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车辆行驶着。

引擎声微弱，被车外的混杂天色淹没。

透明的面板支撑整台车，世界被分为两份。车轮下的现实世界总是熙攘，车窗外的明暗交杂衬托出梦境。

公交车是淡蓝色，里和外都一样。过道两旁的座位刚好满了，各色的人坐着，沉默不语，看向窗外，低下头，他们因不同的事露出同样复杂的表情。

“那个，”打破沉默的，是一个眼袋下沉的中年男人，“我可以等一站再下吗？”

没人应答。

“师傅……听到了吗？我想下一站再下车……行吗？” 男人生硬地抬起嘴角，声音逐渐微弱。

他驼着背，低下头，衬出布满褶皱的西服。

乘客们无声地向手握方向盘的人看去。

驾驶位上的司机没有应答，均匀地保持车速。

车内车外的背景没有改变。

垂落下视线，“算了……就当我没说。”喉咙里发出和叹息相似的干瘪笑声，独白的男主角以低喃结尾，“必须……得去了吗？下面的现实。”

车中的世界回归平静，窗外的世界没有变化，轮胎下的世界没有意识到虚幻的另一面。人们的表情愈加复杂，比起男人说话之前添了一分不安。

演完独角戏的中年人耸拉着脑袋，面露难堪。

“喂，”坐在车窗旁的眼镜男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很轻，“觉不觉得外面很美？”开口的人表情愉悦，在这辆车上显得格格不入。

“外面？”

视线绕过眼镜男的笑，穿过车窗，直视着天色，“真的……好漂亮，就像极昼和极夜交融了一样。”他呢喃道。

“对吧？”眼镜男笑着，转头看向外面。

“在这里，一切都很美。”车上的乘客被声音吸引，“这是一个永恒的，无垢的奇境。正是因为完美无瑕，正是因为与下面的现实截然不同，我才会抛弃那种悲惨生活，而成为了这辆车的管理者。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指责，没有人抱怨，不用在意任何事，不用考虑下一步，这里没有任何情绪和情感，没有麻烦的等级，没有所谓的社会，没有任何束缚——这里包容一切，留在这里，就不会有伤痛。”

“啊……嗯”中年人低着头。

没人说话。

“所以呢？你想要留在这儿吗？”眼镜男眯起眼。

中年人愣了一会儿，轻轻摇着低下的头，“不……不是，我不想永远都留在这里，”没有抬头，“只是想再多待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够了”

“为什么？”

他只是摇摇头。

“比起被公司压榨的日子，你不觉得在这里才会轻松吗？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被纳入裁员的名单中了吧？明明只是本分地做自己，勤勤恳恳地工作，结果到头来，却作为一枚棋子被随意抛弃。”眼镜男的音量变大，“可你在这里就完全不一样。钱，权，利，都不复存在，不用拼死拼活，也不用满脸堆笑，你只要做自己就够了。有这样的生活不轻松吗？你还想要回到那种对谁都在妥协的日子里去吗？”

他继续摇头，“我不想……所以才来到这里寻求安慰。”

“对啊……所以。”

“可是……仅仅只要一点‘安慰’就够了”他的话被疑问打断，“你忘了吧？这里是哪儿？”

“没，”

“这里是我们的梦境，我们的世界，是陷入绝望的人才会被收容进的场所。”

“我知道，所以，”

“但你的挫败有消失吗？”镜片反着光。

男人慢了一拍，开始摇头，“没有。”

“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就此为止，你的旅途将会毫无意义，你真的能够接受吗？”

他咽了咽口水，沉默一会儿，想要说些什么。

公交车的速度变慢了。

轮胎的停止转动，身体的向前倾斜。眼镜男吞下长篇大论。

门泵进气，车门打开。

中年男人站起身，还有十几位乘客也从座位上起身走下公交车。

“你想清楚了，现在可没人会妨碍你。”

“我知道，”他露出无奈的笑，浮肿的眼角变得深刻，干枯的嘴唇轻轻颤动，粗糙的拳头用力握紧，而最后轻轻开口，“但还是算了。”

车门前的指示牌箭头朝下，旁边的平面裂开口子。

双脚落地，下面的世界被泛起的波澜模糊，中年男人抬头，看向这个世界奇妙的天空。

前面下车的人们已经跳进裂口，公交车还停在后面，车上的人透过车窗看着呆在指示牌下的他，他并未在意，只是望着星空与白日。

“啊，”他发出感叹，“好美。”跳了下去，离开了这场虚幻的梦。

车门关闭，司机踩下油门，闭合的平面支撑着指示牌。

座位空了一些，呼吸声变得微弱，车上又回归寂静。

“唉”眼镜男重重地叹了口气。

环视各色的人们，“大家就都不想活的舒心吗？明明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却还要去遭罪。”

没人回话，乘客们别开视线。

“啧。”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先生，”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眼镜男回过头，“不下车就能够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了吗？”年轻女人露出苍白的笑，疑惑地看着前座。

“是你啊。”眼镜被食指和中指推了推，“没错……只要你到站了不下车就不会有事，没人会来驱赶你，你也不用回到那边的世界，可以一直待在这儿。”眼镜男起身，移到中年男人坐过的位子上，把手搭在靠窗的座位上，扭头对着右后方的女人。

女人挂着浅浅的笑，眼睛盯着对方的衬衫领口，表情僵硬。

“放心，”眼镜男看着她的眼睛，“我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不会吃了你。”露出狡黠的笑，“你长得很漂亮，但对我来说，仅此而已。”

女人有些吃惊，表情稍微放松了些，“啊……嗯，我明白了。”

“我就说嘛，这个车上还是有正常人的，”乘客们面露不安，“比起那种天天提心跳胆过活的日子，还是这种不用考虑别人感受的生活最轻松，你说对吧？”

“嗯。”她没能看向眼镜男的眼睛。

“你不用再担心了，这个世界里没有欲望这种东西，没有人会追求你，拥有你，再甩掉你。”眼镜男轻蔑地笑着，“好好想想，你可以永远逃离他们，不用理会分手后的纠缠，或是在意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那些人，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伤害了你，你只能妥协，而在这里不一样，”女人的身体在颤抖，“你会忘掉他们，他们会从你的身体里，心里彻底消失，所有的一切将会被清除。从今以后，你不用勉强接受别人的欲望，接受别人掉你的无聊借口，这里没有人会爱你，也没有人会恨你，你只要活成自己就好了。”泪珠一滴滴落下。

“不要再说了，”她轻轻摇着低下的头，“已经够了……我知道了。”

眼镜男看着她，愣了愣，咳嗽一声。

“不好意思，失言了，”女人没有反应，哭着，“过去的已经过去，在这里就是幸福的生活，着眼于未来吧。”乘客们表情沉重，“别下车……这就是你走向幸福的第一步。”

女人点头，擦拭眼角的泪。

车里变得压抑，眼镜男回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

司机换了档，平面另一边的建筑，人，白天，黑夜，一一变幻着，反复，再继续。

车的速度变快，快过了时间与空间。

乘客之间沉默的气氛似乎凝聚了很久，车上的呼吸声反反复复，单曲循环着。

指示牌出现在不远处，车子的速度开始放缓，直至完全停下。

“待着。”

到站的乘客们犹豫着起身，缓慢地，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车。

“待着。”眼镜男再次强调。

女人不安地看向指示牌下的裂缝，她微微张嘴，转向紧皱眉头的眼镜男，话停在了嘴边。

人们一个个地向深渊迈步，回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剩余的乘客们依然不发一语。

星空，云际，朝霞，晚霞……和谐地混合在一起，在广阔的空间里交融，创造出一种至高无上的奇观，白昼和黑夜显得无关紧要，时间和距离看起来别无二致。美好的，丑恶的，怎样的感情在这里都缥缈无力。

这里只有一辆车，车上坐着人。

引擎没有发动，车门没有关闭，裂缝没有闭合。

女人的脸色苍白，眼镜男盯着她。

“我，”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像没有理由待在这儿……”眼神变得麻木。

“好好待着，我不会骗你。”

她摇头。

“我说了！”眼镜男站起身来，“给我待着。”

她身体轻颤，抬头盯着那副无框眼镜，“我见过无数次男人发火，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展现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你，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糟糕的一个。”女人无力地笑笑，脸上展露惨白，“你说的没错……那道裂缝下的现实无可救药，与这片虚幻的天空比起来不堪一击。真正地为自己而活，真正让自己快乐，才是我应该做的，才是我们这些人应该做的……可是，我会觉得没有意义。对我好的，不会算计我的，不会背叛我的男人.......我承认，我幻想过，但也仅仅到幻想为止。不切实际的梦只要一瞬就够了，多了就会腻，少了也不甘。我不希望活在虚构的乌托邦中，没错，那很完美，可永远也成不了现实......我改变不了什么，即使是从这里感受到些许愉快，也同样不会改变我在下面的悲剧。”她的视线转向指示牌，“但那道为我留着的裂口，为我敞开着的车门，还有旁边这个空座位，这条空过道。就是这些，此刻的，就是这些，在激励着我回到我应该回到的生活中去。”

“你想要阻止我，”眼镜男听着，没有任何动作，“却并没有拦住我，没有把我的路堵住……我觉得，不管你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其实都宣告了我的下一步。”

没人回话。

她垂下视线，“对不起，”低声诉说，“没能听从你的建议。”眼珠布满血丝，她没再流泪。

“继续……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她歪头看向眼镜男，显得无奈，“也许吧，这也许能够给我快乐……可你觉得在这里就能真的逃离了吗？那边的世界。”

无言。

“我不爱任何男人……没有一个让我心动过，即使是那些没有伤害过我的也一样……而同样地，我并不恨他们。”

无言。

“因为，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种被爱，被舍弃的生活。我觉得这样才有意义，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对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在这个唯一的避风湾中，我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但那是虚幻的，是永远的不切实际。”

“待着。”

“所以，”女人摇头，“我还是得做回我自己。”

她起身，顺着过道，顺着敞开的门，顺着指示牌，走了下去。

这个世界没有改变，下面的世界也照常。

眼镜男瘫倒在座位上，“为什么，都不想留在这儿？”裂缝闭合，车门紧闭，引擎发动，车轮转动。

车上的乘客已经寥寥无几。

“就和那位小姐所说的一样，我们依然是我们。”低沉的声音拖动眼镜男的视线。

“从未发生过任何改变。”老人发出感叹，轻轻重复着这句话。

眼镜下，窘迫的眼神。

“这句话说的很对，”他舔舔嘴唇，“下面的世界再怎么改变，我们也永远扮演着我们的角色。对大家来说，被压抑，被伤害，被丢弃，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

“……”

“我曾经来过一次，”他挠挠白发，“差一点就留在这儿了，就像刚刚那位女士一样。”轻轻地笑了笑。

“你来过？这不，”镜片上闪过疑惑。

他挥挥手，“我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刚上车的时候我也感到奇怪。不过……在看到你尽力挽留那两位后，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似乎明白自己回来的意义是什么。”

老人露出温柔的笑。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一直想要逃避现实世界的痛苦生活，可也害怕孤独，希望把别人拉到自己的懦弱中。”他咳嗽一声，“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因为当时的我也深陷抑郁之中，只想着逃避一切。而正是如此，我那时才能顺势来到这个世界。

“但并不是这一辆车，车上的管理者也和你我不一样。”他停顿了一会儿，“我想要留在这里，却被极力劝阻。很诧异吧？我也一样。这里是我们逃避现实的短暂梦境，在座的任何人都知道。”

“然而，一旦真正留在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没说错吧？”

眼镜男慢慢点头。

“作为管理者，唯一的职责也只是待在车上，随着车辆的行驶而存在。但是你们知道如何成为‘你们’，也就是如何让其他人加入这个世界，对吧？”

“……”乘客们看向老人。

“这都是那位管理员告诉我的，”老人笑着摇摇头，“你应该很无奈吧？只有真正万念俱灰了，才有着永远待在这里的决心……我也是，如果那辆车的管理者不劝诫我……”

“回到下面的世界后，我继续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对待生活，对待家庭，对待工作，在压力和妥协之中徘徊，在此之间，我试图逃避过很多很多次，也曾经鼓起勇气想要反抗，但两者都没能改变什么。”他盯着眼镜男，“我们还是‘我们’……我意识到这点，终于开始麻木，也逐渐懂得逆来顺受。”

“我一直持续着这样的人生，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变故，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被改变。所以……我本以为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眼镜男与老人对视。

“在现实的世界里，我正处于弥留之际……之前染上肺结核，马上就要死了。”

“所以，我回到了这里，”他脸上没有忧愁，“为了扮演那个试图改变你的角色。”

车停了。

“到了，我对你的改变失败咯。”老人笑着起身，剩余的乘客走出车门。

“喂。”眼镜男站了起来，对着走向裂缝的背影问道，“你都快死了，为什么不选择留在这儿？”

老人停下步伐，摇摇头，“我似乎已经回答过你了，年轻人……”其他人已经消失，车上只有司机和眼镜男。“这趟车，带着我们领略了片刻的愉悦，让我们这种懦弱的，可怜的，麻木的人能够重新怀起活下去的欲望，就已经足够了。然而，我们还是‘我们’，这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只有在下一次的人生里，我们才能成为另外一个角色。”他迈步，走向裂缝之间，走向下面的世界。

“那......这辆车，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正如那个想等下一站下车的先生所说的，这个世界，这趟车，都只是一种安慰，只是想稍稍抚慰一下我们可悲而又平凡的生活罢了。”老人回去了，回到了真正的世界里。

车门被再次关上。

管理员坐回了靠窗的位子，取下眼镜。

看向窗外，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虚幻的空间失去了在管理员眼中的完美，充满瑕疵。

“下一站吧，下一站就会出现了——和我一样的人。”

引擎声微弱，和这声叹息一样，一样沉寂在永无止境的旅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