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树下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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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树梢的最后一片叶子在朔风中归根,当碧落撒下纷纷扬扬的雪瓣,当陌生的孩子望断最后一只南飞雁,寒冷的冬季便悄然来临,日转云移,年关将至。

      驱车百里,到家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飘雪。推开红色油漆剥落的大门,屋顶上歇脚的一排不知名的鸟儿看到主人回来,扑扑棱棱地飞走了,只留下满目凄凉,一片萧瑟。

      院落东侧的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枝干遒劲,向天空蜿蜒开来,紧靠着它的一棵桂花树依然枝叶扶疏,葳蕤茂盛,一颗颗小小的青果缀满了枝头。空旷的院落铺满了一层枯黄的落叶,这是院子西南角的栾树在凛冽寒风的威逼下,忍痛割舍的爱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老家的印象永久地定格在了冬天。那棵曾经青葱苍翠,枝头挂满饱满香甜果子的杏树,也永远在捱着冬天的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树下的老人离开之后吧。那天晚上,月亮异常的圆朗,柔和净澈的月光缓缓倾泻在院子里,将老人包裹其中。老人睡前仰望玉盘,发出慨叹,而后一如往常进屋睡觉。只是,这一次,安眠后便再也没有醒来。为她遮阴的杏树却执拗地在冬天等待着她的出现,日过一日,年复一年。

      记忆深处总是浮现出令人沉醉的场景,像是往昔历经千百遍已经深深镌刻于心,像是前世遗留下的最美的风景,不忍忘却。

      杏花,清风,银丝。

      孟春之时,粉红杏花朵朵,一簇簇绽放在枝头,咧开嘴欢快大笑,在春风中摇曳生姿。一缕缕清风拂过,花瓣纷纷飘落,和停留在花芯的蛱蝶双双起舞,一时竟不知孰为蛱蝶,孰为杏花。

      阳光不燥,树影婆娑。光线穿过花叶间隙,如碎金般洒下,照在老人的银发上闪烁着光茫。老人头发银白,却梳得整齐,阳光洒在老人身上,惬意舒适。老人坐在小凳上,胳膊压着膝盖,低着头打盹。慵懒的小猫在老人脚边打着转,最后将头枕在老人脚上小憩。而我倚在老人身上,沉浸在美好的时光里。

      六岁那年,父亲带着我和母亲辞别家乡,到城市去闯荡,留下爷爷奶奶在家中守候。至此以后,我在那个城市上学,父母工作,每年只有两次回家的机会,即寒暑假。

      三年级的那天晚上,我们已经进到被窝准备睡觉。突然父亲手机铃声响起,我不知怎的一骨碌爬了起来,手撑着床看着父亲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姑父传来噩耗,说奶奶不行了,让我们快回去。

      父亲挂了电话,从床上下来,蹲在床头,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泪如决堤洪水从眼眶涌出,啪嗒啪嗒不停地掉着。

      父亲开车带着我们赶了回去,刚到门口,就听到姑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救护车停在门外,医生正在检查。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她的孩子们怎样呼喊痛哭。

      时间如风霜阵阵,似洪流滚滚,凋敝了岁月,亦冲淡了记忆,往事如烟,风起云散。

      堂屋桌上老人的遗像,微笑驻留脸上,慈祥和蔼。他们历尽生活的磨难,饱受世事的凄楚,却将最后一抹微笑留在人间,留给子孙后代。

      父亲大把大把地烧着折好的纸钱,一阵清风吹过,纸钱幻化成灰,在空中旋转、上升,一片片黑影飞舞着、消散着,最终消失在风中,火盆中的火星跳跃四散,带走了无尽的哀思。我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曾经每一个假期我都急不可待地要回家。因为家中有守候我的人,有无论多晚回家都能看到的孤灯,有我最喜欢吃的饭菜,有和我同龄的欣欣向荣的杏树。有爷爷奶奶在的地方,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心安的地方,超脱尘俗,无喧嚣扰攘,无案牍劳形,有的只是一日三餐,袅袅炊烟。

      走出家门,走进村落。水泥地修到每一户人家,钢筋混凝土取代了历经风雨长着绿苔的青砖黛瓦。屋后坍圮多年的瓦舍也已消失不见,一个新修的院落站在曾经的荒芜之地上,很好地融入了左右的平房之中。

      人们从家中出来,挨家挨户的拜年,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笑意,一句句“新年好”回荡在耳边,人们互相寒暄着,还像曾经一样调侃着。只是不知皱纹驻上谁家眼尾,谁的青丝暗换白发。曾经的大人们都渐渐老去,他们打量着跟着大人的孩子,感慨着时光飞逝,惊叹孩子已如此之高。

      父亲说,村里的孩子竟都不认识了。村里不再有孩子奔跑打闹,见到曾经的玩伴,阔别多年,也只是微微一笑。走遍村子也见不到灰尘满面、成群结队疯跑的孩子了,不知是有了更好的玩乐,还是现在的孩子比那时的我们更稳重。

      忆往昔,暑假和爷爷奶奶在家,午饭过后,困意笼罩了整个村子,当他们睡下后,猫猫狗狗也都伸着懒腰,觅一处阴凉之地躺下休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只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和门外的小伙伴们满村的奔跑,一块大石头,一片水坑,一摊泥巴,都是我们的宝藏。小小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激情和好奇,小小的身躯却蕴藏着最旺盛的活力。

      只是奶奶走后,这样的假期再也不属于我。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已经近百岁,前年新年时还声音洪亮,精神矍铄,主动和客人打着招呼。如今再见却精神恍惚,瘫坐在沙发上,电暖扇不停地照着。

      大家在村口围成一圈站着,谈笑风生。忽然一个低矮的身影穿梭进来,众人惊异道:“你回来啦!”于是我看到那个曾经经常在村里的某个角落蹲着的女人,腰折成九十度,灰白的短发,左眼浑浊成一色,牙齿也残缺不全。

      从众人的交流中,我得知了她的近况。她和他丈夫被送进养老院,小儿子被送进精神病院,一家三口人全靠大儿子一个人支撑度日。他二十有几,曾经也有过女朋友,可是当对方了解到这样的家庭情况后便结束了关系。年关时,大儿子去养老院接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却已无法辨认出任何人,无奈之下只将母亲和弟弟接回家过年。

      她的大儿子问我上几年级了,我说在读大学,他忽然说他弟弟要是正常的话也该上大学了吧。我们沉默了两秒,他又面带微笑地聊着其他的事情。

      拜完年回到家,我向母亲打听她的情况。母亲说,她的驼背是因为坐月子的时候洗凉水澡受激落下的,而左眼失明是因为那时眼睛长期瘙痒,而她的丈夫不曾带她医治,便造成了失明。

      母亲还说,她刚来的时候是很正常的一个人,是她的丈夫将她糟蹋成这样的。

      不知道曾经许多的日子,独自蹲在村子的某个角落,她是否也在思念着什么。

      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有的人年纪轻轻就要面对常人难以接受之压力,我们自己的生活一地鸡毛,可总是还有许多人的处境更加不堪,只是很多时候我们看不到而已。

      我在杏树下的凳子上坐着,胳膊压着膝盖,在阳光的沐浴中打盹。一阵声响扰了清梦,小姨打来电话,邀我去打麻将。

      我抬头看了看光秃秃的杏树,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枝干映在桌面上,影影绰绰。

      “不去了。”

      我内心十分平静安详,在沉思着什么,好像也在思念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一时我也茫然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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