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宜城小道,草木葳蕤,欠些成色,但在这边疆塞地也算得是道难得的风景。
上次来时冬天刚过,路两旁的草都还没长起来,颇有些荒凉的色彩,如今见了倒觉得生机盎然。
策马奔腾的人,却无心品味这变化的景色中的意味。
那短短几日的两次兵变,搅得洛阳城不得安宁,虽有皇帝出面两边言和,但这太保心中藏着些什么,世间谁人不知呢。
“不过滚滚江水,总还得向前流。”司马昭自言自语道。
再被拜鹰扬将军奉命驻守边疆,早就没了最初去关中时的心情。
并非多次出征使人厌烦,而是在这朝中如此动荡之后,且一年前还得知在这荆州前线发生了那事之后,即使是扑面的清风也再无法洗尽这心中的阴云。
对差事的不满司马昭今早出发前刚和父亲翻脸,因他至今笃信那所谓意外是朝中某人有意为之,然这话题在家中已成禁忌。他本也无意提起,知趣些的人都不愿为了讨个口舌吃下父亲难看的脸色。
只是不想那在荆州都督府等他的,是那个人,于是子上便乃不住性子的发泄。
罢了,战场上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他苦笑一声,索性一夹马腹,扬鞭向南而去。
本想早点拜见完就去整兵战备,可那新任的卫将军似乎总有些莫名说不完的话,硬是拖着司马昭在这营房里聊了一个时辰。
话题无非是些废话杂绪,司马昭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对面却似没看出他的不耐烦似的,絮叨个不停。
思索着该怎么结束和曹将军的对话,不想对面却开了个令人诧异话题。
“子元大人先前在襄阳那儿训练的新兵,要不编入你带来的部队?”
司马昭闻言,竟是定住没动好一会儿,看得曹羲都一愣,不知自己此言是哪里有误。
“越骑校尉的兵吗......没想在那鄀县一战后,这八千人竟还有剩下的。”
“大约还剩两三千,都在襄阳守城,我捎个信过去,不下一日就能到,到时和你带来的八千中央军一起,在鄀县与曹彦手下一万人会和,南下进攻。”
司马昭却笑了。
原本听到那个名字让他身心一颤,如今是怒火在喉,反笑出声来。
“不想这八千人,一腔热血赴国难,谁想是群二回用的弃子!”
“鄀县只是途径,子上大人何故...?”
“罢了,臣准备便是。”
司马昭拜过曹羲,转身便去。
曹羲远目片刻,眼前之景忽然有些模糊。
毕竟还是姐弟,这子上也生的秀气,虽是男儿身,眉眼间意蕴却神似,且二人连性格也这么像。
也怪不得曹羲想起她来。
“子元这一走,竟也快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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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六年七月底的某日下午,司马府上来了个气喘吁吁的信使。
那信使是直接和父亲说的话,司马昭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记得父亲,在信使走后,久久伫立在原地,眼神飘忽,一日未开口说话。
司马昭询问父亲,但父亲只字未言,只让他去招呼管家备膳。
然而他早已从父亲的神色中猜出了事情的端倪。
定是关于远在荆州的姐姐。
翌日,父亲把他招来书房,只一晚,父亲却苍老了许多,甚至无力用言语表达,只将那信使捎的信拿来给他看。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在得知噩耗的那一瞬间,仍觉得自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歪便要坠向地面。
他扶住墙稳住身子,和父亲对视沉默。
尸首和从地方带来的正式消息是一起来的。因早先就得了消息,才没能在看到死去的亲人的那瞬间号啕大哭。然这家中在此之后的两个月内,几乎都没有互相说过话。
事后子上认定这是前线的蒋秀听了曹爽的命令,把子元和手下的兵全部派往早就料到会有重兵来袭的鄀县,那八千人和子元,全是为了拿去牺牲的弃子而已,如此也除太保心中一祸患。
父亲却没理会他的说辞:“战事难料也。”一次次把司马昭打发走,后来这更是成了家中禁忌,就连姐姐的名字,都无人敢提起。
敢怒不敢言。
只是每晚总睡不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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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战事紧急,无法亲自登府,遂遣信使,快马赶回洛阳,告于太傅大人:
越骑校尉司马师大人,率八千兵于鄀县驻防,我等未想到吴寇会大军进攻此处。其与吴寇血战,然寡不敌众,援军抵达之前,已于混战中被吴寇所杀。
臣诚惶诚恐,等战事结束,定亲登太傅府慰问。
此事已成定局,还望太傅大人及家人节哀。
荆州都督 征南将军胡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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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摇曳的影,在灰色的帐布上晃,那人正站着,注视着挂在一旁的短匕。
鞘上的梅花印,一如那日所见的鲜红。
忽想起似乎五六年起子元就不怎么喜欢红色,却把这匕首带在身边。
也不对,她倒也喜欢红梅,只是这柄上红梅...
“本是嫁祸之物,何必带着讨个心乱。”曹羲长叹,握住柄让短匕在手里转了个圈,又插回鞘中。
总比那吱吱叫的劳什子要好。
洛阳城门道别时,女子是这么说的。
本向兄长申请来这荆州当卫将军之事,想替他分忧便是次,想的是那许久未见的心心念念之人,若去了就能见了。
但准备出发的那晚,消息却到了。
兄长那似是卸下重担的表情,让曹羲感到恐惧,甚至觉得此事是出自兄长之手。
当晚他耐不住,便去问了。
非我之计,但少一患,祸事得福也。
兄长是这么说的。
连那司马太傅都无法在朝中耐您分毫,此事也不只子元一人受难,鄀城八千人便如此不足为重?
曹羲不想自己会如此激动,话出口便愣了,紧张打量着兄长的神色,生怕对方察觉出什么。他应不会知道自己的那点心思吧?
兄长叹气。
如此让你去边疆,甚好。
早些时间见司马昭的时候,开了话匣子。
兴许是把想跟子元说的话一股脑跟子上说了吧,估摸着他也听生气了。
也许因为子元,曹羲总对司马家有些愧意,先前那子上也总和子元一起开他的玩笑,好不欢喜。
尤其是那子元恼怒的样子,皱着眉红着脸,比平常更为可爱,且屡试不爽。
过往的都城时间总是让曹羲心悦,不由自主就添了笑意。
然而洛阳兵变至今,这该是他第一次和子上说话。
子上领鄀县兵之事,本不是他意,乃是那群守军的一牙将致信上书,想让前越骑校尉的弟弟去领他们打仗,且思索着他们熟知鄀县地形,胜了还可一雪前耻。曹羲想如此无大碍,便决定顺其心意。
从鄀县南下的计划本身就是一计险招,以此保江夏不失也只是荆州诸将的一次赌博。
此计报于朝廷后,竟收到了兄长“令鹰扬将军司马昭带兵出击鄀县?”的密信,曹羲叹息失势之敌竟落得命如草芥。
只是倘若吴寇真有那倾国力之兵,加之蜀寇奇袭,如此一来不仅子上必将殒命,恐我大魏南境将有失。
子元若知了,会生气吧?
当年你独守鄀县,又在思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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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春末之景总给人种盛世迟暮的感觉,策马在城中道路飞奔,扬起的飞沙引来无数骂声。
感到城门,那人正欲上马而行,看到他来,便站定了。“阿羲,不是说不必送吗。”
“羲字昭仲,”曹羲下马走到司马师近前。“送送总不坏,下次见又要许久之后了。”
“昭仲拗口的很,叫阿羲会少的了你五脏六腑?”女子一挑眉,嘴角翘了翘。一会儿拿出梅花印的短匕把玩了会儿。“还记得不?”
曹羲苦笑:“拿来祸害之物,为何随身带着。”
“带着就能想起你了,总比那集市上的劳什子要好。上次那吱吱叫的木老鼠太不像话,给我爹收了去,思量着也只能带这个了。再说梅花我也欢喜。”
“子元是说那西山的梅花?”
“上次罚你多采的四支,还差一支骨里红。”
“你不是向来不喜红色?”
“红梅还是喜欢的。”
“那等冬天,我们再去那头好了。”
司马师脸上露出欣悦之色,翻身上马。
她挥挥衣袖向曹羲行了个礼,曹羲回礼。无须多言,在对视间心中之意了然。
待到梅花开时,再于西山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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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瞧见司马昭骑马立在军前,身后是已整备的一万人。
他挥剑示意行军,几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马蹄踏平了草地,飞扬尘土,卷起呼啸狂风,向那城头吹去。
旌旗飘扬,淹没在漫天黄沙中。
无论是司马昭还是曹羲,抑或是副将曹彦,兴许在此时,都无暇估计那些是非杂念。
此去征战,归期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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鄀县的风比起洛阳,还是凛冽了不少。
虽正值夏日,这县城里却给人丝丝凉意。大约是因为这几乎是座死城。
两年内经历了无数战事,一年前还造吴寇血洗,镇上几乎无人居住。破败的锦旗挂在楼上,关闭的店门上浮着层层灰。
战斗没发生在城内,所以这集市小道,陈设应与往日无异,只是久没人用,看着破旧。
偶尔能听到点声音,零星散布在各家,令人感觉这城还不算是死了。
一年前子元来此时,这地是这般风景吗。
司马昭骑马穿行在街道间,约一两个时辰后曹彦的大军才会来此地会和,难得闲暇,在这县城兜兜转转。
上次来荆州只去了襄阳和江夏,未经鄀县,这地也是第一番来。
未曾来过的地方,却成了姐姐殒命之地。
子元来这时,可曾想过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吗。
“司马大人,司马大人!”
传来阵跑步声,来了个士兵,跑得太急险些在司马昭的马前栽个跟头。
“何事?那曹彦早到了?”
士兵喘气摇头,待气息平稳才开口。
“请问司马昭大人可是司马师的兄弟。”
“师是阿姐。”
司马昭从马上下来,在一旁的杆上拴住马,打量起那兵来。
“鄙人曾是越骑校尉大人手下的一牙将,拜见司马大人。”
“免礼,为何事而来?”
“其实...子元大人她...兴许她有话想和您说...”
“嗯?”
司马昭饶有趣味的挑了挑眉。
但当那人开口后,他却屏住了呼吸...
吴军这回倒是入了圈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魏军几乎深入了南郡的腹地,“打下江陵城,活捉陆伯言。”的呼声时隔一年多又回响在了军队中。
司马昭的军队和曹羲在牙门戍城会师的时候,江夏之困已解,在那边的胡质和蒋秀不多久也能回程了。
二位将军会面的一瞬间,曹羲被司马昭复杂的眼神吓得一愣。
这都打了胜仗,怎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回一个苦笑,调转马头随军北上。
谁知在去往鄀县的途中,队尾却遭到了吴水军的阻击。
漫天箭矢使魏军瞬间溃乱,呼喊哀嚎四起,因敌人来自水上,又没有射出箭的闲暇,被动挨打的魏国人拼了命向山林中逃窜。
吴军士兵下船,开始在丛林中截击掉队的魏军。
不巧,在遇袭时曹羲正在对尾。现在他狼狈穿行在树间,战马中箭,不得不下地奔逃。即使大喊着叫逃窜的士兵停下来却无用功。
刹那间,他已被四个吴军包围,一时无脱身之力,只挥剑迎战,节节后退。
吴军手中的长矛刺中了他的大腿,一下子重心失衡,摔倒在地,那鲜红的长矛上的缨忽的向他眼前靠近,直指心脏。
视线忽然就模糊了,红色的血液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周围的地上。
金属的撞击声依旧刺耳,但眼前似出现了洛阳的城门,宫城的军队,喧嚣的集市上人来人往......
子元在那鄀县...可曾想过要回家。
那站在梅花树间的,戴石青斗笠的素色人影,若影若现间,向他伸出了手......
“曹昭仲犊也!”
突如其来的骂声让曹羲睁开了快要闭上的眼睛,他定睛抬头看,四周吴军已退,走在前面的军队回军来救,逼退了吴军。
那司马昭骑在马上,甩掉剑上血,怒火中烧般看着他。四周倒下的吴军大概是他斩的,那血也不是他曹羲的,而是那些个吴国人的。
眼前子元的幻影瞬间消散不见,他恍惚被子上拉上了马。
司马昭叹“胆小如你,却又何德何能,让子元那么在意。”
“子上说何事...?”
他从囊中掏出一个被包裹住的短匕交与曹羲。
曹羲忽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打开了裹着匕首的布。
那短匕的柄上,是红色的梅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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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冬天一如往年的冷,像是要下雪。
也许那年更冷些。那人轻声自语道。未散的晨雾里群山青黑,如龙脊蛰伏绵延开去。
前些日子下的雪还积在路旁,靴子踩上去尽是些裂冰的咯吱声。
这北山一带本不生梅,几十年前忽然就有了,数十载光阴竟也让这花长得枝繁叶茂。
曹羲驻足在一片红白相间之中,忽想起什么,折了枝红梅下来,才接着朝前走。
到终点时,那碑前已立了个人。总有人比他先到。
“倒叫昭先到了。”那人看了他一眼,站在那石碑旁。“又折梅,这么些年也没换个花样。”
曹羲把手里的梅放在碑旁。“往年采的是西山梅,今年这是北山梅,总还有些花样换。”
司马昭扯了扯青石斗篷的领,给曹羲让出地方。
“舞阳侯怎不来看两眼?”
“年前就去了,将军在那荆州待久,消息烦絮子上是知的,怎的连这都看漏了。”
“这都城变化,一愣神就跟不上了...”曹羲说不出话,气氛比方才还凝固些。子上苦笑。“子元要知了这事儿,不得气的要打你。”
两人打理了下周边的积雪,聊了些近些日子的事情,天上又开始飘雪了。
“前些个日子士季折腾出了个曲水流觞,叫上我们几个去玩,好不痛快...士季起复之后,我倒是又成钟府常客了。想起以前,子元也常嚷嚷着要去找士季......这都多久了。”
“也就两三载。”曹羲叹气。
曹羲走到那碑前,掏出腰上挂着的梅花短匕。
那年司马昭把它交给自己时的心情,许久难以平息,时至今日仍觉喉咙堵得慌。
西山梅花载载开,相约聚首人未来。
再聚便是在这北山了。
北山的梅要比西山更红些,不知子元喜欢不。
“又是一年,子元,你可安好?”
然后曹羲闭上眼睛,将脸颊轻轻贴在了青石碑身上。
碑上清隽的字写着,“故越骑校尉司马氏讳师”。
阿羲,下雪了,你带蓑笠了没有?
她说。
带了,不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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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六年夏,越骑校尉司马师于鄀县战死。
正始七年夏,魏军大败吴军于南郡,解江夏之围。
正始九年,舞阳侯司马懿在丧子之痛下撒手人寰,简殡薄殓不坟不树,下葬时悄无声息,一如他生前最后时光。
正始十年,曹羲任荆州都督。
正始十二年,太保曹爽病逝,其弟曹羲任大将军,总领朝政。后钟会任荆州都督,司马昭任淮南都督。
大魏动荡之年,似乎陷入了沉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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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填完了(
最后强行补了一下时间线.官职靠灵感战术靠瞎编orz
本来想拿一句诗写子元最后的话的 结果一翻秦汉爱情诗,全是女哭男变心......
emmm
其实他们俩看完子元之后昭儿就又去士季家喝...(x
强行整了个(大概)文邹邹的笔风,实际上就是瞎搞...我压根写不出这种啊((ー ー;)
就这样吧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