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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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街上遇到他,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第一眼给我的感觉那样子像极了漫画中的螳螂,和记忆里的形象相差甚远。

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只干瘪的脑袋,头顶大部分区域已经荒漠化,那块不毛之地被日头晒得油光锃亮。倒三角型脸上黝黑的皮肤沟壑纵横,略微外凸的眼球有些泛黄。八字眉和两撇小胡须相映成趣,给人极度下坠的压迫感。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两只招风耳,依然精神抖擞地支愣着。

“建勋”我试探地喊了一声。

他肯定没有想到,在这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能遇到熟悉的人。愣怔了一下,面露惊喜之色,说道:“叔,原来是你啊!”

建勋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说起来他比自己最小的亲叔叔还要大三岁呢,这种情况在那个年代是很常见的事。他与我同岁,我与他爹是同辈,但是他从来没有称呼过我什么,哪怕是敷衍了事也罢。

我家和他爷爷家关系好,两家来往很密切,我在不上学的日子里最喜欢去他们家玩耍。他有三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叔叔和姑姑,还有两个堂叔再加上他兄妹三人,我们当时是最好的玩伴。

小时候的建勋长得肉嘟嘟的,十个手指伸展开来,手背上就会出现几个肉窝窝,非常讨人喜欢。他的头发有些发黄而且柔软,但是耳朵却很硬,都说他这样的人将来固执己见不听人的劝告,一旦认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爷爷一辈子生了五个儿子七个女儿,虽说最小的儿子都要比建勋小三岁,但是对这个长孙依然喜爱有加。建勋和他小叔叔就是爷爷的一对跟屁虫,通常时候爷爷的左右腿上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孙子。爷爷总喜欢摸着他的小鸡鸡,问建勋你将来给爷爷生个重孙子还是重孙女?建勋稚嫩的声音天真地说:“当然是重孙子了,到时候我和他一个坐在你左腿,一个坐在你右腿。”惹得他爷爷捋着胡子开心地哈哈大笑。

那时候的建勋性格有些匪、胆子大。他爷爷家养了许多鸽子,有一次我和父亲去串门子,他爷爷说是宰几只鸽子给我们吃。起初我还以为宰鸽子和杀鸡一样,看了建勋的一番神操作,我才知道两者区别很大。只听他嘴里“咕咕咕”学着鸽子的声音,鸽子们听到召唤,纷纷飞来落在了他的头和肩膀上。

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友好地和他亲近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此时心怀歹意。建勋瞅准较肥的鸽子,轻轻地抓住它的爪子,把鸽子的小脑袋按到水里。鸽子剧烈地扑腾着翅膀,一会儿就没了动静。由此,我才知道宰鸽子不用刀,是放在水里闷死的。

看了鸽子痛苦无助挣扎的样子,我就赶紧远远地走开了,为此他们没有少嘲笑我的胆小。我不敢在水里闷鸽子,以致于我都不敢吃鸽子肉,看着建勋把鸽子头嚼得嘎嘣嘎嘣响,我真羡慕他的胆量。

建勋骑驴骑马骑骆驼,甚至连猪都敢骑。他爷爷家有一头灰毛驴,让我们放羊的时候顺带着赶到草场上吃草。有了我们这些顽皮捣蛋的家伙,那头驴根本没有吃草的机会,不是他骑着兜风,就是你骑着撒欢。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地骑着玩,建勋就不一样了。

他骑在光秃秃的驴身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驴肚子,一只手握住驴缰绳,另一只手高高扬起鞭子,做出一副将军驰骋沙场的威武样子。我们扮作士兵跟在驴屁股后面奔跑,边跑着边高呼“冲呀,杀呀……”空旷的原野就是我们的战场。

那一次险些而要了建勋的命……

建勋在出门之前就做了一些准备,例如,戴了他爹的一顶竹编的安全帽,偷了他妈放在箱子里的缎被面。在草场上他头戴安全帽作为将军的头盔,身披被面当作披风。驴奔跑的时候被面随风吹得飘起来,好一个威武的将军模样。正在奔跑的驴不知被啥绊了一下,前腿突然跪倒在地。驴失前蹄的瞬间,建勋一个前空翻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然后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我们手足无措,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远远盯着地上的建勋不敢靠近一步。在他从驴身上摔下来的时候,缎被面盖住了他的上半身。阳光的映照下被面上的龙凤图案更加栩栩如生,似有腾空而起之势。看不到他的脸,我们只能想象他死去的狰狞面目,一个个吓得腿发抖。

当时在场的建勋三叔比我大三岁,他提议由他和建勋弟弟建荣回去报信,其他人留在原地。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只好听从他的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没人敢说话,也不知道说啥,只有建勋的两个姑姑低声哭泣着。

不大一会功夫就听到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而近地朝这边来了,我们看到拖斗里坐了许多人。车停下的当空,建勋妈妈从车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建勋身边,“我的娃娃哟……”她像复读机一样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呜呜咽咽地哭着。

几个大人走过来把建勋妈妈搀了过去,从车上拿了木板,准备把建勋的尸体放到木板上去。建勋爸爸掀开蒙在他头上的被面的一刹那,一下子愣住了。不明所以的其他人凑上前一看,建勋两只眼睛正在滴溜滴溜盯着人看,还咧着嘴笑呢……

自从那次出事以后,家里大人就不让我去他家了,怕我们再闹出点啥危险事。据说他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他爹认为他在学业上看不到未来,因为同时期上学的其他人当时都在初中二年级了。再后来我去了外地上学,也就没有再见过他的面。

八七年冬季从西安去新疆路过回家,恰好赶上了他结婚的日子,我也就去凑热闹了,那一年我们刚刚十九岁。

十九岁结婚生孩子,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按现在调侃的说法他们属于“无证营业”。听说当时的情况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发现怀孕的时候月份太大了,已经没办法做引产手术了。都说他们太年轻又加上文化程度太低,只顾了感官享受,没有考虑到后果。结婚那天新娘子挺着大肚子,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有人开玩笑说,千万别生在婚礼现场了。

后来听说他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断奶就又怀上了第二胎,二胎女儿出生后媳妇和他商量要做绝育手术,他死活不同意。据说他的愿望是想生个男孩……

往后的几年里虽然没见到过建勋,但是他的大体情况我有所了解,基本上都是关于他努力生男孩的一些事迹。

农村的信息传播速度向来是很快的,建勋媳妇怀了第三胎的消息,引起了周围许多人的关注。过了一段时间不见了建勋媳妇,据知情人说她去外地生孩子了。果然几个月后,她瘪着肚子空着两只手回来了。大家都在私下里议论着说,估计是生了女孩送人了。

这以后不久建勋媳妇上了节育环,夫妻二人出双入对,勤于劳作,周围亲邻都认为这才是踏踏实过日子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建勋施的障眼法,暗地里找了中医做调理,他不想再打没有准备的仗了。

这样消停的日子过了两年多,期间也有人上家里来让建勋媳妇去做两癌检查,这是一项免费的惠民政策。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找不到人,即使碰巧找到了,他们也是以各种理由推脱着。

别人家都是猪羊满圈鸡成群,他们家除了铺铺盖盖和锅碗瓢盆,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对于他家铁将军把门的情况,人们好像也习以为常了。直到有一天,建勋和媳妇又抱着一个女孩回到了家中。

他和媳妇回到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左邻右舍陆续有人上门,他送一只鸡,你送一箱奶,农村人大多都是热心肠,当然也免不了有看热闹的人。这几年为了生孩子,东奔西跑,又是坐火车,又是坐汽车,根本没有好好种地,哪来的经济收入呢?许多人也是真心想帮他一把。

也有说话直来直去的长辈,掏心窝地劝他不要再那么执着地生娃娃了,想办法把日子过好才是最好的。对于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坚持地认为,自己作为家里的长子长孙,生男孩续香火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过后不久他家门上又挂上了一把锁,听说他把即将上小学的大丫头留给父母照看,自己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又去了外地。具体是去了啥地方没人知道,自此没有人再见到过他,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传闻。

几年以来,亲戚邻居婚丧嫁娶的事情建勋都没有参加过,就连弟弟妹妹结婚他也没有露面。爷爷弥留之际整日念叨自己的大孙子,直到最后一口气落下也没有等到建勋回来。几年后奶奶胃癌晚期,整日以泪洗面,想在走之前见孙子一面。建勋趁晚上的时间偷偷回来看了一眼就走了,他刚走不一会,奶奶就驾鹤西游了。

建勋的事情成了反面教材,就连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在议论纷纷,说传宗接代的意义何在?为了生儿子续香火而东躲西藏,作为子孙不能尽孝于床前,不能为老人养老送终,这样执着地生儿子有啥意义呢?……

几年以后,有一次我与同事休息日去一处农村买土鸡,无意中在村道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当我叫出他的名字,他回过头面对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认错人了。如果不是他主动走过来与我说话,我是万万不敢与他相认的。

他比原先高了但是消瘦了太多,本来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疏了,发际线明显后移。特别是两只眼睛黯然无神,牙齿被烟草熏得看不出原色。虽然他表现得非常热情,但是笑容里掺杂着一丝苦涩。

在他再三邀请下,我与同事去了他家中。那是一个小小四合院,从墙壁上的裂缝和墙根腐朽的程度,可以看出久经岁月的痕迹。屋里的陈设都是一些老物件,老式长条供桌,几只暗红色木头箱子,炕上是一溜炕柜。最具现代气息的莫过于那张三屉桌和两把椅子,上面的油漆也有些斑斑驳驳了。据说是一户人家农转非进城了,他连同房子和家具一起便宜买了下来。

院子里地上晾晒着一滩大瓜子,两个小女孩席地而坐,边玩耍小黑手边往嘴里喂瓜子。小女孩的头发显然好久没有洗过了,和怀里抱着的玩具狗身上的绒毛一样粘成了一片。他说这是他的老四老五,老大老二都在老家上学,老三这会在瓜地里帮忙干活。

他挽留我们在他家吃饭,我坚决地推辞了。一来是怕他受麻烦,刚才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要去地里干活;二来他家条件实在是太差了。我一听他都生了五个女孩了,家庭负担可想而知了。

后来我换了工作单位,也没有再去过那个地方,也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今天的不期而遇,算来是二十多年后的又一次重逢。我邀请他去家里坐坐,他说下次有空了再说吧,三女儿在医院生孩子,赶紧去看看还要赶回去收玉米呢。别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了,他把人家的地便宜租过来种了小麦和玉米。“现在手头有将近一百亩地了。”他很自豪地说。

我们约好了有空好好叙叙旧,彼此留下了手机号。他朝医院的方向走了,光秃秃的头顶在阳光下成了大街上的一个亮点……

我忘不了他那黯淡的眼神,我努力把他现在的形象与小时候的样子重合,却怎么也无法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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