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门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凌慧拖着行李箱下了公交车,她刚结束大三下期的期末考试,趁着暑假放假,在最热的天气里回了家。

  她家是开餐厅的,餐厅位于渔村的最东边,主要经营海鲜,暑假来海边的游客比较多,她妈提前就打好招呼,让她暑假回来帮忙。

  本来计划暑假同室友一起去旅游的,听到这消息,她起初有些不情不愿,但躺在宿舍床上冷静了一晚后,她体谅到母亲的不容易,还是在期末考试结束后,第一时间辗转公交车,动车,再乘公交车,赶了回来。

  下车点距离渔村还有两公里的距离,为了省打车钱,她拖着行李箱打算步行回去。

  路边摆着小摊,摊上有椰子芒果之类的水果,水果摊后面就开着一家冷饮店,几个男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喝可乐,旁边摆着几辆摩托车。

  其中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挥手朝凌慧喊道:“喂,凌慧,凌慧!放暑假了吗?”

  凌慧侧身看见了他,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生,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和一条黑色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这男生就是云三川。

  童年时,凌慧并不缺少伙伴,不过大多是男孩子,云三川就是其中之一。

  傍晚时分,四五个小伙伴会一起赶到堤坝集合,然后提着漂亮的小水桶从堤坝跑下去,赤脚踩在沙滩上,一边唱着童谣“一只船仔头尖尖,赶卜落海去载盐……”,一边捡起藏在沙里的螃蟹、小虾和贝壳,把它们一只一只地装进桶里,最后悠闲地走在黄昏底下,看着漂在海上的船只缓慢驶回港口。

  等到要回家时,云三川会蛮力抢走凌慧手里的水桶,再恶作剧般地把桶里的螃蟹和小虾倒进海里,做完这些后,他就站在海边,看着四处逃窜的小动物,像个傻子一样鼓掌欢呼。

  这时,如果凌慧哭得越伤心,他就会越高兴,把凌慧的嚎啕大哭当作是自己开发的一场游戏的奖励,而且这游戏在一遍一遍地发生。

  他们算是结上了梁子,随着年龄的增加,到了初中,凌慧的个头一下子超过了云三川,后来就是凌慧霸道地抢走云三川的水桶,狂奔到一处海角,倒掉海鲜后,把桶埋进了沙里,让云三川找不到,空着手回家,嘴硬着挨家里人的一顿揍。

  直到初中毕业,凌慧已经埋了云三川十几个桶了,云三川面对出落得越发剽悍的凌慧,这才后知后觉,承认自己落了下风,最后在双方家长的调节下,两人才表面上达成了和解,最后凌慧从沙滩里挖出来七个桶,还给了云三川。

  在海洋学专业读书的凌慧,后来才晓得那些塑料桶对环境和生物的危害,可是剩下的那些桶,就连凌慧自己也不知道埋在哪里去了。

  站在对面的云三川又在喊:“凌慧!坐车吗?我新买的。”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台黑色摩托车。

  凌慧不理他,拖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云三川推着摩托车赶过来。

  “凌慧,天气这么热,我搭你回去。”云三川嬉皮笑脸地凑上前说。

  “我不坐黑摩的,不安全。”凌慧说。

  云三川思忖着点点头,觉得凌慧的说法在情理中,说:“这样,我就推着车陪你,咱们朝着家的方向前进吧!”

  凌慧笑怼:“你们大学这么早就放假了?一天闲着没事。”

  云三川说:“你懂的,一个普通的二本学校,放假就是早,不像你那个211,985学校,交最少的学费,上最长的课。”

  凌慧瞥了一眼他,说:“又在阴阳怪气了。对了,下学期就大四了,你找好实习单位了吗?”

  云三川说:“没啦,你知道的,今年这个形势,我一个二本的学计算机的,投的实习简历,人家看都不看的。我打算考公试试,再不济,跟着我爸在海上打鱼,我爸去年贷款买了一条船,可新了,今年年底,贷款的钱就能还上,以后就是纯赚钱了,明年毕业我就继承他的衣钵。”

  凌慧停下来,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云三川,似乎想说些什么。

  云三川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凌慧摇摇头,说:“你学了三年计算机,就这么放弃,不觉得可惜吗?”

  云三川说:“有点可惜吧,不过你让一个连馒头都吃不上的人去考虑三餐要营养均衡的事,不是有点可笑吗?”

  凌慧说:“嗯,确实。你会设计游戏吗?投简历去游戏公司吧。”

  云三川摇着脑袋苦笑,接着感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别关心我的未来了,你呢,这次回来干嘛?我看你朋友圈说了,暑假要出去穷游的嘛。”

  凌慧说:“回来帮我妈,餐厅人手不够,顺便准备毕业论文。”

  云三川问:“研究什么呢?”

  凌慧说:“深海养殖。”

  云三川说:“不错,一听就很高端。”

  两人一起走回渔村,头一座二层小楼就是凌慧的家了,一楼被改建成海鲜餐厅,房子前的空地上摆满了塑料桌椅,顶上搭着蓝色的铁皮棚。

  凌慧站在餐厅外面,对云三川说:“嘿,摩托小子,别整天在街上瞎晃,帮你爸打鱼去。”

  云三川跨上摩托车,答道:“嘿,海鲜姑娘,我大学放假了,我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随后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刚才外面是谁啊?”张小芬擦着手从一楼的厨房走出来。

  “云三川呗。”凌慧拖着行李箱走进里屋。

  “嘿,那小子啊,一个星期前就回村了,买了辆摩托车,整天在村里瞎逛。对了,慧儿,今天路上堵车吗?”张小芬转身问道。

  “妈,我放在床底的拖鞋呢?”里屋传来凌慧的声音。

  “别找了,被耗子叼走了。先把午饭做了,马上中午的一波客人就要来了。”

  “我不饿。”

  “我饿了。”

  别的餐厅一般是等忙完了再吃饭,可张小芬是先吃饭再准备生意,因为她有胃病,饿不得。

  凌慧换了一身衣服,懂事地走到厨房打下手,她先把盆子里的几个土豆削了皮,洗净以后再切土豆丝。

  张小芬继续唠叨着:“最近超市里的菜籽油涨价了,比以前贵了三块,我就到菜市场去买了,一次买十桶,便宜一点……”

  “这么多,怎么拉回来的呀?”凌慧喃喃说道。

  “三轮车啊,你别说,还挺沉的……”张小芬瞟了一眼菜板上的土豆丝,说,“慧儿,你这土豆丝,拿去可以当家里的顶梁柱了。”

  “还行吧。”凌慧没解释。

  很快,一盘清炒土豆丝和一锅酸辣黄骨鱼就做好了,两人各自端着一只饭碗,围着客厅里的桌子默默地吃着,扒几口白米饭,吃一口菜,再看一眼热闹的电视新闻。

  “哎,你怎么打了三个耳洞?”张小芬突然问道。

  “起初不是计划穷游西北吗,戴上几个耳钉装作不好惹的样子,路上会安全一点。”凌慧说。

  “那你下次干脆把耳朵放在缝纫机上,我给你踩一圈。”张小芬撇嘴说。

  “妈,看不出来,你还挺幽默的。”凌慧笑笑说道。

  “有一点吧,慧儿啊,隔壁张阿姨的女儿都三十几岁了,还没结婚,一个人住在市里,她爸妈都愁死了。”张小芬又唠叨着说。

  “你早晚也会有这样的日子,不要笑话人家。”凌慧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张小芬皱了皱眉。

  这一刻,凌慧有些愧疚,说:“行吧,待会儿我洗碗。”

  洗碗的时候,张小芬从凌慧身后走过,揉了揉凌慧的脑袋,说:“好想把你塞回到肚子里哦,去哪里都带着你。”

  凌慧说:“妈,我长大了,不是斜挎包,整天让你背着。”

  张小芬笑笑说:“知道啦,知道啦。”

  清理完厨房后,两人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等着用餐的客人上门。

  凌慧坐在沙发上,觉得有些硌人,掀开沙发垫子,找出了那双本应放在床底的拖鞋,她拖下运动鞋,将拖鞋换到脚上。

  张小芬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有些焦虑地说:“哎,今天中午怎么没一个客人来?”

  这时,电视上传来主持人的声音:“2023年8月24日,北京时间12:00,日本正式公开排放核污染水……”

  张小芬茫然地望向凌慧:“慧儿,核污染水是什么?”

  凌慧眉头紧皱说:“就是有毒的水。”

  张小芬忧心忡忡地问道:“啊,我们这里离日本远,应该没影响吧?”

  凌慧说:“目前没有影响,以后就难说了。”

  整整一天,餐厅都没迎来一个客人,张小芬站在两块砖头上,扒着墙壁同邻居张阿姨诉苦,说现在的海鲜生意如何如何不好做。

  夜幕逐渐降临,热浪并未散去,凌慧满身汗水,于是端着小盆和毛巾,走进屋子旁的浴室里洗澡。

  云三川走到小院,一本正经地问道:“阿姨,凌慧呢?”

  张小芬从砖头上跳下来,答道:“三川,慧儿她在洗澡,找她有啥事吗?”

  “哦,阿姨,我没什么要紧的事,等着就好。”云三川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

  “来,吃西瓜。”张小芬端来一盆切好的西瓜来。

  “阿姨,今天生意看起来不好呢。”云三川从盆里取走一块西瓜。

  “对,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是因为那个核污染水吗?下午没事儿我刷短视频,那些专家都说没事,对海鲜没影响,这是真的吗?”

  “阿姨,我也不懂,咱们还是相信专家的,毕竟别人是专业的嘛。”

  “可凌慧说有影响,我一跟她说专家怎么说,她就说我整天看手机,刷那些没营养的短视频,她也没耐心给我说道说道。”

  “阿姨,我查了一些资料,可能还是有一些影响,核污染水里的氚可进入初级生产者体内与有机物结合,形成稳定的有机氚。由于有机氚在生物体内的代谢速率低,且随着食物链营养的迁移而逐渐富集,超过一个剂量,最后会对人产生持续的内照射危害,损害健康,最明显的就是各种癌症的增加。”

  “谢谢你啊,三川,我听懂了一些,你还是比凌慧有耐心,那小兔崽子,翅膀越来越硬了,动不动就顶嘴,跟她去世的爸一样,都是犟驴。”

  “等她大点,就好了,她就懂阿姨你的辛苦了。”

  “话是这么说……哎,可是我一直在海边讨生活,以后这生意可怎么办呢?”

  “阿姨,你放心,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况且慧儿马上毕业了,你身上的担子就要轻许多。”

  “希望是这样吧。”张小芬叹一口气,走进厨房了。

  这时,凌慧从浴室里走出来,径直走向云三川,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塑料椅子上,用一块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调皮地说:“是你先说呀,还是我先说呀?”

  云三川说:“说什么呢?说你洗澡洗这么久,是要把自个儿洗了炖了吗?”

  凌慧说:“我在里面听见你和我妈嘟囔了十分钟了,是不是在讲我的坏话?”

  云三川说:“你的坏话,十分钟可讲不完。”

  凌慧把毛巾搭在椅子靠背上,问:“找我有什么事?”

  “这两样送你。”云三川把放在桌下的一个袋子递了过去,里面装着一顶渔夫帽和一个泛黄的笔记本。

  他赶紧解释道:“你不要误会啊,我是今天上午看你拖着行李箱,汗流浃背的样子,有点惨。还有,这是我爸的养殖笔记,可能对你写论文有用。”

  凌慧把渔夫帽取出来,戴在头上,笑笑说:“谢谢啊,我知道,我们一直是纯洁的兄弟关系。还有,不得不说,这个帽子太丑了。”

  “配你正好。”云三川说。

  很快,暑假就临近尾声。这两个月里,餐厅的生意实属惨淡,只能勉强达到收支平衡,张小芬对此很是焦虑,考虑一阵后,只好暂时停业了。

  八月末,张小芬骑着三轮车把凌慧和她的行李箱拉到公交车站,张小芬坐在座椅上对凌慧说:“慧儿,我待会儿去批发市场进一批椰子,看好卖不。”

  凌慧说:“妈,你别累着了。”

  张小芬说:“慧儿,我不累,都是轻巧活。你在学校里吃好喝好,实习单位慢慢找,不急哈。等你到学校了,跟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就行了,我先走了。”

  “妈!”凌慧叫住了张小芬。

  “嗯?”张小芬回头望了她一眼。

  “记得按时吃饭。”凌慧说。

  “知道啦。”张小芬骑着三轮车朝水果批发市场驶去。

  凌慧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恍悟,她是无力的,对于这个家的无力感,成了她目前最痛苦的事。

  这时,云三川骑着摩托车过来,把车停在了一棵行道树下。

  他背着一个黑色背包走向凌慧,凌慧的思绪飘回来了,打起精神戏谑地问道:“怎么,又给我送东西来了吗?”

  云三川说:“这次不是帽子了。凌慧,我听了你的意见,做了一个小游戏,投了一家游戏公司,他们要我了。”

  凌慧惊喜地望向云三川:“能否给我看看呢?”

  云三川说:“当然可以,不过现在游戏还很粗糙,后面有时间了我再打磨细节。”

  云三川从背包里抽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搁在了凌慧的行李箱上,他蹲在地上打开电脑,启动了屏幕上的一个游戏。

  第一幕出现的是一个蓝色星球,接着字幕缓缓显示:“通知:公元2023年8月24日正午十二点,地球正式进入辐射纪元版本,望各位玩家做好准备……”

  凌慧也蹲在电脑前,看着云三川通过了四关,好奇地问道:“通关以后的奖励是什么呢?”

  云三川说:“干净的土壤、粮食和水源。”

  凌慧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三川,说真的,我觉得你这个游戏很有意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做下去。”

  云三川关掉游戏,把电脑放回到背包,接着缓缓地说:“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凌慧说:“我相信你,三川。而且,估计以后海洋生物学进行编年的时候,都会以那天为轴,分为前核时代和后核时代了,这东西对于世界的影响只有后面几十年才知道了。”

  这时,开往高铁站的公交车停了下来,凌慧上了公交车坐下,突然,她打开公交车的车窗喊道:“三川,这游戏叫什么呢?”

  “黄昏门……”

  2

  二零三三年,距离日本正式排放核污染水已过十年,这年,凌慧三十二岁。

  木桶房建于十年前,形似木桶,实则由石块砌成,一面墙紧紧挨着悬崖,另外三面墙则迎着峡谷的风。

  入口在崖顶,从上到下,一共三层,最上一层是磨坊,中间一层是用来存放工具以及作为磨坊管理员的临时住处,最下一层卧着一个水车,三层楼之间由石梯相连。

  悬崖下奔腾的流水穿过水车的扇叶,水车一转,带动着上方各种齿轮转动,原始的力量通过皮带,一直往上,最终抵达第一层的悬崖磨坊,于是碾子转动,将小麦脱壳,最后再磨成面粉。

  磨坊小小的,石块的缝隙长满了青苔,墙壁上开着一扇窗和一个木门,一推门一股浓郁的小麦香便扑面而来。

  门口堆着几麻袋小麦,磨坊正中间是碾子和石槽,石槽上薄薄地铺着一层干爽的麦子,碾子绕着圈在石槽里欢快地滚动,在嘎吱嘎吱声中麦子细声细气地裂开了,饱满的颗粒刹那间从壳里滚落出来。

  凌慧伸出手抓起一把脱壳的小麦,凑到嘴边吹了一口气,粗粝的外壳飘散在空中,她低下头嗅了嗅,小麦的清香钻进鼻子里,同时一粒微尘也被吸了进去,她站在原地转着圈圈,打了一连串狂乱的喷嚏。

  最后困局被一阵敲门声打破,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熟悉的人,张小芬,她的母亲。

  “一个人?”凌慧揉了揉鼻子。

  “不,还有他,”张小芬指了指身后,平静地回答,“我的小邻居。”

  话刚落,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张小芬身后窜进来,腼腆地对着凌慧笑了笑,双颊挤出了酒窝。

  凌慧并不认识这个小男孩,其实她在村里总共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不过,她还是注意到小孩身上穿着轻薄的夏衣,衣襟上还挂着几根青草。

  张小芬告诉凌慧,这是她邻居的孩子。

  邻居是一对中年夫妇,六年前女方生下这个男孩,半个月前,孩子的母亲在村里突然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是要去海边。

  可是,海边目前已经被封锁了,充满了辐射,现在去那里,不就是自杀嘛。

  孩子的父亲着急了,把小孩儿放在张小芬这里,拜托她照顾一段时间,他赶着去找妻子。

  “哦,这下该满足了你当外婆的欲望了吧。”凌慧嘲讽了一句。

  “你呀你,嘴还是那么硬,都三十多了,还不成家,你要气死我。”张小芬气得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一袋小麦上。

  凌慧并不在乎不属于自己的职责,在乎的只有小麦,她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小孩,小孩乖乖地坐在门口的麻袋上,身体紧挨着张小芬。

  他裤子卷到膝盖上,膝盖也沾了几根青草,两条小腿像瘦萝卜一样晃来晃去。

  凌慧流露出一丝同情,但那样的观念只是一闪而过。

  不过母亲带着小孩来这儿干什么呢?来找她?或者仅仅只是路过?

  凌慧根本无法窥视张小芬的想法,张小芬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自从十年前做海鲜和水果生意失败后,就低沉了一年,往后突然看开了,做什么事都桀骜不驯,想骂什么就骂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干什么事都源自身体的本能,村里的闲言碎语都没箍紧她自由的思想,反倒是凌慧,这些年越过越缩手缩脚的。

  “今年的小麦看起来还不错。”张小芬摸了摸袋子里的小麦,抓起两粒放进嘴里细细研磨。

  “是的。”凌慧点了点头,问道,“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V,victory,胜利的意思。”张小芬说。

  “他爸妈还挺潮,”凌慧感叹一句,“不过确实有道理,这年头,在辐射的影响下,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确实是一个胜利。”

  凌慧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突然回忆起这十年间发生的事,从二零二四年开始,温室效应就越发严重了,随着海平面的上升,淹没了曾经的渔村以及一些沿海的城市,更多人开始选择住在高山上。

  还有,日本核污染水的排放,以及其它核电站的意外损害,导致核辐射通过生物链不断在生物体内富集,最终,在一些非自然死亡的人类身体以及食物土壤里,也检查出超标的核辐射剂量。

  从此,干净的水源、土地和食物成了稀缺品,人们为了抢夺它们,爆发了三次大规模的战争,其中最后一次战争,人们大量使用了核武器。

  为了活着,被核辐射污染的城市成了禁区,大海成了雷池。

  于是,母亲带着凌慧前往住在高山上的外婆家,外婆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里,耕田种地,自给自足。

  外婆掌管着一座磨坊,她高大强壮,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肺病袭击了她,她咳了几个月,变成一抔土,于是凌慧便接手了磨坊,负责给几百米处的村里人碾磨小麦和其他粮食。

  如今青苔小草长在木桶房的屋顶,蜘蛛网也慢慢攀爬在角落里,最上一层的门板上也出现裂缝,凌慧通过声响,判断齿轮运行的状况,它犹如牙齿一样,咔嚓咔嚓地咀嚼,再吞咽,一环接着一环。

  等凌慧的思绪回来时,张小芬已经提起篮子,摇摇晃晃地走向位于第二层的休息室了,凌慧锁好磨坊的门,从她手上接过篮子,踩着石阶下去。

  她们绕过一级一级的石阶往下走,这房虽然像个桶,但是采光很好,每一层的墙壁上都开了多个小口子,当做通风口和简陋的窗户,光从外面射进来,再沉默地铺在粗粝的墙上。

  他们来到第二层,这里就是磨坊管理员的休息室了,地上铺着粗糙的石地板,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床,床的对面就是炉灶。

  张小芬踮起脚,伸手去取橱柜里的大蒜,无意间扯出一个袋子,里面的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地板上。

  张小芬沉默地捡起地上的一张纸片,瞅了一眼,脸上的皱纹展开了,她看着凌慧说:“云三川给你写信了?”

  正在切土豆丝的凌慧听到这话吓了一跳,扔下菜刀,走上去,把纸片抢了过来。

  “我又没看里面的东西,就看了一个开头。”张小芬说。

  “嗯。”凌慧的耳朵红得像两只煮熟的虾,挂在脑袋两边。

  “那小子,他在那个村里过得怎样?”张小芬又问。

  “还好,他说等修好他们村的一道城墙,就来这边看看。”凌慧答道。

  他们大概只用了半小时就做好了饭,菜还是土豆丝,因为村里盛产土豆,再加上一道炒青菜。

  男孩像一只青蛙一样趴在桌上,默不作声地捧着饭碗吃饭,两条腿照样松弛地耷拉在桌子下面。

  凌慧对男孩说:“你觉得菜怎么样呢?合你胃口吗?”

  男孩很安静地点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凌慧在脑子里盘算一件事情:如果以后男孩的父母一直没回来,那张小芬和她将彻底接手这个男孩的抚养任务,这是一件艰难的任务。

  还有,男孩一直不怎么说话,是觉得和大人没有共同语言吗?

  吃完饭,张小芬急着走回村里去,凌慧要送送张小芬,张小芬拒绝了,给小男孩戴上一顶鸭舌帽,牵着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夜幕降临,凌慧靠着床慢慢地翻阅一本叫作《海洋生物学》的大部头书籍,看了有十几页,眼皮沉重,眨了几下眼睛就睡着了。

  夜色渐深,一个脸色憔悴的中年男人坐在凌慧的床尾,睁着疲惫的眼睛看着凌慧说,你别怕,我来找我的妻子,你看见她了吗?

  凌慧迷迷糊糊地说,什么?

  男人说,我不后悔啊。

  接着,男人化作一股烟雾消失了。

  这时,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人出现在窗边,一抹红唇很是惊艳,头发像海浪一样卷起来,匍匐在她的背上。

  她侧身倚靠着窗台,抽着一根细细的烟,夹烟的手指纤细白嫩,恬静的脸庞在渺渺烟雾中若隐若现,一阵晚风吹来,窗边白色的棉布窗帘晃来晃去。

  女人看着窗户外边说,真好啊,这座灯塔,可以看见大海。

  窗帘将她的整个身体遮掩住,下一秒,女人就不见了。

  凌慧睁开了眼,长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是一个梦,只是一时半会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奇特的梦。

  她躺在床上,周身裹着单薄的被子,只有头颅露在外面,盯着摇晃的窗帘,慢慢地又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次日,凌慧端着木盆打算到外面的草地上晾晒衣服,正准备打开磨坊的木门时,她听见外面有男女说话的声音,她立刻反锁好门,谨慎地趴在窗户往外看去,有两个陌生男人朝磨坊走来,手上各自还拿着一把猎枪。

  凌慧心生不妙,正想着怎么逃脱时,“砰”的一声,窗户玻璃被击碎,对面的石墙上露出一个洞。

  凌慧赶紧蹲下来,用木棒把门抵住,转身仓皇地沿着石阶撤退,跑到最下面水车那里。

  她扭头看了一眼石阶,听见楼上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跳进冰凉的水中,迅速地游到了河对岸,然后找到一棵庇护的树木,爬了上去。

  她坐在一根树杈上,茂密的树叶遮挡了视野,她看不见对面木桶房里发生的情景,不清楚那两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是否离开,她抱着树干,一直等待着。

  大概过了五六个小时,她才从树杈上滑下来,涉水游到木桶房,偷偷从水车那里潜进去。

  她弯着腰,光着脚,警觉地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头刚刚探到二楼,就看到一片狼藉的地板,上面乱七八糟地散着床单、饭碗,窗帘也被利器划得破破烂烂。

  她很气愤,但依旧无法确定房间是否安全,她继续往上走,发现磨坊的门已摔成几块,放在屋子里的村民的麦子不见了。

  “一群强盗!”她不禁骂了一句,想必肯定是外面的人跑进这个村庄,举着猎枪毫无廉耻地抢劫粮食。

  “说谁呢?”从门口冒出来一个人。

  凌慧警觉地操起地上的木棒,抬手就朝那人挥去,那人伸手挡住了一棒,叫了一声后,说道:“慧儿,是我。”

  “云三川,你来干嘛?”凌慧说话带着一些埋怨的语气,不过随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云三川在混乱的磨坊里走了一圈后问道。

  “今天上午,被两个男人抢劫了。”凌慧说。

  “你没事吧?”云三川关切地看向凌慧。

  “没事,我躲在对面的树林里了,只是可惜了那几袋麦子,被抢走了。”凌慧说。

  “那就好,你全身都湿了,去换身衣服吧。我就在这里,看能不能把这木门修好。”云三川说。

  凌慧返回二楼休息室,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回到磨坊,对正在维修木门的云三川说:“你陪我回村里看看吧,我担心我妈。”

  村子很安静,伏在连绵的山峦之中,完全没有往日的喧闹,他们一家一家地走过去,发现村民们都弯着腰默默地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院子,面如死灰,脸上没有一滴泪。

  这几年里,他们被外面来的人洗劫了多次,已经麻木了,而且最近这种活动越来越频繁了。

  光线在逐渐变得黯淡,他们走到一个小院前,凌慧推开院门,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她走进小屋,凌乱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人。

  这时,她有些慌乱了,生怕张小芬发生什么意外,随即又跑到院子里,对着四周的大山,呼喊着母亲的名字。

  喊了几声以后,她哭丧着脸蹲坐在院子的地上,这时,旁边工具棚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过头一看,张小芬从一堆草垛里钻出来,头发上还带着几根干草,跟在她后面的就是那个邻居小孩。

  “妈,你怎么躲在那里啊?”凌慧埋怨道,“我叫了你这么久,你怎么不答应一声啊?”

  “耳朵不好,听不大清,我就没应。”张小芬弯腰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

  “你什么时候挖了这么一个地窖呢?”凌慧掀开草垛,发现地上铺着一块木板,再把木板打开,下面就是一个地窖,四个立方左右,刚好可以躲一两个人,里面还放着土豆、白菜、小麦这些物资。

  “去年春天开始挖的,不就是为了防着外来的这帮强盗嘛。”张小芬叹了一口气说,“没费多大的事,每天我吃了午饭就扛着铁锹来挖,挖了一个月就挖好了。天快黑了,走吧,进屋做饭。”

  张小芬蹒跚着走进屋子里,望了一眼凌乱的小屋,又叹口气,接着开始收拾灶台,点燃柴火,取了两碗从地窖里藏起来的米,开始蒸米饭。

  “阿姨,我来烧柴火吧!”云三川坐在灶台,把一把枯树枝塞进灶膛。

  “你是三川吧,有几年没见到你了,你变黑了。”张小芬说。

  “嗯,是比以前黑了不少。”云三川笑笑说,接着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呢?”

  张小芬看了一眼紧挨着云三川的V,解释道:“这是邻居家的小孩,暂住在我家,不是凌慧的小孩,你不要误会啊。”

  “阿姨,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云三川转而低头对小孩说,“小不点,你以后叫我‘哥哥’吧。”

  正在切土豆丝的凌慧不屑地说道:“云三川,你至少比别人大二十岁呢,你脸皮咋这么厚呢,占别人便宜。”

  云三川说:“那又怎么哦,那也是哥哥。”

  吃晚饭的时候,三人围着饭桌商量着以后的日子咋过,粮食频频被偷盗,似乎没法儿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了。

  “我明天就去镇里的治安局,告发这群强盗。”凌慧愤怒地握紧筷子。

  “慧儿,我在赶来的路上,发现治安局已经沦陷了,屋子都被外来人砸得稀巴烂。”云三川说。

  “那我们怎么办?”凌慧问,“难道就坐以待毙吗?”

  “去海边吧,我想看看海。”张小芬插了一句。

  “妈,你怎么这么任性,冒出这么一个傻乎乎的想法。”凌慧反驳道。

  “主要是去找V的父母。”张小芬解释道,随即把兜里的照片递给凌慧,那是V五岁生日时照的,照片上,两个笑容灿烂的人把V围在中间。

  凌慧盯着照片,一时感觉茫然无措,大脑处于困扰之中,过一会儿,她才谨慎地问道:“妈,你确定你要去海边?要知道那里可能有辐射的,咱们一去,可能就是不归路。”

  “这么多年了,可能辐射下降了一些,况且我们还有几套防辐射服嘛。”张小芬说,“你不用陪着我,我和小孩两个人就可以去的。”

  “开什么玩笑?”凌慧脸色沉下来,说道,“哎,算了,既然待在村里也没有活路,晚上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清晨我们就出发。”

  “行吧,咱们提前把地窖里的干粮装进板车里。”张小芬说。

  吃完晚饭后,云三川帮着凌慧把一袋子土豆装进板车里,突然看见凌慧脖子上有一道白色的疤痕,问道:“慧儿,你脖子怎么了?。”

  “一年前诊断出甲状腺癌,脖子就划了一刀。”凌慧轻描淡写地说道,“装好了土豆,就去屋里睡觉吧。”

  “嗯。”云三川把关切的话语咽下去。

  次日清晨,所有货物、干粮都放进家里仅有的一辆板车里,这次出行,既是想要寻找新的居住地,又是为了找到邻居小孩的父母,四人都很谨慎,将车上的东西检查了三遍才出门。

  出门前,凌慧用刀在木板上刻了四个字“去海边了”,接着留下外出时间,以防小孩的父母提前回家以后,因为找不到小孩的踪迹而着急。

  云三川拉着板车走在最前头,对走在身后的三人说道:“你们仨好多年没走出这个山村了,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出去以后,万事小心。”

  出村第一天,路窄。

  在往东的黄泥路上,他们没有遇到其他人,他们走走停停,有时坐在路边歇一歇,有时跟一言不发的V聊天。

  他们一直走到天擦边黑才停下,板车靠在一棵大榕树旁,帐篷也搭在树下。凌慧找来干柴生起一堆篝火,架起一只铁锅煮粥,燃烧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V坐在一旁,睁着夜一样漆黑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云三川注意到V的不开心,于是从板车的木箱子里取出一副围棋,在草地上摊开棋布和棋子,邀V一起下五子棋,他们谁也不让谁,但也不悔棋,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在火堆的后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

  凌慧俯身看了一下篝火,又加了几根柴,随后背靠大树坐了下来,她捏了捏小腿上紧绷的肌肉,抬头一眼看见挂在天上的北斗七星。

  云三川在一旁下棋,突然转头问道:“我写给你的信件怎么没回?”

  凌慧愣了一下,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磨坊太忙了,没时间回。你父亲还好吧?”

  云三川说:“还好,我们那个村围墙修得很高,没有外来人能闯进去,要不去我们那个村吧?”

  凌慧说:“也行。不过,咱们得先把小孩的父母找到。”

  云三川说:“他知道,我们是去找他的父母吗?”

  凌慧说:“应该知道吧。”

  夜晚越来越冷,张小芬裹着毯子凑到篝火旁,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奶奶的,可真冷。”

  凌慧说:“妈,有小孩在,不要说脏话。”这时,小男孩正凝视着凌慧,似乎听懂了什么。

  白粥煮好以后,她把它分在四个碗里,每人再加一点咸菜,按照地图显示的距离,他们至少还要行走四天,才能到达海边,所以这些粮食要能省则省,还要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

  她把碗递给张小芬,张小芬握着勺子喝完了里面的粥,擦了擦嘴说:“要是有蛋就更好了。”

  “对啊,”云三川高兴地加了一句,“煎鸡蛋最好吃了,外焦里嫩,可惜我们没有母鸡。”

  出村第二天,雾大。

  清晨起了厚厚的雾,四米开外的物体看不清了,凌慧找来一根坚韧的木棍,用小刀把粗糙的外皮给削掉,做成了一根手杖,她把手杖拿到张小芬跟前,张小芬起初还有些生气,说自己还没老到用手杖的程度。

  凌慧说:“拿着吧,雾这么大,就当它是你的伴。”

  张小芬说:“那好吧。”说罢接过手杖,将尖尖的那头戳进了泥土。

  按照地图的指示,他们接下来要穿过一片草原。

  青草长得很壮实,踩上去像一层柔软的被子,脚抬起来时,一个厚厚的印子会留在草地上。

  凌慧在板车后面推着,云三川在前面拉着,张小芬走在板车的一侧,弓着背慢慢往前踱步,那个小孩则紧跟在张小芬身后,他身上挎着一个小包,蓝色的,在白色的雾气中显得分外鲜明。

  凌慧观察着小孩,猜测那个小包里装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同时,一些过去的零散记忆一起闯进这片奶白色的浓雾中,它们没有具体的形状,更像是一层薄薄的面纱,蒙在凌慧的眼前。

  随着太阳的升起,早晨的雾尽数散去,记忆在往后退,所有现实的人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出了这片肥硕的草原,一步又踏进了黄泥的世界。

  又是一条黄泥小路,路两侧是矮矮的小山,有农人站在山上向他们招手,凌慧心想,也许前面是一个好客的村庄,舟车劳顿的他们会得到一场热情的招待。

  果然,半小时后,他们抵达一个热闹的村庄,这里更像是一个小型的集市,大路两侧摆着小摊,摊贩卖着蔬菜瓜果。

  该放松放松了,他们把板车停在一家茶馆旁,留下张小芬和小孩守着板车上的物资,凌慧和云三川则赶到集市上,他们一人背着一个装满土豆的包,想用土豆在摊贩那里换点种子和食盐。

  在换好物资后,他们被对面摊贩的欢呼声所吸引,随即挪动着脚步走过去凑热闹。

  现场的人热情高涨,他们挤进人群中,与摊贩之间只隔着一道竹栅栏,透过栅栏看到不远处有几个笼子,笼子里关着几只母鸡,近处则摆着一口大锅,上面蒸腾着白色的水汽,表面漂浮着一片青的红的东西,上面围着极多的苍蝇,锅下面是一滩腥臭的淤泥。

  摊贩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脚上踩着一双橡胶靴,身上套着泛油光的厚围裙,他举着一只大铁勺站在锅边,不时在波光粼粼的铁锅里搅来搅去,凌慧注意到,他举勺子的那只手又黑又胖。

  摊贩随即把那一锅水倒进一个大桶里,再往里面灌冷水,这时,一个干瘦的青年朝大桶走去,他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就一直在大桶边站着,等着秃顶摊贩将冷水灌满大桶。

  终于,水满了,秃顶摊贩对着干瘦青年大喝几声,青年抬起头,不安地朝四处张望,竟有几分绝望。

  周围的人都在嘎嘎地嘲笑那青年,说他不敢跳进水桶里,他最后还是踩着小凳子爬了进去,在水里乱扑打,接着沉了下去。

  凌慧有些疑惑,大桶只有一米五左右高,怎么可能将差不多一米七的人给淹没了。

  这时,秃顶摊贩拿来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进桶内去搅动,几分钟过后,一只滑溜的像章鱼的东西顺着竹竿爬上来了,摊贩就用一根木棒把它敲下去,它再爬上来,摊贩再敲,如此循环三次,每一次那东西爬出来都变了个样子,越来越怪,最终成了一个丑东西,身上的皮肤特别黑,真正的像煤一般黑,然后丑东西再也没有爬上来了。

  周围的人突然踏破栅栏拥了上去,围着大桶跳舞。

  这时,那个摊贩对着凌慧讪笑,仿佛是邀请她进入大桶内,看到这一幕,他们觉得毛骨悚然,转头就跑,再也不敢回头,后背冒出一片冷汗。

  凌慧小心翼翼地问:“三川,刚才那个是魔术表演吧?”

  云三川说:“应该是吧,不然也太可怕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吧。”

  等他们赶到茶馆时,张小芬和小孩正坐在板车上下棋。

  凌慧说:“我们走吧,这个地方不安全。”她卸下鼓鼓囊囊的背包,把它放在板车里。

  “你们看到小孩的父母了吗?”张小芬突然提起这一茬。

  “什么父母?”凌慧反应过来,有些羞愧地说,“没有看到,我们只是拿土豆换了一点物资。”

  “哦,我还以为你们俩去了这么长时间,是在打听小孩父母的去向了。”张小芬收好棋子塞进木箱里。

  四人赶紧拖着板车离开了这个集市,凌慧没想到自己如此镇定,埋头推着板车,企图用疲劳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冲掉。

  傍晚,他们在一块巨石旁停下,靠边扎好帐篷,生起篝火。

  云三川抱起干柴,从板车旁经过,听见了一个叩击木板的声音,他问了一句:“木箱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嗯?”凌慧扫了一眼放在板车上的木箱,迟疑了一下,走上前,用张小芬的手杖挑开了盖子,没想到,从里面跳出来一只奇怪的母鸡,它全身上下光秃秃的,只有头顶长着一簇羽毛。

  “这母鸡哪儿来的呀?不会是从别人锅里死里逃生出来的吧?”云三川一脸愕然。

  “对,我就是从集市上溜走,钻进你家箱子里的。”母鸡说。

  众人纷纷愣住了,突然,云三川问凌慧:“你掐掐我,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母鸡竟然说话了。”

  母鸡厌恶地从板车上跳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帮我找一棵树,我晚上要在上面睡觉。”

  云三川说:“应对一只来历不明的母鸡,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吃了它。”

  母鸡有些惊恐,退后两步说:“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可是一只有魔法的鸡。”

  凌慧走上前说:“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说,你是一只有魔法的鸡,那你知道在集市上有个人跳进桶里,后来消失不见的事吗?”

  母鸡说:“知道,那时我就在现场。”

  凌慧问:“他是怎么消失的?”

  母鸡说:“他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那个奇怪的东西。”

  凌慧问:“每个跳进去的人都会变成那样吗?”

  母鸡说:“不一定,看情况,有的就变成了我这样。”

  凌慧瞪大了双眼,对此震惊不已。

  母鸡呵呵一笑,解释道:“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还没等凌慧继续追问,张小芬突然凑上前,掏出兜里的照片,递到母鸡面前说:“你见过照片里的两个人吗?”

  母鸡眯着眼睛瞅了瞅,说:“见过,大概半个月前他们来过集市,后来就离开了。”

  张小芬问:“他们有说要去哪里吗?”

  母鸡说:“好像提了一句,要去海边。”

  张小芬似乎觉得他们并没有偏离正确的找人方向,于是又惊又喜,从板车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对母鸡说:“你过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母鸡半信半疑地踱过去,张小芬突然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嫩黄色的小毛衣,看上去是给婴儿穿的,她利落地把毛衣套在了母鸡身上,嘴里习惯性地发出感叹:“哎哟,真好看,好看得不得了。”

  母鸡抖动了两下翅膀以后,发现挣脱不了,推心置腹地对张小芬说了一句话:“我谢谢你啊。”

  张小芬道:“别客气,鸡毛公主。”

  于是,母鸡今晚在得到了一件崭新的婴儿毛衣的同时,还获得了一个清新脱俗的高贵名字:鸡毛公主。

  鸡毛公主说,它夜里必须要栖息在树上才能睡着,但方圆十米以内,他们找不到一棵正常的树,所以,他们只能用剩下的木柴搭建出一棵干巴巴的树来,树就靠着帐篷,顶上还用旧毛巾给它铺了一个窝。

  鸡毛公主对此十分感激,承诺明天清晨提供一个鸡蛋作为四个人的早餐。

  “早点睡吧。”张小芬打着哈欠说。

  “我还不太想睡呢。”鸡毛公主对着篝火伸了伸鸡爪子。

  “那我陪你找找虫子吧。”张小芬说。

  “不用了,谢谢。”鸡毛公主说。

  “好吧。”张小芬说。

  “他是哑巴吗?一直不说话。”鸡毛公主一边盯着旁边的小孩一边问张小芬。

  这恰恰是凌慧一直想要问的,但她是大人,要对自己的话负责,所以不能轻易问出口。

  “哎,没礼貌,他是有自闭症,我猜的。”张小芬说。

  这个结论符合凌慧的猜想,于是,对话又顺畅地运行下去了。

  “但无论如何,你不应该给他穿破袜子吧,他还是个小孩子。”母鸡说。

  “啊,破袜子?”张小芬凑上前,脱下V的两只布鞋,果然看见V右脚的袜子上破了一个小洞,于是,给他换了一双干净的袜子。

  凌慧又一次对鸡毛公主的透视功能感到震惊。

  出村第三天,树绿。

  清晨,鸡毛公主并没有提供一枚新鲜的鸡蛋,众人带着失望,走进了一片森林。

  小路两边都是黑黢黢的树,树冠是绿得发黑,像油漆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下来。

  再往上看,空中似乎有灰色的巨人影子,站成一排,将树林环抱,它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喜也不悲。

  远处的小路上出现一辆黄色的大巴车,车窗顶部贴着四个字“海洋巴士”,它发出悦耳的喇叭声朝他们缓缓驶来。

  在山林里竟然出现大巴车,众人都感到惊喜不已,凌慧招了招手,巴士停留在他们面前。

  司机打开车门说:“里面没座位了,不能拉你们了,等下一班吧。”

  在关门的瞬间,凌慧探头看见了车厢里的小乘客,它们都是一些小动物,有小鸭子、狗、猫之类的。

  “哞——”凌慧回头一看,大巴车后面跟着一头牛,牛后面更是排着一大串动物,都朝着东边走去。

  这时,几只巨大的长颈鹿从他们身前的小路走过,它们都伸直了超长的脖子,缓慢优雅地往前走。

  男孩V突然冲上去,挥动着双手,对着一只长颈鹿喊道:“妈妈!妈妈!”

  那只长颈鹿只是回头温柔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男孩的脸颊挂着泪,手里握着那只蓝色布袋,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凌慧走上前,心疼地抱住了他。

  张小芬推了推母鸡,说:“哎,鸡毛公主,你去打听了一下,它们要去哪里?”

  鸡毛公主背着翅膀,朝一只熊猫走去,嘀咕了几声后,走了回来。

  张小芬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鸡毛公主说:“嗯,它们要去海边。”

  出村第四天,风狂。

  他们跟着动物留下的印记,已经走了五个小时了,这会儿已经到下午了,他们往山上走了很长一段路,爬山时,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全身逐渐冰冷起来,开始他们还一起有说有笑,后来便只是排成一线,晃晃悠悠地走在细长的小径上。

  张小芬走累了,双手扶着膝盖歇了一会儿,凌慧走上前,挽起她的手臂,慢慢往前走去。

  山顶耸立着一座灯塔,外表奇特的鸟闹哄哄地聚在灯塔上面,他们则是在狂风中推开木门,走进灯塔内部。

  所有人都累得腿疼,一屁股坐在屋子里的石凳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灯塔是用石头搭建起来的,石头缝里长着一些野草,墙上挂着一排麦穗,地上散落着两只干净的塑料袋。

  云三川不紧不慢地说:“似乎在不久以前,有人来过这儿。”

  凌慧点点头。

  “你说,这塑料袋会不会是小孩的父母留下的?”云三川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不知道。”凌慧闷闷地答道。

  “你说,小孩为什么要叫那只长颈鹿‘妈妈’?”云三川又问。

  “不知道。”凌慧说完这话,站起来环视了一眼灯塔。

  “你在想什么呢?”云三川问。

  “你问这个做啥?”凌慧说。

  “只是有点好奇。”云三川说。

  “我在想,这座灯塔的内部构造有点像村里的木桶房,似乎我们又原路返回了。”凌慧说。

  “有道理,不过人生不就是形而上的无路可走嘛,只能固守从生到死的命运。”云三川说。

  他们在灯塔里休息了半小时,从灯塔离开时,风已经停止了,旁边有一条被杂草掩盖的一条小路,通过它一直往下走,下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他们费了一点力气才穿过那条小路,等双脚踏在那片干净的白色沙滩上时,太阳已经低垂,沙滩上停留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都看着大海。

  鸡毛公主小步跑起来,后面的人也加快了步子,一只海鸥从后面的礁石飞起来,小孩拉开蓝色袋子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把玉米丢给了它。

  这时,夕阳与海平面交接在一起,一群海鸥掠过头顶,整个海洋瞬间变成了金色。

  太阳一点一点下沉,海面逐渐由金色变成深蓝色,一大片水母从海底涌出来,触角在水中闪闪发光,在场的人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蓝色的光点非常亮,恍惚是身处银河之中。

  四人坐在海边,脸上都带着笑。

  凌慧感觉屁股底下坐着一个硬硬的东西,她蹲下来一阵挖掘,从沙子里挖出一只陈旧的塑料水桶,她拎起那只水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因为她看见,水桶侧面写着几个字:“一只船仔头尖尖……”

  3

  “女士们先生们,本场游戏已正式结束,请摘下相关设备……”耳边传来一个优雅的女声。

  凌慧按着女声的指示摘下VR眼镜,取下耳机,她戴着一顶陈旧的渔夫帽,坐在一把椅子里,在这个高大的会场和周围精神抖擞的参会者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双眼涌出泪来,刚才在游戏里出现的虚拟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勾起了她曾经的回忆:日本排放核污染水一年以后,张小芬的生意彻底垮了;因为温室效应和环境破坏,海平面逐渐上升,城市迁徙到内陆,土地和水源成了稀缺品;她后来因为海洋实验辐射确诊得了脑癌,与病魔搏斗了十几年……

  会场的灯光亮起,在一阵掌声中,一个穿着黑色布衣的男人走到台上,下面是几百个手握VR眼镜的人。

  “首先,谢谢各位来参加本场游戏的发布会……现场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黑布衣镇定地说。

  “云三川先生,请问你发布这款复古奇幻VR游戏的初衷是什么呢?”一个台下的记者问道。

  “其实,这款游戏的初版是在三十年前设计出来的,也就是二零二三年。我们现在完善了它的内核,再次把它推向市场,初衷不过是为了让人们记得地球,记得海洋。今天,我们已经与大海隔绝,如果我们一直这样污染下去,里面最恶劣的环境模样,不过就是对未来的提前描述,奇幻将变为真实。”云三川答道。

  “云三川先生,请问这款游戏的女主,在现实里有没有原型呢?”另一个记者问道。

  “有的,她在现实生活中是一名海洋学专家,也是我的妻子,凌慧。”云三川答道。

  这时,一道光打在台下凌慧的脸上,她伸出手遮挡了一下,一只话筒塞进了她手里。

  “凌慧小姐,这款游戏留给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呢?”对面的记者问道。

  聚光灯继续照在凌慧苍白的脸上,她顿了一下,紧握着话筒说:“在游戏里,我看见了儿时记忆中的无尽大海,也看见了一颗历史中的蓝色星球,有生之年,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日本方面,不承认三十年前排放核污染水的行为,而且在日本国内的教科书里,也不存在这方面的历史。你是怎么看待这段历史的呢?”记者又问。

  凌慧摘下渔夫帽,露出一颗光头,上面赫然爬着三道疤痕,她把帽子抓在手里,昂起头缓缓说道:

  “我,就是历史的见证者之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在人类历史上,因为好奇,因为无奈,打开过许多门,门里有好的,也有坏的,譬如战争之门,瘟疫之门,还有就是核污染的大门。对于坏的东西,我们要提出质疑,采取行动,尽可能关上这座大门,反正不能无所作为……

  小说第二部分讲的是“云三川”设计的游戏,在里面四人一路遇到荒诞混沌的场景:奇怪的鱼、鸡毛公主、超长脖子的长颈鹿,所有动物最后都冒着死亡的风险前往大海,这是一条动物与人类的朝圣之路,在无限的虚中,接近无限的实,即对大自然的敬畏。

  不知道大海的容错率有多高,也许它最终会完成自我净化,告诉我们,在地球这个生命共同体里,自然才是永恒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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