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属一属二的以吸血鬼为题材的电影无多,汤姆布鲁斯和布拉达皮特主演的《夜访吸血鬼》是一部,而另一部不得不提的,就是《惊情四百年》。
一部单单是名字就已经让人浮想联翩,觉着慨叹莫名的电影。
令人瞬间想到中国经典元曲《牡丹亭》里的句子: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电影关注的主角是闻名遐迩的吸血鬼伯爵德古拉。
他性情阴戾残暴,嗜血如命,曾将人肉身活活插在柱子上。
电影中有一个情景,是出征抗敌,骁勇奋战的德古拉获胜以后,将所有的战俘,或者是敌军死伤的士兵的尸体用修长的枪械一类的武器,笔直地竖插在战场上。
那般情景,令人觉着毛骨悚然,狰狞可怖。
网上流传一种说法是欧洲历史上确有其人,但是否真有其人,即便确有其人,他是否曾经有过类似骇人听闻的暴行,仍旧众说纷纭,令人无法知根知底,化作一团疑云。
德古拉伯爵的扮演者加里-莱昂纳德-奥里曼外形在一干欧美俊男中并非出众,但他身上别有一番颓废与落拓,萎靡而不羁的气质。
这样的外形条件演起反面角色,绝对是英雄有用武之地。
在娜塔莉波特曼和让雷诺主演的经典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他扮演的嗑药警察,惟妙惟肖,时时抽搐般地耸鼻子,令观众心里都情不自禁生起畏惧。
为了保卫国家,保卫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基督教政权,保卫他自己心爱的王妃伊丽莎白,他在战场上力战敌军,所向披靡,然而战胜归来时,却不得不面对心爱之人躺在十字架下的尸身。
造化弄人,或者说,是视人命为草芥的命运,叫深情不得善终。
而对于虔信宗教的人,神便是命运的主宰。
既然命运无情,受命运控制的人就要起来反抗。
这一点,较之被动接受命运,或者索性虚与委蛇地躲避命运的古希腊的英雄或者凡人,向天疾呼,悲痛不已的德古拉仿佛更令人心生悲观的敬意。
那一声“我唾弃上帝”,听起来是如尼采“上帝死了”一般的振聋发聩。
老实说,当年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德古拉伯爵血红织金锦缎披风,花白团发,苍白衰老,皱纹密布的脸的形象在我心里留下很久的阴影。
你以为吸血鬼都是《暮光之城》和《夜访吸血鬼》里的罗伯特帕丁森和汤姆克鲁斯那样的年轻气盛,英俊不羁吗?
当然,为了满足一众女观众的”猎艳”心理,以及渲染出吸血鬼这种生物令人畏惧而又憧憬的神秘性特征,这样的人物设置也许无可厚非。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用歌声和美色诱骗经过海面的游船上的水手的女妖塞壬,或者是潘多拉,他们的邪恶本质,总是掩藏在华丽而悦人眼目的外表之下。毕竟,艳若桃李,心如蛇蝎,似中国的妲己褒姒一流的红颜,才最最致命。
这一点,在远隔重洋的东西方文化里,达成了共识。
作为德古拉伯爵在伦敦购买房产事宜的处理律师,接替已经变成精神病患者的前任律师的乔纳森,由基努李维斯扮演。
梳考究贵气的中分发式的他真是俊俏非常,即便后来与桑德拉布洛克拍《触不到的恋人》时也还没有变形地太厉害,然而,岁月是一把无形的镰刀,将年少时的棱角与精致都磨成了脂肪与耷拉的皮相,美人迟暮十足可惜,美男迟暮也是一样的。
他不远万里,从伦敦来到位于东欧的崇山峻岭的陌生国度罗马尼亚。
一路上,见到群狼,幽蓝的鬼火,古旧颓败的城堡,这一系列让人觉着毛骨悚然的情景,仿佛来到另一个时代。
他形容这里是“炼狱”,然而,如果按照但丁在《神曲》里对世界的分层,炼狱是有希望荣登天堂的灵魂的居住之所,反而是孤苦无告,苦难重重的“地狱”更为贴切。
由最初的不知就里,单纯好奇与怀疑,到因为独自一人深夜在古堡内穿行,到达地下,受到女妖的蛊惑,亲眼目睹她们如何迫害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的可怖场景后,他知晓事情真相的恐惧,开始孤注一掷地绝望地渴望逃离。(值得一提的是,女妖之一的扮演者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性感尤物莫妮卡贝鲁奇)。
乔纳森的恋人,与德古拉伯爵自杀的亡妻外貌浑然一致的米娜,在心上人去异国之后,寄居在出身豪奢的好友家中,对男女之间的情欲怀着朦胧的感知与憧憬。
一方面,出于处女自然而然的本能,一方面,是《一千零一夜》里带着情色意味的插图(国内能够在市面上买到的供阅读的《一千零一夜》当然是经删订修节以后的版本)的引诱,另一方面,便是来自烂漫而骄纵,纯真而风情,在与男性周旋交往时尽情挥洒魅力,如鱼得水,春风得意的好友露西。
彼时贵族阶层生活的骄奢与迷乱,通过她与众人的交往可见一斑。
在并不识奥斯卡影史上美艳不可方物,而又各具绝佳气质的伊丽莎白泰勒,葛丽泰嘉宝,奥黛丽赫本,费雯丽等等女星的年纪,实实在在被薇诺娜·瑞德的清丽又灵气逼人的美所打动。
那一双如小鹿般的双眼,似两眼深潭,十分勾魂而迷人。
而与约翰尼德普联袂演绎的哥特浪漫爱情童话《剪刀手爱德华》里,青春活泼,长发飘飘的她也魅力无限。
四百年后,伯爵与米娜在十九世纪的英国重逢。
她着一身铜绿色的盛装,戴一顶精致美观的小圆帽。而他,不合时宜地留着长发,髯须,戴着墨镜,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的另一头,眼神凝望着她,感激且赞美这费尽心力却如约而至般的相逢。
这一刹,令人想起王家卫在他的电影《一代宗师》里借剧中人说得,“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他们这一别,就是四百年之久。
她隐隐约约地感受到那个男人对她的关注,但她只是若无其事地走过。
所有的相遇都是美丽的,《卡罗尔》里的凯特布兰切特和鲁尼玛拉,分道扬镳以后又在闹市里再遇见,《甜蜜蜜》里的张曼玉和黎明,多年之后在美国纽约,遇见,背离,又转身,一起看着商店橱窗里的电视机上的邓丽君的柔情演绎,还有《情书》里的渡边博子,骑着单车,在街头与和她外表酷似,且和她逝去的丈夫拥有同样的名字的藤井树相遇,那一个回首……
每一次相遇都让人觉着受上苍无形眷顾,而脉脉潺潺地欲落泪。
然而《惊情四百年》里勉强扮作现代人的德古拉伯爵与一身端庄典雅华服的米娜在人潮熙攘里重逢,他如入定般凝凝观赏她,似面对无上幻觉,恐路过这浮生百年,竟到头任恋人自眼前蒸发不见。
而她只是不觉,一个人的心事,另一个人不会懂。一个人的寂寞,另一个人不得不时常隔岸观火。
她出现了,他不顾旁人过往匆匆,不顾车如流水马如龙,只痴痴守望,余生只这一件事了。
这一望,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味道。
他爱过她,而阴阳两隔,那么下辈子,下下辈子,终归将她寻寻觅觅到。
正如他所言:”我跨越时间的瀚海,来寻你。”
无管她在天涯,他或在海角,他在罗马尼亚,而她在伦敦。
如杜拉斯在《情人》里说,他们不能停止不爱。
他故意制造邂逅情节,却一时情不自禁,或许不识今夕何夕,竟一时语塞,词不达意。然而她礼貌周旋,不卑不亢,充分显露一个优雅得体淑女的拿捏好处的聪慧与矜持。而他始终伴随,寻找她达四百年之久,怎能在今时今日任她在眼前再次远离。
他的这那俏皮的,有点拗口的,也显得过分庄重的,然而十分引人入胜的问候,是能够被容纳入经典搭讪语录的。
面对一个陌生男人的穷追猛打式地接近,这个女人义正词严,志得意满地说:”你认识我丈夫吗?”
令人想起中国古代的秦罗敷。薄迦丘的《十日谈》里同样也有这样的情节。想来,这就是所谓套路,又或者是人之常情。
然而就像后人考证,那个自得其乐却被泼冷水的男人就是秦罗敷的丈夫,她眼前的男人正是许多个世纪前自己的丈夫,而她此时口里斩钉截铁肯定地宣誓的丈夫,不过只是一个还没有订婚之的恋人。
命运的幽默之处,令人唏嘘之处,往往便是这样的叫人无语凝噎。
置身事外的人,往往一语中的,然而身临其境的人,却总是猪油蒙了心,云深不知处。
情与欲,灵与肉,交织在一起,却又时而彼此泾渭分明。
肉和欲勾引着他在她的脖颈间留下那致命的一个温柔的亲吻,而情与灵又时时出现,召唤着他渐行渐远的私心。
他爱她,所以不愿伤害她,不愿眼睁睁看着她沦为像他一样的可怕生灵,受诅咒,以鲜血为生,承受宿命般的痛苦,即便那样他们或许能够永久相随。
他的一次次情不自禁而又一次次地无私清醒,令人心碎,动容不已。这种犹豫,已经销魂一似莎翁哈姆雷特之“延宕”,让戏剧张力如潮水拍岸,一波一波,起起落落。
情与爱仿佛永远驾临一个人的私心与欲望之上,所以张爱玲赐了王佳芝一个保全一个男人而背叛一个集体,背叛自己的责任,背叛自己本该奉行的使命的结局;所以《卡萨布兰卡》里的里克甘愿牺牲自己以求换得心爱的女人伊莉莎的安宁与来日的幸福;所以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无视黛西的世故贪婪,甚而嫁作他人妇的事实,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也许这是尘世中人的一点夙愿,可怜的夙愿,却也可叹。
至于世事流转,通行其道的是否如此,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人们早经习惯了浑浑噩噩地沉沦,跌跌撞撞地辗转,无可奈何地后知后觉。
他们只能爱的时候爱,痛的时候痛,赎罪的时候赎罪,牺牲的时候牺牲,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最得心应手,或者说,最且顾眼下的选择,至于那选择是不是对的,至于他们是不是能够逢凶化吉,天下太平,那自然是好逞一时事后诸葛亮之识之勇的哲学家操心的事情了。
这部电影让我着迷的地方,是它浓郁的哥特风格,和古典忧伤的美丽。
古堡,修道院,宗教,魔鬼,温柔的痴情绅士,美丽而善良的女子,两个人,在烛光摇曳里曼妙地起舞,吸血鬼,狼人,甘于牺牲与冒险的骑士风度的男人,异域风情,跨越漫长岁月的,令人泫然欲泣的爱情,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沉醉不已的诱惑,像罂粟花,像Bloody Mary的血腥与华丽。
代表圣洁与救赎的十字架能够一定程度地压迫吸血鬼,然而却并不能够一劳永逸。
化身吸血鬼的露西对着秉持着十字架的博士喷吐鲜血,这仿佛是一种对宗教力量的嘲讽。
颇似泰国恐怖电影《变鬼》里的女鬼,对着念念有词的神父吐出一团团令人心底发毛的青苔绿的粘稠液体。
当所有人围追堵截伯爵,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只有米拉忧郁道出,我替他难过的话。
在这里,米拉也道出了我的心声。
对他,我始终是同情的。对一个因为爱而不顾一切的人,我们往往不得不是同情的。但同情不是一切的归宿。
这无形中又生成一个悖论:我们赞美爱情,我们向往海誓山盟的爱情,仿佛一切为着至诚的爱情而做出的愚蠢的行为都值得被原宥。但是德古拉的深情建立在对他人生命的迫害之上,即便,为着生存,他不得不这样,这终究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罪孽。
伯爵在夜里来见已经被咬伤的米拉那一段,是这部电影的高潮,也是每每让我感动得无言,心碎得唏嘘的一个情节。
他徘徊在他所渴望的与她共永生的夙愿与不能够让她承受冰冷的受诅咒的命运的抉择间。
为了爱情,她心甘情愿化作吸血鬼,而他却不忍心。
他们之间的缠绵,彼此的亲近,挣扎,抵抗,徘徊,斗争,交融,与隔绝,这一切都凝缩在这个小房间的一张床上。
他为了选择爱,而放弃了永生,放弃了与她相伴相随的永生,所谓伟大。
虽然,这是人世间,最无关紧要,最雾里看花的一座冠冕。
然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其深似海,其璨若星辰,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个深如古井的相拥是可以和《泰坦尼克号》里Jack和Rose在船头迎风飞翔的姿势相媲美的。一种新生,一种堕落,一种呼唤,一种绝望。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心喜爱的一个人,终于离开了我们的生命,也许最大的忠贞,便是在岁月的红尘滚滚里,渐渐活成了他的样子,或者说,他青睐的样子。
就像《Titanic》里,Rose告诉前来问讯的警员,自己的名字是Rose Dosen,在心底,她已经默认,此生,她终究是他的妻子,即便,他们并未曾婚嫁媒娶。
就像《面纱》里的吉蒂,把丈夫的名字给了自己的儿子,虽然那孩子的父亲可能是另一个男人。
教堂里圣洁的光照耀在安息的德古拉的脸上。
米拉砍掉了伯爵的头颅,任他永久地沉睡,斩断了冤孽。
然而那爱是永恒的,弥留在米娜的心里,只是这一次,是他选择了告别。
他在爱人的叹息与留恋里死去。他的嘴角漾起了释然的笑。
背景音乐也是庄严的,肃穆的,一尘不染的。
米娜也在十字架的护佑与招抚下获得了心灵的颖悟,与电影开头的血腥,愤怒,悔恨,挑衅,毁灭的基调完全背道而驰,这仿佛是一种对宗教力量信仰的回归。又或者,是爱的回归,因为爱比死更强大,爱应是比宗教更能够让人化腐朽为神奇,更能够获得灵魂的纯净与救赎的东西。
他们相拥,化成教堂地面一幅永恒的画像,透露着庄严,神圣,静穆,与伟大。
因为唯爱,可敌永生。
有些人来过,就是一生一世。有些人爱过,就是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