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文字讲的是悟净在追寻真理的旅途中得到的答案，如果你要问这答案是什么，笔者认为是用心的生活便能找到人生的意义，四十不惑，有了这样的心理年龄时，意义早已就融入生活之中。

如果你先前没看过《山月记》，想了解一下，看看下面这长篇累牍的文字也尚未不可。

前文讲过，悟净得了“因果之病”，即对人生的意义世界的本质有了疑惑。

面对这种连神仙都回答不出的难题，悟净觉得自己应该遍访流沙河底的贤者，从他们那里寻找答案，小小的流沙河底即是一个浓缩的世界，悟净穿着粗陋的直裰踏上未知的旅程。

第一站，悟净拜访斜月三星洞的黑卵道人，据传他善使幻术，存亡自在，超脱生死，然而所谓的幻术终究是虚妄的，做不得真，换句话说，也只是忽悠人的把戏。

然而，现实却让悟净大失所望。因为，无论是坐在石洞深处巨鳌背上的黑卵道人也好，还是围在他身边的数十名弟子也好，开口闭口，尽是些神秘莫测的法术，以及如何运用这些法术来欺骗敌人从而获取宝物的实用方法，根本没人愿意跟悟净来探讨什么没用的思想问题。

悟净的第一次尝试显然是失败的，如同一个现代人想要花不完的钱最终却找到魔术师，以期能得到一定什么都能掏出来的礼帽一样，这样的人自然是愚蠢的 。但悟净并不愚蠢，他的内心是纯粹的，只不过是他的眼睛被追寻的真理障住了，致使他做出这般颇为滑稽的事。

悟净没有气馁，第二站，他拜访了虾虹隐士，一只行将就木的老虾精，一个怀着绝望论调的存在主义者。

他如此对悟净说道：

“我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么个瞬间，并且，我们脚下的这个现在，立刻就会消失而成为过去的。下一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也都这样。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悟净并不在乎如何获得个人幸福，他只想追寻这个世界的终极意义，然而对于这位老虾精来说，世界是基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两人的追求截然不同，分道扬镳，已是必然。

“自己？世界？难道你认为在自己之外，还存在什么客观世界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 

在悟净伺候到九十天的那个早上，这位老隐士在经历了好几天的腹痛和拉稀之后，终于一命呜呼了——怀着以死亡的方式来消灭这个让自己腹痛、拉稀的客观世界的喜悦……

 悟净十分恭敬地办完了丧事，流着眼泪，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第三站，悟净前往坐忘先生的居所，这坐忘先生一睡就是五十天，在短暂的醒来时甚至觉得现实才是梦境。悟净恭敬地等待坐忘先生醒来。

“先生，恕我冒昧，在下有一事请教。所谓的‘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老不吃饭觉得饿，到了冬天觉得冷。你，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说罢，坐忘先生又睡着了，悟净又恭恭敬敬的等了五十天。

坐忘先生用他那惯常的做梦一般的眼睛望着悟净，一声不吭地就这么看。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厚厚的嘴唇说道： “衡量时间长短的尺度，仅仅是有所感受者的实际感受罢了。连这点都不懂的家伙，就是十足的蠢蛋。听说人类世界里出现了衡量时间长度的器械，恐怕只会给将来带来巨大的误解吧。大椿之寿，朝菌之夭，又有什么长短之分呢？所谓时间，只是我们头脑中的一个装置而已啊。”

坐忘先生大抵是绝对的唯心主义者，也是一位智者，然而这数月中仅有的两次醒来也没能解答悟净的疑问。悟净不想再等下去，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后就离开了。

第四站，悟净到了流沙河最热闹的十字路口。在那里，他遇到一位宣扬神性的少年。

“说穿了，我们都是被铁链拴住了的死囚犯。每一个瞬间，都有那么几个在我们面前被处决。我们毫无希望，仅仅是等着挨刀而已。时不我待啊。难道只有靠自我欺骗和酩酊大醉来度过这段短暂的时光吗？被诅咒的胆小鬼们！难道你们还想在这段短暂的时光内，凭借着可悲的理性而自恋不已吗？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们这点贫瘠的理性与意志，是连打个喷嚏都左右不了的。难道不是吗？”

若世间有神的话，那么这位少年就是神在世间真正的使者，悟净感受到了少年的真实与纯粹，也认为这是金玉良言，可是与虾虹隐士一样，悟净并不在乎如何能让自己从灵魂上的痛苦中解脱，他要追寻的是人与世界的终极的本质。

然而，将治疗疖子的药推荐给疟疾病人，又有什么用呢？

第五站，在十字路口的边缘，悟净遇到一位丑陋不堪的乞丐，他是女偊氏的弟子子舆，一位阔达乐观的真人。

这是个形容可怕的佝偻者，五脏六腑被高高躬起的脊椎骨吊了起来，头顶落得比肩膀还低，下巴藏到了肚脐眼下面。从肩头到后背还长满了又红又肿的疖子，已经开始溃烂。

我的内心正充满期待呢。我的左臂要是变成一只鸡，就让它去司晨好了。我的右臂要是变成一张弹弓，那就用它来打个斑鸠下来烤着吃。我的屁股要是变成车轮，我的灵魂要是变成马，那就是一辆上好的马车了，得珍惜使用啊。怎么着，你吃惊了？

悟净随后决定去北方拜访女偊氏。

不同于前面的颇为深刻的哲学对话，中岛敦以滑稽有趣的文笔叙写了后面的故事。一路上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妖精可谓是让傻愣愣的悟净开了眼界，笔者我在读的时候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第六站，悟净拜访了当下主义者虬髯鲇子，一只凶猛狠厉的鲶鱼精。

一味地去忧虑遥远的将来，则眼前必有忧患。所谓达人，是不去登高望远的。譬如说这条鱼吧。”说着，他一把抓住一条在他眼前游过的鲤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这时，虬髯鲇子已经吃光了鲤鱼，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净低垂着的脖子上。突然，他的眼中露出凶光，喉咙里“咕嘟”作响。

悟净奋力蹬水，搅起一片烟雾般的泥沙，在此掩护下，他仓皇逃出了洞口。悟净浑身战栗，心有余悸地寻思道：今天总算是以切身经历，从那凶猛的妖怪身上学到了“当下主义”之精髓了。

第七站，悟净出席了无肠公子的讲席，无肠公子是一个螃蟹精，也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圣僧，向来的主张都是“爱邻人”。

一个宣扬慈悲为怀、忍辱负重的圣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儿子捉来吃了！不仅如此，吃完之后，他竟像是忘了这事儿似的，又开始宣扬起他的“慈悲”来。

 不，不是忘了。毫无疑问，他刚才的“充饥行为”，原本就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或许这正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啊！——悟净自己给蟹精编出了一个奇特的解释。

笔者觉得这无肠公子有点类似于如今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谓精致，无非是给自己披上道德与正义的外衣，用以忽悠别人，所谓利己，倒是与鲶鱼精吃悟净一样，是没什么错的。

他们口中的道德只是说给别人听得，总是有人相信这样的话，无肠公子们一面宣扬着道德，一面偷偷地吃着人肉喝着人血哩。

第八站，悟净拜访了蒲衣子，一位自然主义者，深深地融化在美妙和谐的自然中的人。

在这一段文字中，中岛敦着重刻画了一位单纯的少年形象，我不解这少年形象意指何物。

单纯的人的结局只能是消失，或者是死亡吗？

他的肌肤就跟白鱼一样，是透明的。他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做梦一般。他额头的卷发柔软得就跟鸽子的胸毛似的。他心中稍有忧郁时，俊俏的脸上就会带上一抹阴翳，就跟在月亮前面飘过一片薄云似的。他高兴的时候，那对深邃、清澈的眼眸就会像黑夜中的宝石一般闪闪发光。

他是如此地俊美，如此地柔弱，仿佛是用什么高贵的气体做成的。只有这一点让大家感到不安。少年只要一有空，就会在白色的石板上滴下淡黄色的蜂蜜，用它来画牵牛花。

就在悟净离开此处四五天前的一个早上，少年外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与他一同外出的弟子带回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汇报：自己稍不留神的当儿，少年溶化在水里了。自己看得真真的。

 其他的弟子听了之后不禁都笑了：哪有这种离奇的怪事？！

 然而，老师蒲衣子却非常认真地接受这种说法。他说： “或许真是这样的。既然是那个孩子的事情，或许还真会这样。因为，他太单纯了。”

第九站，悟净在离开蒲衣子的居所之后，拜访了斑衣鳜婆，一位身段婀娜的享乐主义者。

悟净也向斑衣鳜婆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斑衣鳜婆如此回答道。

“我们，就是以如此偶然之生，在等待着轻而易举之死。你想想看，除了追求‘无上法悦’，‘道’还会在哪儿呢？啊！那种销魂蚀骨的欢喜！啊！那种永远新鲜的陶醉！” 

随即，女妖又眯缝起如痴如醉的双眼说道：

 “虽说你长得太丑了，我不想留你——这么说十分对你不住，但我老实告诉你吧，在我的后院，每年都会累死上百个小伙子。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人都死得十分快乐，都为自己能如此这般地度过一生而感到非常满足。”

悟净这等连衣食都很少放心思的粗人自然理解不了斑衣鳜婆的快乐。

在去往女偊氏道场的路上，悟净一如既往地拜访了各种各样的贤人，但他们与前面的人回答给悟净的都是关于自身如何获得快乐，以及自身生存的信条。

在到达女偊氏道场之时，离悟净踏上寻访之路已经有五年了。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变聪明。岂止是没有变聪明，他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不是自己的）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了。从前的自己尽管愚蠢，可至少要比现在的自己敦实——几乎是肉体感觉，总之，自己那时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而现在呢，变得没分量了，一阵风就能吹跑。

悟净一味地追寻着真理，不断去了解他人的思想，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地本心却模糊了，一如在这个人类世界世界的我们，进入社会后，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有如黑卵道人的骗子，也有如鲶鱼精的恶人，无肠公子那样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小人，坐忘先生似的厌世者，斑衣鳜婆一样的被消费主义捆绑的人。

在社会里历练几年，谁能不被磨平棱角，变的轻飘飘的呢？

然而悟净与我们并非是真正的变轻了。与世界相比，个人实在是微不足道，只是吃的太多，没能消化，而造成的轻浮之感，用脑子空想是无益于消化的，要一步步的走，用实践，去沉淀。

悟净是幸运的，当然他的幸运也要归功于他的坚持与努力。他见到了女偊氏，虽然女偊氏没能给出他直接的答案，但却告诉他了一条寻找真理的路。

胆怯的悟净啊，你胆战心惊、无限怜悯地在一旁望着如同溪流一般打着旋、飞流直下的人们，自己却为跳与不跳而踌躇不前，你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掉落谷底的，你明明知道不被卷入漩涡也绝非什么幸福。即便这样你还是恋恋不舍于旁观者的地位吗？愚蠢的悟净啊，你难道不知道，在生之漩涡中喘息的人们，事实上并不如旁观者所以为的那般不幸啊。

悟净思考自己这数年所做的事情，

待在女偊氏处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内心被赶往一个方向。起初是被赶去的，后来变得主动前往。悟净渐渐地开始懂得，之前，自己一直都没在追求幸福，只在寻求世界的意义，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其实自己是在这种奇怪的形式下，相当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幸福。他出于廉价的满足感而非卑劣感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根本不是那种要探寻世界意义云云的了不起的人物。

这之后的一段描写，我觉得算是这篇小说的高潮，悟净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内心的快乐。他开始去尝试，像别人一样去构建自己的世界。

悟净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

 有一天，他突然倒在路旁后，竟然马上就睡着了。他睡得死沉死沉的，毫无知觉，连肚子饿都忘记，连梦都没做一个，昏昏沉沉的，一连睡了好多天。 

等他忽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一片青白色，颇为明亮。原来这是在夜里——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又大又圆的春日满月，将明亮的月光从水面上照射下来，让浅浅的河底充满了祥和的白光。悟净睡足之后，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他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便随手将游过身边的鱼抓了五六条，塞进嘴里大嚼一通后，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随即又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嘴对嘴地大喝了几口。啊，太爽了。他“咕咚咕咚”地将酒葫芦喝了个底朝天，心情愉快地迈开了脚步。

再之后，观音大士来了，告诉悟净今年秋天去往西天求经的三藏会路过此处，而作为弟子护送唐三藏的他也将会在新的旅途中得到先前一切疑惑的解答。

题外话，笔者自己深知写的不行，也算是一种失败的尝试吧。

                                                                                                                二零二一年春，连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