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然而,没有任何征兆,他疯狂的活动猝然中断,整个人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他连续好几天像是着了魔,喃喃自语,说出一连串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惊人设想。

他感觉从那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存在,从咒语中诞生出来。随即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当下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

另一方面因为他总是沉浸于自己虚无缥缈的玄想中。

他觉得她变了,与她的气味在自己心中幻化出的那个形象完全不同,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中。

往日的推心置腹已经一去不返,同谋和交流变成敌意与缄默。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

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

那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讲故事的人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不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不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都不说话,他就说没让大家都不说话,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许走,因为他没让人走,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

就这样,人们继续子啊捉摸不定的现实中生活,只是一旦标签文字的意义也被遗忘,这般靠词语暂时维系的现实终将一去不返。

这套做法需要高度的警醒和坚强的毅力,因为很多人选择了向虚拟现实的魅力屈服,寄情于自我幻想,这纵然不切实际却更能与人安慰。

时间平复了他一时的冲动,却加深了挫败感。他一心在工作中逃避。

一切都恢复平静,只有他例外。论年龄足可当他的女儿,但她的影子正折磨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在他行走时构成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

他无法回答,因为他猝然间喘不过气来。他想永远这样待下去,守着她百合般的肌肤,伴着她翡翠色的眼睛。

那天下午他失去了隐藏于心底的耐性,此前他正是靠这种耐性等待见面的机会。他无心干活。他竭力集中精神无数次呼唤,但她没有回应。

他这样做是因为一切,包括音乐在内,都能让他想起她。

她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在玫瑰无声的呼吸中,在蠹虫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蚀中,在清晨面包的热气中,她无所不在,他无时或缺。

她陷入一种迷狂的衰弱状态,失去意识,在毫不知耻的呓语中吐露心声。

很快就被归为那类无用的老翁,他们像幽灵般在卧室间步履蹒跚地游荡、高声追怀美好岁月却无人理睬,直到某天清晨死在床上才被人想起。

他任凭想象将自己带到一种永恒的谵妄状态,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对他而言,他虽然外表缺乏魅力,却拥有罕见的感受力,能体会世间万物的美好,还蕴含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柔情。

他试图摸清预感的规律,却是徒然。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有些时候来得如此自然,直到应验之后才有所察觉。也有些时候非常明确却没有应验。还有许多的时候不过是普通的迷信而已。

他在几近窒息中惊醒,感觉她的手指像滚烫的虫子在焦灼地向他的腹部蠕动。

自那天晚上起被一种不容侵犯的默契紧紧联结在一处。

军人都是些没有原则的懒虫、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惯于欺压平民乱中牟利。

团结两党的民众力量,肃清军人和职业政客的流毒,建立一个汲取了两党理论思想精华的人道主义政府。

他发现她比记忆中更憔悴,也更忧伤、更端庄;她岁月中的航船正在绕过盛年的最后一个岬角。

他厌倦了战事无常,身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

他对时光在家中侵蚀出的种种令人心碎的细微创痕毫无察觉,而任何一个还保有鲜活记忆的人,像他这样长久离家后归来都本该又触目惊心之感。壁上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蛛网絮结,秋海棠落灰蒙尘,房梁上白蚁蛀痕纵横,门后青苔累累,然而乡愁的精巧陷阱徒然虚设。

一瞬间,他意识到半个多世纪的操持给她留下了种种创伤与疤痕,也证实了这些磨难并不能在自己心里激起分毫怜悯。于是他作出最后的努力,在心中寻找情感腐蚀殆尽的所在,却没能找到。

不变的坐姿令他脊柱变形,精确到毫米的工艺使他视力受损,但不容丝毫分心的专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沉默瓜亚的他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然后一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下午四点才拖着一张矮凳走过长廊,如火如荼的玫瑰、明媚耀眼的暮色、她的漠然——每到黄昏时分她的忧郁就发出开锅般清晰可闻的声响——都无法吸引她的注意。

不少人认为自己成为了新奇发明的牺牲品,决定再也不来剧院,因为自家已经有够多烦恼,不必再为那些虚幻人物装出来的不幸落泪。

那并不是所有人想象的,而不过是个机器把戏,远不如乐队那样富于感染力、人性化又充满日常真实感。人们深感失望。

上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极限,令马孔多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真实与幻景错综纠结。

能够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获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

美人能散发撩人心魄的气息,扬起令人断肠的微风,所过之处几小时后仍然余香袅袅。

慢慢从漫长而昏沉的梦境里清醒过来。

在香蕉林中弥漫着湿润气息又杳无尽头的小径间漫步, 那里的寂静仿佛刚刚从别处迁来,崭新未用,因此还不能正常传递声音。

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而现在,她无事可做,这分外匆忙的时光流逝却使得她做起事来全都半途而废。

每天都在无意中重复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甚至在同一时刻说同样的话。只有当他们偏离这些刻板的常规时,才会有丢东西的危险。

只在他平常经过的路线上寻找,殊不知寻找失物会受到日常习惯的妨碍,因此总是难以找到。

这时它并未将自己的笨拙视作衰老与黑暗的最初胜利,而是归咎于时光的错误。她想起以前,上帝还没让岁月缩水如同土耳其商人丈量花布时偷减尺寸,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

她问了又问,愈加惶恐,并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想要像外乡人一样坡口大骂,想要让自己最终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

一个人只要能完全拥有良心上的安宁,就可以不断进食知道疲惫无力为止。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感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它身上的薰衣草味道。不是出于爱也没有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恢复,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一个星期以来,这冲动日益强烈,到星期六更达到顶点,她得极力控制才能在打招呼时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她意识到自己正被她傲慢的光芒灼伤,拼命想打压她的气焰。

但渴望的烈焰炙烤了她一个星期。

暴雨倾盆破空而降,飓风自北方而来,掀瓴破瓦,推墙倒垣,将种植园里的残株连根拔起。灾难本身能激发人们找出对抗烦闷的方法。

偶尔的牢骚,少见的怨言终于爆发为势不可挡的洪涛,在一个早上以仿佛吉他叠句的单调起始,一天里音调渐渐升高,音色越发丰富,韵律益显激越。

他比妻子至少大了十五岁 ,但论兴趣爱好更像年轻人,并时刻留意哄她开心,拥有好情人的各种优点,这些都弥补了年龄差异。

实际上,任谁看到他都不会想到他和年轻情人自建富有默契的疯狂激情,兴之所至还会在最不相宜的地方释放彼此的冲动。

他在杏树荫下等待她的第一个夜晚无比漫长,惴惴不安的感觉仿佛冰针穿心,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比索五十生太伏。

蟑螂这种世界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虫早在《旧约》时代就已成为人们用拖鞋打击的重点对象,但这一物种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从蘸硼砂的番茄片到拌糖的面粉等一切杀灭方式,以其一千六白零三个变种抵抗住人类最古老、最执著也最残酷的迫害,人类自起源以来对其他物种包括自身在内都没施展过这样的手段,故而杀灭蟑螂可称为人类除繁衍后代之外更明确、更迫切的本能,而蟑螂之所以能逃过人类凶狠的捕杀,只是因为它们成功地躲入黑暗,利用了人类与生俱来对黑暗的恐惧,但同时它们也变得对正午的阳光十分敏感,故此,无论在中世纪、在如今还是在将来的世代,有效杀灭蟑螂的方式唯有光照而已。

他此前从未想过文学可以成为世上最佳的嘲讽工具。

他们因着一种建立在无人相信的事实基础上的默契联结在一起,他们的生活被这些事实深深改变。

他为友情的发现而迷醉,为新世界的魅力而惶惑。

触手可及,毫无戒备,他感觉到自己骨节的深沉耸动声。

他试图克服慌乱,追回逃逸的声音、渐远的生机、正在化作珊瑚石的记忆。

谈论如同逆光观看纸背字迹一般在时间中洞彻未来的科学可能性。

两人就这样由并未传达任何意义的冰凉食指联结在一起,直到她从这瞬间的梦幻中惊醒。

但她却把他的疑虑当作笑柄,丝毫没有觉察到其中蕴含着撕心裂肺的爱意、犹疑和忌妒。

他敞开内心所有最隐秘的甬道,倾吐百转愁肠,释放煎熬中孕育出的寄生怪兽。向她诉说自己如何在深夜起来,扑在他晾在浴室的内衣上因无助和愤怒而哭泣。向她诉说自己如何费尽心思搜罗她的香水瓶好在那些女孩颈项上闻到她的香味。这激情四溢的倾诉把她吓得不轻,她渐渐蜷起手指像软体动物般缩了回去,那受伤的手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有分毫的怜悯,化作一团翡翠、黄玉以及僵硬麻木的骨头拧成的死结。

他在这种近乎完美的陪伴中感觉无比惬意。

因为一个世界的戏码与阅历已经教会她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至多好像有人在敞开的窗户前观赏四月凝远的暮色时发出的轻叹。

让人觉得比他在马孔多时与他更为接近,几乎不再为他的离去而痛苦。

然而尽管他自己表面上并未察觉,那些在心绪转好后写下的热情洋溢的信件,却渐渐变成了灰心丧气的牧函。

两种怀念如同双镜对立,他夹在其间不知所措,无法再保持高妙的超脱。

他从路经的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

此时微风初起,风中充盈着过往的群声嘁喳,旧日天竺葵的呢喃窸窣,无法排遣的怀念来临之前的失望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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