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过最动人的诗只有四个字,冬雪缠绵。少年用指尖戳了戳她冻的通红的脸,笑着说那四个字:“冬雪缠绵。”
她不记得自己的反应,不记得那天是否下了雪,她甚至不记得少年的脸是什么样的,时间可以消磨一切。但她却死死地记得他说冬雪缠绵时候的语气,尾音上挑,跳脱而又活泼,缠绵了她一个又一个冬日。
“我们家冬雪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她娘打趣她“看上了哪家的小子?”
“是陈遥。”冬雪和村里的姑娘都不一样,她喜欢,就一定会说出来。
她娘脸上的笑忽的就收敛了“你知道璇玑宗招收弟子吗?”
她知道,从来飘渺无踪只活在传说里的璇玑宗突然来到尘世招收弟子,村里都闹得沸沸扬扬,大家见识过仙人腾云驾雾的法术后这种热情被推到了顶点,姚家村连着三日都没有早市,大家都带着家里最好的东西领着孩子去那座仙人挥挥手就凭空出现的房子那去拜访仙人,都想成仙。成仙是什么?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无上权势、无尽生命。冬雪不想成仙,她只想她喜欢的人喜欢她就好了。
“陈遥想要去璇玑宗。”她娘说。
“我知道,娘,可是我喜欢他,很喜欢。”她说着,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注定的,比如你的出身,你的容貌,也有很多事情是不被控制的,比如她喜欢上陈遥。
冬雪和姚家村所有姑娘都不一样,她娘将她带大,她知道这个世界的秘密,知道凡人世界之上有更为广阔的世界,知道所谓仙人的世界也并不是那样美好,甚至这一次的动静,藏着什么阴谋。冬雪的娘,是从那个所谓的仙人世界来到姚家村。只是这,并不能成为她拦着陈遥的理由,她也拦不住,她知道。
少年临走前,来找了她一次。
“冬雪,我一定会努力成仙回来,然后大家都不会死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玩。”少年成熟的总比女孩子晚,她已经喜欢他到非卿不嫁,他也只当她是一个玩伴。
“好,我等你回来。”冬雪点头,符合着少女的青涩而柔美的声音,她目送他随仙人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娘,我会等他。”冬雪说。
“不去找他?”她娘站在她身后。
“我不去,他一定会回来。”她坚定道。
她娘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男人,其实也说不上爱,只是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习惯却没有到非他不可,在那个男人的婚宴上,她站在角落看着他牵另一个女人的手,然后亲吻她,忽然就红了眼眶,那是她真的想要的,却也是她真的得不到的。那时她身边有一个少年,少年无意间触到了她的手腕,忽然神情一凛,那个男人的?她茫然的点了一下头,婚宴就成了一场闹剧。少年莽撞的一场救美,她却意外的心动了,后来知道不过是少年爱慕新娘的一场发泄而已。再到后来,她又蹉跎许多年,有了冬雪,便带着她来到这人间。
冬雪知道这一段往事,甚至知道她娘路过的那许多岁月里所有堪与不堪的往事,“娘不能给你很多,但是娘能给你的都会给你。”“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娘不会拦你,但是你不能后悔。”“冬雪终究是要长大的,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复杂,你要慢慢看。”
关于仙人的事情慢慢平静下来,姚家村又回到原来的样子,除了几个少年人的离去,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
时间又过了两年,少女们都到了再不嫁人就晚了的年纪,媒人往冬雪家走了一次又一次,她娘都笑着拒绝。渐渐的,媒人不来了,村里的闲言闲语就多了,冬雪不怕。她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手里摆弄着她娘唯一教她卜卦的龟壳。她每天都要算一次的,算算陈遥的平安。
到第五年的时候,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公子走到姚家村,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冬雪的娘,纵然修过仙,也不过是延缓衰老多了些许寿命,除非修成大道,不然都是要老要死的。冬雪的娘不知道活了多少个年头,自然不会是年轻的。村里热闹了一番,小公子日日追随着冬雪的娘,看不见就在屋子外的树上偷窥,冬雪有次不解打开门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娘?”
小公子看着比她还小一点,白皙的脸一点一点涨红了,“她,她唱的歌很好听。那天我路过的时候……”
“那是我唱的。”冬雪打断他。
“她很好看。”小公子鼓起脸。
“我比我娘好看。”冬雪又说。
“反正我就是喜欢她!”他的眼睛瞪起来,只是脸好看的人无理取闹也是赏心悦目。
喜欢一个人绝对不会没有理由,也许是对方的一个动作也许是之于你的一段往事又也许就只是碰见那个人的时候风很好天很蓝而那个人很好看,不论这个理由能不能宣之于口,它一定存在。
“那么隐秘呀?你告诉我说不定我会帮你哟。”冬雪诱导着他。
“我只告诉她。”小公子双手握拳,语气坚定。
只是他终究还是没能亲口告诉她,那年初夏刚刚到来的时候,他家里来了人,绑了他回去成亲。
她娘一直看着,在他跑来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的时候摇了摇头。
后来的日子就很安静了,冬雪去医馆做了学徒又出师之后就成了姚家村新的大夫。
“冬雪,你还在等陈遥吗?”当年一起玩的姑娘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带着孩子抓些退热的药。冬雪迟迟不肯嫁人,她们就猜她是在等陈遥,但一直没有人敢问。
“也不算,他也没叫我等他。”冬雪笑了笑,“他还没喜欢上我呢。”
那人叹息了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喜欢也好,等待也好。
这一年,她娘迅速衰老下来,是大限将至的表现。到那一天的时候,她娘叫她来到房间里,给了她一只贝壳,狡黠的告诉她另一半放在陈遥那里,等他回来就叫他娶她。
冬雪笑着点头,笑着流泪,笑着看她娘合上眼睛,送葬的那天,很多年没见的小公子,如今可以去掉一个小字了,突然到来,扶了一路的灵枢。
“你和我回去吧,我会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他还是当年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比你大。”冬雪憋出几个字。
“你是她的孩子,当然就是我的孩子。”他说的很认真。
冬雪没有再反驳,只是摇了摇头“我要在这里等我喜欢的人回来。”
“那我陪你,我总要照顾你的。”他说。
从此冬雪多了一个爹,比她还小两岁。虽然她不承认。
冬雪还是在等陈遥,或者说,顺便等陈遥,她依旧每日读书唱歌坐诊,并没有因为等不到陈遥就多么难过,喜欢是让人快乐的事情,她只要想那个人,想到那四个字就觉得快乐,再一想到,她在等那个人,这种快乐就好像没有极致一样。
那个自称她爹的人强硬的搬进了她娘的屋子,也没有带仆人,做着她娘生前做的事情。
到冬雪五十岁那年,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贝壳忽然发出声音了。
“都准备好了吗?”
“是,师傅,三千世界都遣返了弟子,残月阵图也已经打碎交由他们带走。”
“璇玑宗立宗千年,今日亡于我辈之手,耻见先人呐。”
“师傅……”
“走吧,再垂死挣扎一下。”
冬雪颤抖着从床上爬起来,月华散落在庭院里,透过窗子给一切都渡着浅光。
陈遥回来了。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那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是他自家的门,与冬雪隔壁。然后转身走往相反的方向。
冬雪追了出去,也顾不得自己赤着脚。“陈遥!陈遥!”
他站定了,没有回身。“冬雪?”
“是我,你要去哪里?”她也停住脚步,不再靠近。
“大概是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吧。”他回复。
“为什么要走。”她问。
“我没有成仙。”他忽然转过身来,曾经的少年像一个梦境,眼前的人脸上爬满皱纹。象征着修仙的日子从未安稳过。
“我知道。”冬雪眼神柔和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成仙,能成仙的人都断绝自己所有欲望,无情无欲,才能成仙,但是你不会的,陈遥,我喜欢你。”
“冬雪……”他苦笑着“我已经老了。”
“明天再走吧。”冬雪拉住他,月光映着她也不再年轻的容颜。
后来他们聊了什么呢?
他和她说这些年在璇玑宗的日常,说到如今的时候止不住的消沉。“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凡人,离成仙一步也没有近。”
她也说自己“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踏出过姚家村一步。”
他问她在他走后过的怎样,大家过的如何。
她眉眼弯弯,优雅平和,“都好呀。”她一一细数了当年的玩伴,然后才说到自己。“我嫁了一个很爱我的人,只是我总是还惦记着你,所以他总和我生气。”
陈遥走的时候冬雪送他到门口。
“再和我说一句话吧。”冬雪说。
“什么?”他问。
“冬雪缠绵。”她快速说道。
“冬雪缠绵?”他已经不记得了。
“再见,陈遥。”她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爹。”冬雪用筷子敲打着桌面。
男人听到她的称呼忍不住眉开眼笑。“好。”
冬雪讲的是璇玑宗收徒的故事。
璇玑宗大能算到宗门大劫,避无可避之下,决定将整座宗门封印于虚空之中,随后在三千世界挑选凡人弟子,教他们修行,会不会都无所谓,只要能带着残月阵图到人间,让人集齐它们。如果有人能集齐这些,璇玑宗能打开封印再现生机,可是如果没有,它就永久死寂在虚空里,任由被静止的时光定格。
到冬雪八十岁的时候,这个故事她已经讲给很多人听过。
人总是不该掺合到仙人的世界里的。她的小爹念叨着。
冬雪笑了笑,都是自己的选择,不要后悔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