,他一回眸、一蹙眉,引无数水族女子竞折腰。

更重要的是,他参加了两百年前的天族与妖族长达半年的大战。

一身孤胆的碧波潭太子敖光,深入妖族腹地离渊,凭着自身不凡的胆识和灵力,赢得妖族公主墨犀的钟情。摇身一变,由妖族的无名小卒成为众人艳羡的驸马爷。

谁知,天意弄人。墨犀一片芳心,却不识敖光流水之意。在一个墨色沉沉的夜晚,敖光引天兵入离渊,大开杀戒。妖王及妖族长老被杀戮净尽,众喽啰死的死,逃的逃。

墨犀用宝剑抵着自己的脖子,要敖光出来,说个明白。敖光也不是畏缩之徒,说明真相,但也真心一片,希望墨犀能忘却前尘,与他再续情缘。

墨犀是个刚烈女子,难以忍受家破人亡的奇耻大辱。尽散灵力,魂飞魄散,香消玉殒。

这一役,妖风肃清,妖孽尽除;这一役,青年才俊敖光横空出世。

之后,众多名湖大海之主,纷纷派人来碧波潭做媒,希冀成就美满姻缘。老龙王千挑万选,选中了出身高贵容貌端方的君雪——西海龙王的嫡女。

再之后,敖光继位为龙君,迎娶君雪。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成为四海皆羡的贤伉俪。

“那我爹为啥还要娶我娘?”我愤愤不平,手中的贝壳当成弹子四处乱扔,溪中的小鱼纷纷逃窜。

“我偶然见过墨犀一面,”阿嘎爷爷眼睛盯着我,“和你娘长得很像。其实,你和你娘也一样呢。尤其你眉心的朱砂痣,墨犀也有。”接下来,老爷子讳莫如深,龙宫的秘密,不适合外传,即便是我。

我用手抚着额心的朱砂痣,想到了一些事。

六岁那年,我还是鱼娃娃的模样,眉眼已是人形,但肢体却是鱼态。我“啪叽啪叽”摆动着爪子去迎接爹,太过兴奋,还摔了一跤。

爹依然眉宇轩昂,额头光洁如皎月。他拥着我娘,看到我这副样子,心疼地不得了。“嗖”一股灵气托起我,悠然送我入爹的怀中。爹爱怜地看着我:“还是这么弱小,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你娘呢?”

“总会长大的,不急呢。”娘含着笑。

爹凝视着我的脸,我摇摆的四爪,面露不忍之色。他伸出纤长的食指,重重揿入我的额心。我感觉一股灼热在烧炙着我的额头,渐渐热力散入身体各处。我用力挣扎,爹的手纹丝不动。我向娘求救,娘心急如焚,又不敢阻拦。在她看来,爹的举动总有深意,不便打断。

许久,灼热散去。爹含笑,轻轻放下我,“走走试试。”我发现自己的爪变成了纤细的四肢和灵巧的手,轻盈地蹦来跳去,欢喜无限。

爹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轻抚着我眉心留下的朱砂斑痕:“以后,就叫灵犀吧。爹给你注入了二百年的灵力。一个女孩子,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道,也姑且自保。这朱砂痣适合你,犀儿。”爹的眼神专注,却仿佛穿过我凝视他人,眼眶微微发红。

“爹,你怎么了?”六岁的我用人的手揉搓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我太高兴了。”爹站起身,抚平身上的折痕。望向远方的穿梭游鱼,恢复了往常的波澜不惊的气度。

“灵犀,你还有个姐姐叫灵珑。如果你们能成为闺中好友,那就好了。”爹沉吟着,眼中却有黯然的神色。

娘有点发呆,也有丝丝愁苦。我也愣住了。

十五岁那天,我的及笄礼上,我遇到了灵珑,却是以我没有想到的方式。

我也在爹的书房,看到了藏在书架后的墨犀的画像。与我,九分像。那不同的一分,她是天真,我是顽劣。

碧波流光,江海吾乡。有了爹的一点朱砂,我浪游于江河湖海之间,尽享水族之乐。

娘越来越忙碌了。从前她总是凝眸支颐,忧愁的目光远眺那一片幽蓝,直到白衣身影划开那幽深境地,渐行渐近,娘眼中的小火焰就会燃烧起来。爹来,是娘最大的期盼。

现在她每天都忙着从爹送来的奇珍异宝中挑挑拣拣、埋头女红。过去,那些流光溢彩的宝贝,娘正眼都不看一眼。院落的一角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每箱打开,都是耀眼的华光。

娘却在却痴情于精心选出心仪的物件:织女织就的五彩云锦、硕大浑圆的珍珠、各色璀璨的宝石。娘缝制了一件修长的云锦长袍,腰身纤细,剪裁合度。娘亲手锻造了一只金钗,钗头是栩栩如生的金龙,身后是缠绵团叠的层云,云身珍珠镶边,金龙由五彩宝石镶嵌。

“太华贵了。娘,你做这些干什么?”我抚摸着轻柔的长袍,摸上去像是最温柔的水波。

“犀儿,虽然你比不上碧波潭的大公主,但我希望你的及笄礼也能风风光光。”娘带着无限感慨。

“穿什么不一样,我不计较这些。我只希望咱们娘俩能平安快乐。”我恶作剧地在袍子上划拉起来,搅动一池春水般。

“及笄之礼,意味你已长大成人,可以寻觅良婿了。娘愿你‘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娘拨开我胡闹的手,眼中已有晶莹泪光,闪烁着,直至一珠低落。

良婿,我还小呢。我要痛痛快快游遍山水,再另有他想吧。

每次出门前,我会先找到阿嘎爷爷。阿嘎爷爷总是缓慢睁开合拢的两只眼,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接着对着我深深吹口气,我能感觉到飓风般的水流翻涌搅动,冲至面前。宛如一双有力大掌用劲揉搓我的面颊。须臾之后,我拿出娘的玳瑁镶菱花镜,仔细端详。

“哈哈,阿嘎爷爷,您的易容术真是巧夺天工。我现在丑的,自己都不认识了哦。”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还是红红的烂眼边。脸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瘢痕。这幅样子,我见了都得绕着走。唯有朱砂痣,依然在眉心正中,岿然不动。

“哼,臭丫头,出去玩还这么多花样。要是你爹知道了,非得把你关几个月,免得你出去兴风作浪啊。”阿嘎爷爷不紧不慢地说,并不动怒。还拿出了一套洗得发白的小厮的衣裤。“换上,别让人发现。”

哈哈,这回,无忧溪灵犀就变成丑鬼阿三了。

我利索地换上了衣裤,迎头前游,终于来到扰攘喧嚣的人间。

人间,我早想来了。大家都躲着我,我正好大摇大摆地走在街边。流连无数美景,享用无数美食,这人间有趣,但太干燥太嘈杂,不及无忧溪清幽美好。

我最爱的是“花照”,名家富户,雅致院落中,以各式瓶几插花陈设,间有各色灯烛映衬期间,花光灯影,令人沉醉。我不禁把手伸向其中一株洁白娇艳的山茶花,偷偷拿了出来。

“哪里来的小贼?偷花呢。”有人高声喊。

我心惊,一路跌跌撞撞逃出。路人见我相貌丑陋,衣衫粗鄙,纷纷躲避。山茶的香气随风扑面,前有小溪一条,我纵身一跃。

“救人啊,有人跳河啦。”又有人惊呼,我暗笑不已。

流水冲刷掉了我的衣裤,鱼尾一曳,沿河流遁入大海。

可惜,我的山茶花被激流冲掉了。如果能戴在娘的发髻之间,一定很美。

我正暗自惋惜,突然看到前方一只小小大鲵,在岩缝间挣扎,它的小手被水草缠住,无法挣脱。它的后面,一只老鲨如箭般袭来,已经张开了长满森森白牙的巨嘴。

本姑娘,不对,本阿三最讨厌持强凌弱。

我扑过去,欲解开水草,解救可怜的娃娃鱼。谁知,这水草如塘中泥沼,越揪生长越快,越拔生长越密越多。我的心如砰砰鼓跳,眼看老鲨袭来,暗自盘算,与他单打独斗,胜算几分。

大鲵哀哀鸣叫,我心头如有乱草。

突然,一道绿色影子扑来。只见一九头怪物,其一首如蛇头,嘴巴大张,红色蛇信吐出,居然满口锋利牙齿。对着水草根部猛然一咬。水草伤根,茎叶纷落。大鲵与我得以逃过一劫。

大鲵悠悠离开,对我们欢快地叫了一声。

我游到九头怪物面前:“好汉,谢过了啊。”

走到近前,他的八只头隐遁不见,恢复常人模样。身材极高大,一袭碧袍,皮肤黝黑,一双大眼如点漆,黑亮如墨,闪烁精光。他笑着看我:“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奇怪,他怎知我女子身份。

他似看穿我的心思:“想我九头虫,经风浪无数,男女还是可辨的。阿嘎的易容术四海之中是数一数二,但还是逃不过我的法眼。”

我泄气,好没意思,身份都被揭穿了,还怎么交朋友。转身就走。

“唉,小姑娘。我平生最喜欢结交良善之人。交个朋友吧。”他喊住我,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他真诚的眼眸。那墨黑晶亮的眼,让人不由不信任。

“妥了!”我用手猛击他厚实的胸膛。他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我游山玩水多了一个伴——九头虫。我依旧易容,他可以亮出他的九个头(轻易不现真身),所向披靡。

距我及笄,只有三个月了。

阿嘎爷爷告诉我,九头虫是有名字的,他叫重九。无人知他父母是谁,仿佛天地之间孕育出的一个怪物,力大无比,法力高强。

阿嘎爷爷说,天族与妖族决死一战中,九头虫本是天族的一员猛将,手持两把三叉戟,九颗硕首,獠牙锋利,伤敌无数。重九的勇猛凶悍、战功累累,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可惜啊!”阿嘎爷爷眉头的三重山峦形褶皱挤得密集,长叹一口气。

“可惜什么?”我一边用海带给他做着按摩(老阿嘎最喜欢这样,一摩擦他的鱼身子,他就舒服得滔滔不绝,天大的机密都敢竹筒倒豆子,全部倒出来),一边好奇地问。

“他说天族胜之不武,赢得不光彩。生生把人人艳羡的五彩珠玉冕扔到了地上,然后就飘然离去了。傻小子啊,用命和血换来的战功,为何不要?”

阿嘎爷爷啧啧感叹。开始嘟嘟囔囔,如果是他的话,铁定要娶十八房鱼太太,生成百上千鱼子鱼孙。我暗地里撇嘴,鱼族生个成百上千,还不是小菜一碟。可这么多胖头鱼,别让渔人眼热捉了去,到时家破鱼亡,更可悲。

重九,是条好汉。我暗暗翘大拇指。

不光彩的事,说的应该是我爹。我又不由得为我娘唏嘘。爹的美男计,屡试不爽。

阿嘎爷爷终于把话题从他的第998个臆想中的鱼孙娶妻这件事上扯了回来。不管我爱不爱听,他说了很多关于重九的事。

他说,重九杀气太重,动不动就让敌人血溅当场。我看到的重九却是为了让一条小鱼吃上饭,能够特意去把鱼虫赶到鱼洞的傻家伙。

他说,重九狡黠,诡计多端,把作恶多年的虬龙赚入利刃倒插的枭首坑,惨不忍睹。我看到的重九却是心思大条,每次游历从不规划,曾经有一次夜游镜湖,时间紧急,重九猎捕了一条鲨鱼当坐骑,我才及时返回无忧溪,差点挨娘的骂。

他说,重九不近女色,见到漂亮姑娘就会脸红害羞。避免他被美色迷惑,也断了数次好姻缘。

这点有趣,我手中的海带顿了几顿。阿嘎爷爷说:“别停啊,犀儿,你这这海带选的好,省的我去老珊瑚上蹭痒痒了。”然后,又絮絮地扯起他年轻时如何风度翩翩、颠倒众生了。

我的神思早飘出九天之外了。重九没有看过我的真面目。他说,英雄不问出处,结纳无须看脸。我长的如何,不重要。

我暗自腹诽,肯定把我想成丑八怪了。

于是,我觉得,应当是让重九见识美貌灵犀的时刻到了。

次日,我来到卧云轩,我俩每次碰头的地点。此地绿柳婆娑,湖中荷叶田田,清爽宜人。我身着一件白色鳞光长袍,头上青丝油亮,只斜插一支白玉簪作为点缀。

“犀儿,犀儿......”这个莽汉绕着我斜坐的长椅四处呼唤,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我气得“咳咳”两声,“我就是犀儿,重九。”

他猛然扭头,瞪大眼睛。黑色的面颊居然刷的飘起红云两朵。“你怎么,怎么长的这样?”

“哪样?”我没好气地问,“太丑了?”

他嗫嚅了半天,挠了挠头,“太美了,和你出去游逛,我会有负担。”

这样的赞美,太淳朴了,我开心又觉得好笑。“放心吧,我们是好兄弟。”我像往常一样拍着他的厚实的肩膀。

他嘿嘿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眼睛闪亮,像天上的星辰。

“我不怕心狠手辣的对手,就怕伶俐貌美的小姑娘。”他朗声说出心里话。

“我不怕天不怕地,就怕我的朋友不真心对我。”我也毫不遮掩。

“凭我的九颗头发誓,我不会。”重九的九颗头忽悠悠地冒了出来,狰狞可怕。但我却看到了他闪亮黑眸中的赤诚。

我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肆无忌惮。

重九呆呆地看着我,脸,又红了。

一个斩妖除魔的英雄,披荆斩棘降妖除魔于万人敌阵当中都无所畏惧,此时居然手足无措得像个傻小子。我心内微微哂笑,阿嘎爷爷,这点你倒是说对了。

“重九,你该不会是被我的美色迷倒了吧?”我大言不惭地戏弄他,纤纤素手摆弄着身上的翠色玉玦。

“灵犀,我见过很多美女。神族、水族、妖族,得天地垂青的灵秀女子真是数不胜数,迷恋追逐我的也大有人在。

可我重九不稀罕美女。美女们总会太在意给自己的美貌容姿,言行举止总要矜持文雅,以求不辜负美貌的名声。可我要欣赏有灵魂有想法的女子。”重九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吗?你打动我的是你的善良和洒脱。但我没想到,你还很美。你就是我心中所属,我有点难为情,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让我遇到了呢?哈哈哈!”重九坦率地大笑,脸上红晕一扫而光,留下一片明朗。

这回,轮到我难为情了。我感觉脸上滚烫滚烫,像着了火。重九的眼神也炽热执着,黑色的眼眸中是两团燃烧的小火苗,仿佛要冲进我的心。

我的心砰砰乱跳,重九大声询问我:“灵犀,你喜欢重九吗?你喜欢我这个黑眼睛年轻人吗?”

我迎着重九的目光,寻找玩笑和戏谑的成分。没有,一片澄澈和纯凈,如宁静无尘的湖,一眼看到他的心。

我不慌乱了,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心之所属。

我拔下头上的白玉簪,“刷”地甩到水面上,一道白色的弧光过后,玉簪摇摇摆摆,变宽变大,成为一头灰白色的圆头扁嘴白色水兽。我飞跃而上,留下一句话:

“追到我,给你答案!”如流星般飒沓而去。

我暗想,重九,这可是我爹爹征战时的神兽。因爹爹一战成名,却也无心名利,心灰意冷。他最爱的碧水神兽就幻化成白玉簪一枚,是我的百岁礼物,也是爹爹送我的法宝一份。

据说,龙族之中,能追上碧水神兽的高手屈指可数。重九,想追求本姑娘,且看你的斤两。是真功夫还是假吹嘘?

我感觉到耳边风声萧萧,只能看到眼前水天一色,午时阳光照的水面上银光闪闪,似碎银片片。两侧的风景无法看清,一闪而过。

突然,一个绿色的身影划开了碧色的背景,突兀地冲到我面前。

“你怎么这么快?”我又惊又喜。

“嘘,有大事情。”重九友好地抚弄碧水兽的头顶,碧水兽也惬意地微眯眼睛,享受爱抚。

我正犹豫间,想要询问。突然天地变色,乌云滚滚。一道漩涡自水中徐徐卷起,旋转中,速度越来越快,卷起一道水柱,直冲天际。水柱尾端白雾蒸腾,水花飞溅。水柱越旋越大,飞速移动,似要席卷临近的一块海岸。

“龙吸水!”我惊呼,“这必是龙族贵胄出行,方有如此大的阵仗。”

“你再细看。”重九不动声色,眼神中却多了一分苍凉和凝重,“看岸上。”

我惊讶地发现,岸上有二三十个如同草芥的小人,已然被狂风巨浪的余波充斥地摇摆不定,但还是坚持跪拜磕头。更令人心惊的是,岸边有两个麻黄色的用稻秸堆起的祭台,台上,两个穿着鲜红色肚兜的白胖小娃吓得哇哇大哭,爬来爬去。

“这是什么?”我颤声问道,强大的风力让我的话语出了嗓子就变得支离破碎。

“孩童祭天,必有甘霖!”重九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刻在我的脑海中。

我惊恐地望着他,他嘴角微翘,不屑中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

“龙族中总有那些沽名钓誉草菅人命之辈,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换取一方百胜的畏惧,以树立自己的威名。可笑!!”

“重九,我们去救救那两个孩子。”我急切地恳求。

“灵犀,你不怕得罪权贵?”重九郑重问我,“可能你会因此事,一辈子不能脱离鱼籍,飞跃成龙了?”

“我不怕!和你一起,救助弱小。比什么都值得。”我朗声回答,狂涛飓风早就让我的发丝凌乱,衣带歪斜,摇摇晃晃。但我心中热流激荡,只盼快些营救孩童。

重九的黑眸闪了几闪,赞许地看着我:“犀儿,我们一起!”

莫名其妙的,我第一次被除爹以外的异性牵了手。掌心的硬度和温暖让我的心变得格外的柔软,好依恋这手的主人。

我们踏浪而去,我们不顾一切,携手前行。

一条普通的小锦鲤,一个落魄的九头虫。

赶到岸边,重九拉着我,化为小鱼小蛇一对。伏身于岸边的卵石缝隙之间,静观事态发展。

岸边的情景令人心惊:二三十个面颊枯瘦的男子,磕头如捣蒜,连声祈祷:“金童玉女,献于大王,但求甘霖,普降吾乡。”

地上是散落的祭品,瓜果梨桃滚了一地,无一不是瘦小干巴。祭台上的两个小儿倒是粉嫩活泼,大概离了娘亲的怀抱,满脸惊怖和泪痕。

距岸边不远的田地,玉米的秸秆焦黄干枯,土地上是纵横交错的裂痕,这庄稼是多久没被浇过了?

磕头的人对孩童的哭声无动于衷,边磕头边焦虑地伸颈遥望前方。

龙卷风愈来愈近,至岸边数米时,一团黑雾从水旋风中一跃升空,化为夜叉之形,冷冷地睥睨叩头众人。

“方圆百里,村落二十有三。无一不敢供奉我西海太子,鲜花果品、珍禽异兽,倾其所有。唯有你们自强村,不把我们太子放在眼里。

哼,这回吃到苦头了把?三年滴水未降,还是小意思。如不能做到年年供奉金童玉女一对,让你们子子孙孙都做个旱死的王八。”

夜叉手中三叉戟猛然一挥,扬起劲风就像一记记狠辣的耳光,搧在众人脸上,顿时鼓起红痕。

为首的一位中年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板回答:“今年是第三年了。能否求请大神转告太子,我们以后一定精心供奉大仙。但供奉金童玉女这项,可否免了?实在,实在是不忍心啊……”

说着说着,居然以袖掩面,痛哭不能自已。其他人接二连三磕头,麻木的表情也渐渐满是哀求:“太子饶命,太子恕罪!”

求饶之声连绵不绝。夜叉冷峻的面容挂着一丝冷笑,不置一词。

龙卷风渐渐弱了下来,接天连地的水幕如珠帘向两侧掀开,一个飘逸的白衣少年闲庭信步般,于海浪上缓缓走近。

“我最讨厌得罪我的人,还和我谈条件。”珠玉般的面容,沉静如水的回答。头戴五龙金冠,每个龙头各衔一枚闪闪发光的珍珠。五条蟠龙腾云驾雾,张牙舞爪,霸气摄人。

他掌心张开,祭台上的一个童子就被疾风卷起,挣扎着飞向了夜叉。此时的夜叉,双目微眯,血盆大口张开,就等着生啖了这无辜小儿。

我心里起急,正要出手。重九已然飞离卵石摊。斜刺里劫走孩童,轻轻把孩童放回祭台。这时,一个满面流泪的男子冲出人群,一把拉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孩子,都是爹不好。爹不该把你当祭品。”

稚子无知,用莲藕般小手揪着男人的胡须,笑了起来。

“何方来的妖孽,竟敢抢我家太子的贡品?”夜叉愤怒异常,手中三叉戟舞动地呼呼作响,就要冲上前来。

“这不是九头虫吗?龙族的逃兵,神妖大战中居然敌我不分,临阵倒戈,替妖族出头,结果被踢出龙族队伍。你这个败类,今日又来坏我好事?”龙太子一脸傲慢不屑。

重九也不争辩,九颗蛇头同时伸出,看似花朵绽放的叶叶花瓣,又如不容脱逃的恢恢天网,兜头罩在龙太子身上,蛇口大张,发出“嘶嘶”的声音,红色的信子变得坚硬有力,仿若精钢铸就的宝剑,刺向龙太子。

龙太子眼神一惊,仍是举止从容。一股白云蒸腾而上,化身巨龙,迎头冲来。

顿时,一龙一虫缠斗起来,打得昏天黑地。夜叉化为猛兽,也冲入战中。重九一面对付法力高强的龙太子,一面又要避开强悍疯狂夜叉的撕咬。渐渐左支右绌,败下阵来。眼看得重九体力不支,其中一颗头已遍布血痕,我心中焦急。但苦于修行不够,无力助他。

突然,我想起爹曾经给我的救命法宝——玄冥剪。爹一再嘱咐我,不可轻易使用,一旦祭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祭剪人将消耗五百年功力。

顾不得许多了,我取出藏在发髻中的玄冥剪,暗自捻诀。玄冥剪升上空中,闪耀出刺目金光,变为一个巨大的“卍”字,放射出无数只金色小剪,刺向打做一团的三人。

霎时,龙太子与夜叉被击落到了地上。夜叉的一条腿脱离了躯体,流出的血染红了身边的海水,龇牙咧嘴,嗷嗷叫唤。

龙太子白衣上已是落红片片,仍强力站起来。

他瞪着扶起重九的我,满面惊恐:“你是那个妖女墨犀!你没有死,还和这个叛徒沆瀣一气。”

看了我半天,他又充满了玩味的神情:“不对,那个魔女早就万劫不复了。你应该是敖光的什么人?是他的女儿吗?

哈哈哈。你知道吗?小美人。玉帝下旨的婚事,我未来的妻子就是碧波潭龙王的嫡女啊。咱们好有缘啊!

我不杀你们了,放你们一条生路。不过,作为我未过门的妻子,离这个祸害远点。”

他上来就要拉开我肩上的重九。我斜看他,一缕鲜红已经控住不住地从他的嘴角淌了出来,他的脸色比先前也苍白了许多。

本已体力虚弱的我,顿时有了勇气。我把碧玉簪甩到他的脸上,他的颧骨上已然出现了一条血口子。

当他惯性地避开时,我用力推他,扶着重九跃上了避水兽,划破波浪,疾驰而去。

我只听到他恨恨地说:“等着我,小美人,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我的心砰砰跳,一面庆幸,我不是嫡女,打死你也不会找到我的踪迹。另一面又担心重九的伤势,此时他已奄奄一息,能否救回性命。

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我心头萦绕,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要赶快回家,我要救重九。

猩风激荡,我的脸被刮得生疼;浪花四溅,飞跃的水珠不时眯花我的双眼。我顾不得擦拭双颊,只是焦急地看着被碧水神兽驱赶开的白色浪头,希冀它能再快一些。重九的脸渐渐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好像有人在把他的血气一点点挤光。

你不是威名震动三界的九头虫吗?你不是力敌千钧、法力擎天吗?你醒醒啊,重九。

我的心在呼唤,想到重九闪亮黑眸射出的光彩,脸上洋溢的明亮的笑容,我的心就不由地抽紧了,一阵阵刺痛。

回忘忧溪的路怎么如此漫长?碧水神兽何时变成了龟速的蠢物?

阿嘎爷爷看到我怀里的重九,本就浑浊的眼神更是添了几分混沌。

“啧啧啧,这个小重九,当初血气方刚离开天界时,就遭到心术不正的人的暗算,所以元气大伤。四处漂泊,一是远离污浊,二是休养生息。你们这场恶战,让他这损耗之身又添新伤,不妙不妙啊。”

阿嘎爷爷叹了一口气。

“那怎么才能救他呢?”我焦急地揪住阿嘎爷爷的鱼须不放。

老人家被我揪得鱼头直往一边倒,

“哎哎哎哎,你这丫头。轻点,用龙族血液炼就的龙涎断续膏,就可续命,还可延年益寿。不过,良药难得啊!”

阿嘎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龙族,我爹就是龙族啊,真正的真龙太子。

我跑到娘住的小屋。此时,忘忧溪已是一片暗沉之色,娘的小屋被一大片阴影笼罩,摇摇摆摆的水草和颤巍巍的珊瑚在水波中的影子,诡异又可憎。

在黯淡的水波中,我向娘诉说了一切。但水色太昏暗,我看不清娘的脸色。

娘叹了一口气,轻轻抚着我的头顶。

“灵犀,这个重九可以救,但是你得用自己的婚事做交换。”

顿时,我觉得五雷轰顶。婚事?什么婚事?

娘回转屋中,向我招手。红艳艳的珊瑚映出了娘的一脸忧愁神色。娘拿出了一封青色信笺,推到我的面前。

“玉帝降下圣旨,令西海龙王第三子敖闰与碧波潭嫡女灵珑成婚。灵珑铸下大错,已被褫夺龙籍。幸敖闰深明大义,仍愿与我族结为姻亲。速让灵犀来碧波潭,顶替其姊,及笄之日,便可行礼。”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我要嫁的人,就是害重九险些丧命的人。

“我不嫁。娘,你说过,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我血气上涌,双手撕扯裙上的丝绦,把它假想成了可怕的现实,希望把它撕得粉碎。

“犀儿,只有你爹能救重九。只有你,能救你爹。从前,你的婚事是你自己的事。现在,你的婚事是整个碧波潭的事。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吧。”

娘怜惜的眼神中满含着无奈。娘心疼我,但娘也不忍心让爹遭受惩罚。

一瓶泛着悠悠樱色光芒的瓷瓶放在我的手中。

“这是你爹留下来的,他为咱们娘俩做了一切谋划,也希望你能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天算地算,没想到灵珑会背叛自己的身份,做出危及碧波潭龙族的傻事。孩子,以后你就是碧波潭的嫡公主。但你的命运再也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

娘的泪珠滚滚落下,像我去偷采的鲛人的珍珠,又大又圆。落在我的脸上、手上,感觉滚烫滚烫,烫的我手疼,烫的我心软发慌。

想到那个一脸坚毅沉静的爹,看着眼前一筹莫展的娘。

我狠下心来,一把拿过瓷瓶。

“娘,我嫁!”

樱红色的瓷瓶塞进了阿嘎爷爷的鱼鳍中。

看着昏迷的重九,我不舍得离开,但我必须永远离开他,忘记他。

“犀儿,你不等等,看着他睁开眼后的样子吗?”阿嘎爷爷满脸忧伤。肥大的头颅里积聚着百年的智慧,沟壑丛生的脸上也经历过百年的分别的忧愁。

“我不看,我怕看到了,我就不忍心离开了。让他不要来找我,我要嫁人了。”我咬紧嘴唇,眼眶里的泪珠转来转去。我扭过头,不想让阿嘎爷爷看到我的眼泪。

其实,重九的样子,早就刻在了我的心里,无论如何都抹杀不掉了。可是,我现在是爹娘的依靠,是碧波潭的公主,我要去履行我的职责了。

红缎软轿,四角是如火焰燃烧的红色花球。虾兵蟹将喜气洋洋,分列两侧,龟丞相脖子一伸一缩,满脸谄媚地迎上前来:“公主,请。”

望着身着白色长裙的娇小的娘,依依不舍地矗立在小屋旁;想到魂游天外的重九,不知此时是生是死。

娘,再见了。重九,永别了。我要成为君雪和敖光的女儿,我要成为敖闰的妻子。但我,永远不会是灵犀。

脸颊上扑簌簌滑落泪滴,滴答滴答,五彩的云锦长袍被濡湿了大片。一如我的心。

我去过四海八荒,却从没有到过碧波潭。我见识过最柔软缠绵的云、最澄澈纯净的水、最黑暗深邃的海沟,却一丝去碧波潭的念头都没有动过。那里,是我娘永不可踏足的地方,是我爹和另一个女子朝夕相处的地方。

我来了,这里波平如镜,潭水深沉,龙宫布置简单但不失雅致,看似随意但处处显出匠心。到处都透着安闲自在、逍遥快活,是爹喜欢的风格。还能看到很多新添置的装饰,红色的大小不等的珊瑚有序地摆放在甬道的两侧,蚌女留下了蚌壳,只剩下夜明珠在一开一合中闪烁着熠熠光芒,如明灯映照着珊瑚,银红相间,交映生辉。每一进宫门前都悬挂五彩条幅和灯笼,引得斑斓游鱼往来翕忽,更显喜庆热闹。

这是我及笄前的一天,也是我在碧波潭的第一天。来往的侍从、婢女真多,比忘忧溪所有的鱼族加在一起数量都多;敖闰送来的彩礼也真是奢华:金银珠玉堆得满箱满箧,五彩云锦成匹地放置在地上,上古的神兵异宝也毫不吝惜地插在兵器架上。特别是玉帝亲赐的华彩夜明珠,高高放置在龙宫最显眼的位置上,像散发光热的太阳,不能抬眼看,一看就要灼伤眼睛。

“灵犀,你去见见灵珑吧。今晚她就要被逐出龙宫,永不回还了。”爹和我一样,完全无视琳琅满目的陈设宝物,脸上无喜无悲,一派平静。但眉心若隐若现的“川”字泄露了爹内心的不安和忧虑。

“爹,你不去吗?”我探询地问爹。

“她不配!以后,叫我父王。”爹的右手背到了身后,云淡风轻地离开。我能看到宽大袖中爹紧攥的拳头隐隐在动,是爹隐约动摇的心。他是四海的英雄,只应当肩担道义,不能儿女情长。他做到了。

沿着贝壳铺就的蜿蜒小路,我来到了暗香宫——只有被冷落的妃子、被处罚的仆从才会待在这个地方。好动听的名字,这里触目皆是残垣断壁、陈旧物件、斑驳外表,偶尔一条海蛇仓皇流窜过去。

“谁来了?”悦耳清亮的女声。

我掀开破烂不堪满是孔洞的纱帘,走入宫门内。门内的景象让我呆住了。

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被绑在需五六人合抱的铜柱上,身上是大大小小的暗红痕迹。地上堆积着银白色的一闪一闪的碎片,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庞。乌发如瀑,流泻在白色的薄纱长袍上。

“我,灵犀。”我愈走愈近。到得面前才发现,地上的闪光碎片是被砍落的龙鳞,瓣瓣龙鳞末端都是鲜红的一点。

“呵,原来是你。碧波潭公主的影子。很好很好,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到众人面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公主了。”她是灵珑,我确信无误。她有着和爹一样宽阔的额头、细长的凤眼,鼻子更秀挺,嘴巴更小巧。那应该是君雪的模样。

“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这样一个秀丽玲珑的女子,被残忍地对待,我于心不忍。

“我自己。我喜欢上了凡间的书生,愿意为他脱去龙鳞,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愿意为他红袖添香。呵呵呵。”灵珑大笑了起来,痛快酣畅又有着丝丝凄凉。“可是,小妹妹,我舍得荣华富贵和无限尊荣,可是我舍不得我的爹娘......”她哽咽了,泪珠一颗颗地涌了出来,淌得满脸都是。我看不到高傲的灵珑公主,我只看到了为情牺牲一切的姐姐,灵珑。

灵珑昂起了头颅:“我放弃了千年的灵力。明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也是我离去的日子。我不后悔!灵犀,我拜托你一件事,照顾爹娘,照顾碧波潭的一众鱼族。”她的眼眸中涌起了哀怜和乞求。苍白的手轻轻揪着我的衣角,怯怯的,有力的。

我心里波涛翻涌起来,重九,娘,爹,还有眼前的灵珑,他们的脸都叠在了一起,都是期盼的目光,等着我来决定。

我牵起了灵珑的手。“姐姐,我应了你。”

灵珑的黯淡失神的眼睛泛起了光彩。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似乎要把她的力气都注入我的身上。

离开冷香宫后,我觉得很累很疲惫,我想去东海尽头找鲛人聊聊天,我想去南海骑着鲸鱼追赶飞鱼,我还想去忘忧溪再听阿嘎爷爷吹牛的故事。可惜,这些都是奢望了。

“灵犀,谢谢你对珑儿的慰藉。”一个黑影从嶙峋的岩石后走了出来。一位相貌与灵珑颇似,眉宇间透着威严的女子。必是君雪无疑了。她身着黑纱,能看到她作为母亲对女儿的眷恋和不舍。

“不必。”我懒得说话,也无心安慰她。

“身为龙族公主,是福气,也是重担。在这个位置上,就再也无权左右自己的事情了。”她哀哀戚戚地说着。“我只有一个女儿,珑儿。但我会尊重你,因为你是龙族公主。”

说完,她转身离开。腰板挺得笔直,可脚步却是凌乱不堪。

我扭头看着暗香宫紧闭的宫门,又看看前方逐渐隐没在乱石中的小路,心乱如麻。我蹲坐下来,双手托腮。

灵犀啊,灵犀,你做对了吗?

我蹲坐许久,直到元青色长袍的一角进入了我的眼帘。银线绣就的蛟龙,双目圆睁,满身威严,周围是涌动的碧波与氤氲的墨云。蛟龙,你是留恋水中还是一飞冲天?蛟龙不语,眼中的寒光让人觉得它毫无情意。

“灵犀,随我来。”是爹,不,是父王。永远波澜不惊、沉稳如山的龙王敖光。

我浑浑噩噩地起身,险些摔倒。爹稳稳地扶住了我。他的手纤细修长,却充满力量。可以挽狂澜于既倒,可以拯救整个龙宫。我的心也静了下来,头脑一片空白,只是随着爹的脚步,亦步亦趋。

第一次到得爹的书房,四壁皆是线装古书,桌几整洁,一瓶乳白色的海葵摆在绛色桌上。龙涎香的味道若有若无,充溢鼻端。爹推开一面书架,书架翻转过来,一张仕女图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黛眉如远岫,绿鬓染春烟,笑意盈盈,身姿绰约。一身墨色衣装,反倒衬得美人艳若桃李,眉心一点漆红更是勾魂摄魄。

“这是墨犀?”我不禁脱口而出。

“怎么?你认得她?”父王一贯沉静的眼眸起了一丝波澜,脸颊上的肌肉动了几动。眼珠几转,又恢复了平静。“老阿嘎和重九一定和你讲过许多往事了。”他浅浅一笑,严肃峻峭的线条柔和许多。

“墨犀,是为父深爱的女子,也是唯一最爱的女人。”爹温柔地抚摸着画上的女子。

“可惜,正邪不两立。墨犀天真无邪、任性可爱,对我毫无防备。但她却是魔王唯一的女儿,是魔界的希望和未来。我只能利用它。我奢望着,魔族消灭,墨犀还能伴我左右。但我错了,她骨子里留着魔界的血,温和烂漫的外表下是不屈和倔强的心。”爹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我还能记得她灰飞烟灭的样子,满面泪水,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愤怒,那么决绝地看着我,然后,毫不犹豫地自毁,浑身消散成无数闪着金光的颗粒。我左手拿着战戟,右手在空中去抓握,却是徒然,半点烟尘都无法抓住。”爹的声音颤抖着,一贯背着的双手垂在身侧,攥得紧紧。

“那就应该早带了她,离开是非之地,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又是脱口而出。

“呵呵,笑话。堂堂碧波潭太子携魔女私奔,龙族颜面何在,碧波潭如何在江河湖海各派中自处?我没有选择,只能牺牲了墨犀,保得族人的平安和荣宠。”爹的语气没有自傲,倒是有说不出的辛酸和无奈。

“然后,为了族人,我娶了君雪。我以为此生无欲无求,心如槁木了。谁知遇到了你娘,你娘和墨犀是如此相像,更令人欣慰的是,你娘心地单纯善良,温柔驯顺。我仿佛遇到了转世的墨犀。”

“爹,你把我娘当墨犀的替身吗?”我愤愤不平。

“我知道她们是两个人。但我不由地就想呵护你娘,补偿你娘,仿佛是对墨犀的呵护和爱。所以,犀儿,我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荣华富贵。可惜,命运弄人。珑儿为了一己情爱,放弃自身前途和族人。你,必须得担起她的重任,像当年的我,重振碧波潭荣光。”爹曾经的犹豫、感伤一扫而光。我眼前不再是怯懦退缩深爱女儿的父亲,而是威风凛凛的碧波潭龙王敖光。

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爹。

“我会嫁给敖闰,但绝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希望不要伤及更多的无辜。”我想到了身受重伤的重九,想到了敖闰对普通百姓的狠辣。如果可以,我愿意牺牲自己,换取碧波潭的和平。

重九,想到重九,我的心隐隐地痛了起来。从前不知何为永别,也许此去经年,永不再见。

爹轻轻地将书架推回原位,一只手压在我的右肩:“犀儿,有些人,有些事,只能永远放在心里。谁让我们身为龙族,这是命中注定身不由己的事情。”

这一按,力道轻柔,我却觉得如千钧重。这一按,我就被压入地下,永无自由不得翻身。

十一

我梦想中的及笄礼,是父母在侧,忘忧溪一帮“狐朋狗友”纷纷庆贺的家常礼仪。重九也一定在场,挂着憨憨的笑容,灼亮的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和平时一样自信的我。

我会扬起下颏,甩动笄上的流苏,让水波轻柔拂动我的白色云锦长袍,成为忘忧溪有史以来最夺目的小锦鲤。

今日,就是我的大喜日子。爹和君雪高坐在金光闪耀的宝座上,衣着华贵,仪态端庄,可两人脸上谁都挤不出一丝笑容。

我的娘,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庄重的仪式的,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到娘倚在小窗前孤单的身影,单薄却执著地望着碧波潭的方向,遥祝她的夫君和女儿。

重九,你好了吗?忘记我这个无情的女子吧。

我看着身上绚丽若火的红色衣衫,这是敖闰命天上最好的御用裁缝亲手缝制,霓裳羽衣,珍奇香洁。我甩甩头,发簪上垂下的串串东珠把脸砸得生疼。这一头珠翠啊,是为了庆祝我成人之礼,还是为了炫耀龙族的财势,只是因为我是堂堂正正的待嫁公主?

碧波潭流向天边,在天的尽头遥遥行来一支庞大的队伍。敖闰一袭青衫,风姿俊朗,只看皮囊确实是个风流倜傥佳公子。可惜,我是见识过他的真面目的人。

他的左右,各有一名姿容俏丽的侍女,每人手提一盏八角琉璃宫灯,据说为玉帝亲赐我二人的订婚礼,宫灯内为永不熄灭的长明灯,寓意我二人婚姻天长地久,爱意永存。他的身后,必是他的得力干将,狰狞的夜叉、谄媚的虾蟹、奇形怪状的鱼群。

他春风满面,看到我时,更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他微微拱手,再不向前行走一步。

他身后突然跃出蛟龙两条,躯干无限延伸,龙头直至我的面前,龙尾正在他的脚端。龙鳞闪闪,龙躯周围云雾缭绕。

众多鱼虾纷纷飞上龙桥,条条紧贴,只只靠近,硬是拼成了一条鱼族甬道。敖闰尚未抬腿,琉璃八角宫灯流泻出的灯光幻化为银色小舟,托着敖闰,烨然仙人般,飘渺轻盈地飞上了龙桥。

桥下的碧波潭众纷纷赞叹:“果然是大龙宫的太子啊,迎亲仪式都如此非凡气派。”

“灵犀公主真是好福气啊,他的夫君可真是在意她呢。”

哼,我轻哂。真情假意谁又知晓,只是善于造势罢了。

敖闰高高在上,头上的冲天冠如同男儿的昂扬气质,仿佛直指天际。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等着我也踏上龙桥,与他站在天下最高的位置,接受万民的敬仰。他笑着,自信而得意,满足又张扬。

“灵犀,上来吧。做我的妻,龙宫的新的女主人。等待你的,还有你梦寐以求的法力,无限的荣光。”自强村一役的屈辱已被他现在的胜利所掩盖,他地位高贵,生杀予夺,由他随意。他是今天的王者。

看着衣角飘逸的敖闰,我的脚却像粘在了地上,怎么也拔不起来。

笑意渐渐褪下了他的面庞,熟悉的不耐和高傲的神情又浮了上来。“灵犀,不要错过吉时……”他的声音不再温柔,变得坚硬冷滞。

我掀起裙摆,待要上去。却觉得心脏砰砰乱跳,像是有水草绊住了我的腿,缠住我的身躯,让我寸步不前。

我扭转身,向我的“闺房”逃去。只住过一天的闺房,却成了我要逃亡的藏身之所。我不想看到敖闰,我不需要补偿的五百年法力。我只想过自由的生活。

一路狂奔,我手脚麻利地摘下了沉重的珠宝;一路轻盈,我脱下了香气扑鼻华美异常的红色外袍。

我只想做灵犀,不是碧波潭的公主,不是敖闰的妻。一天也好。

十二

到了,快到了,远离人群,我的心反而越来越欢欣雀跃。

突然,一只手猛地伸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拉住。我浑浑噩噩,我不知所措,抬头细观。居然是重九,依然是高大威武的样子,眼若星光,笑容满面。

“重九,你好了?”我恍若梦中,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的胳膊,生怕这只是个梦境。

“灵犀,我带你走。你不能嫁给敖闰,因为你不爱他。”重九敛起笑意,一脸严肃的样子。

看到重九,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飞出来。他还是那么憨直可爱,还是那么天真勇敢。我真想和灵珑一样。去他的泼天富贵,我只要心中此人。可是,此时的灵犀已经背负了小锦鲤没有背负的使命。

“不,不,我只是暂时躲起来。我还是得嫁给他的,我得保佑的我的族人,我的父母。”我絮絮地念着,这些念头纠缠着我的头脑,又纠缠着我的唇舌。翻来覆去,我只有一个选择,嫁给敖闰。

我想要甩脱重九的手。重九的手刚硬有力,怎么都摆不脱;他的手又蕴藏火热,要融化我的心。我拼尽力气,却无法让重九松手,心里又喜又急,索性大哭起来。

此时,敖闰业已赶到。温润如玉翩翩风度一扫而空,他双目血红,大吼起来,重九与我身上的衣衫被他狂吼带起的波澜摆动得瑟瑟狂颤。

“九头虫,臭丫头,你们欺人太甚。枉我堂堂西海太子,居然让你们如此戏弄。我不灭了你们这奸夫淫妇,有何面目立足四海八荒?”敖闰气得浑身颤抖,一把扯下身上红袍,撕得粉碎。斑斑点点血雨般,散漫了整片天空。

“灵犀,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臭丫头,咱们的婚事就此了结。”他傲慢地看着我,两腮上的肌肉一跳一跳。转瞬,他就把仇恨的目光刺向了重九:“今日,我就把你这只九头怪物打成无头蠢物。”话毕,他的愤怒中掺杂了几分戏谑:“堂堂王妃你不做,灵犀,人人唾弃的祸害,这个身份我让你做实了。哼哼。”

我还未反应过来,敖闰化身巨龙,龙尾轻甩,无数枚水剑银光闪闪,如天罗地网,将我和重九困入其中,笔直刺来。我法力轻微,此时连招架之力也无,只能无助地牵住重九的手。

重九毫不示弱,一声怒吼,现出原形。他将我护在怀中,九颗巨头如钢铁炼成,各自招架水剑。我闭上眼,只听得“当当”撞击之声,不绝于耳。重九激战正酣,手中动作却极轻柔,他温声安慰我:“犀儿,放心,有我在。”

波涛怒吼,风云汹涌,敖闰重九缠斗于空中水下。敖闰心思奸险,诱重九与他搏斗,重九护我,就得一心二用。眼看得重九落得下风,我要挣脱出他的怀抱。重九手中力道加重,声音却格外稳定:“犀儿,放心!”

重九身上的鳞片瓣瓣立起,骤风落雨中,他一身水痕,凶狠异常。他的头咬住了敖闰的右爪,汩汩血流涌出,敖闰哇哇大叫,扭头喷出碗口粗的水柱,千钧之力迫使重九不得不松口。重九被迫放弃之余,将敖闰右腿撕开尺长伤口。

敖闰气愤至极,呼风唤雨,招兵引将。众多南海鱼族将重九与我团团围困其中。我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重九的身上已经遍布伤痕。

“重九,你不要管我,快逃吧。”泪水止不住地留下我的脸颊。我狠命摇晃他,要他不要再犯傻,不要成为众矢之的。

重九不再答话,紧紧地环住了我。咆哮一声,主动突围,硬是把包围圈撕裂了一个口子。“噗嗤噗嗤”地剑入皮肤的声音,咸腥的味道渗入我的口中。我没有受伤,那必然是重九了。

后面追兵杀气腾腾,敖闰领军队首,张牙舞爪。到得碧波潭入海口,重九觑得空子,伏地飞去,把我抛入松软草堆之中。我顿时陷进去,干燥的草枝覆盖了我。

重九直上云端,大吼:“敖闰小子,速来受死!”他遍体鳞伤,他的九头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他的一声怒吼,让他浑身都散发着不屈的光芒。

敖闰冲了上去,众兵将围了过去。风云变色,岸边的荻花芦苇倒伏在地,天降暴雨,两条硕大的身影缠绞在一起。那些鱼虾也不甘示弱,对着重九大肆进攻。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我看到重九的右臂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落入池中。他的巨头纷纷摆动,血盆大口疯狂地咬向每个敌人。敖闰的龙爪,如利剑般毫不留情地撕裂重九的皮肤,大小伤口中的鲜血喷溅出来。

“重九,重九......”

等我醒来时,已置身在无忧溪的小家中。娘一脸担忧地望着我,看到我醒来,满脸阴霾一扫而光。

“犀儿,你醒了?”

“娘,我怎么在这里?”我困惑地问娘,娘消瘦了好多。

我的婚约取消了,爹统领的水域缩减为碧波潭一处。敖闰战胜重九归来,气愤莫名,把玉帝钦赐的琉璃灯盏甩个粉碎。天庭震怒,罚它化身白龙马,随一个叫唐僧的和尚去西天取经去了。

“娘,重九呢?”我忍不住心中的疑问。

娘摇摇头,一脸凝重,“他伤势很重,不知去向。犀儿,你这次惹了大祸啊。”

我不语,心头如乱麻。

三月后,爹来了。经历这么大的打击,爹居然还是云淡风轻,一派恬淡。

“犀儿,你瘦了许多。”爹心疼地捏捏我的手腕。

“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碧波潭的水族。”我低头,还是无法正视爹的目光。

“有什么对不起的。爹想明白了,富贵荣华如过眼云烟。封侯拜相于我有何助益?如今一家和睦家族平安,也别有一番滋味。”爹笑意吟吟,手抚着我的手。爹的手挪开,一张素笺留在了我的手心。

“上元灯节,灯火阑珊处,心有灵犀。”

我莫名其妙:“爹,这是什么?”

爹神秘地一笑:“你的幸福。”语毕,揽着娘,一起去赏无忧溪的落日余晖去了。


明灯错落,光芒璀璨,人头攒动,商贩云集。我茫然地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无心看街边杂耍,也看不到火树银花的美景。我只是向着黑暗黑暗处默默走去。

终于,到了街头最后一盏晃晃悠悠的红灯笼前,我停下了。脚很酸,看来,还是做小鱼自在些。

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生疼。

我惊诧抬头:“重九,你没死?”

依然是明亮的双眸,可以和天上的星光媲美。依然是灿烂的笑,和这天所有人脸上的笑一样,无忧无邪。唯一不同的是,重九只剩下了一条左臂,但不影响他的威仪。

“犀儿,和我在人间吧。”重九的眼中写满了真诚。

“好!”我紧紧地抱住了重九,谁让我是只爱九头虫的公主呢?

灯光绚丽,烟火辉煌,我能看到重九双眸中的灵犀,还能看到未来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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