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一年前谈了个女朋友，她是被父母逼着来治疗抑郁症的。当然一般是不让医生跟病人交往的，但我感觉她的抑郁症并不太一样，想更亲密地帮助她。她并不绝望，只是对外界比较抵触，在她父母眼里比较消极，也不爱结伴出去玩，朋友也很少。她的情绪也有不稳定的时候，尤其是之前去了趟海洋馆，突然就变得很暴躁，拿东西砸那些观赏玻璃，之后还在大晚上偷偷跑去搞破坏，想救出那些海豚。从那之后，她的抑郁症就加重了不少。

她很文静，跟我合得来，虽然话不多，有默契在，从没争吵过。也觉得在我的理解和照顾下，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但自从她听到那只52赫兹鲸鱼的声音后就变了很多，就是那只别的鲸鱼听不到的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她面色匆匆地找了各种资料，还特意发邮件联系了那些科学家。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那是她妹妹的声音。

我直接懵了。原来她是被领养的，小时候和妹妹被人拐走偷渡，结果在途中，妹妹不小心掉入了海里，船没回去找，她当时伤心死了，还想着也跳进海里，却被人抓住锁了起来。没想到偷渡被警察发现，她就被送到了孤儿院，被现在的养父母领走了。

我想可能就是这么重大的童年创伤才造成现在的状况，对海洋的抵触和不安，对人和外界的不信任，还出现了这样的妄想。我不忍心看她这样，就一边帮她联系，一边安慰她，想着等她缓过来后再跟她好好聊聊，让她放下对妹妹的执念和愧疚。

之后她开始去游泳，知道妹妹还活着之后，就一下撤走了对水的抵触。有一次我看她在两米深的泳池里蹲在底下一动不动，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我赶紧跳进去把她拉上来，她呛着水把我的手甩开了。她说她只是在练习潜水，不要管她。但那个样子真让我很不安，很担心她会想不开就不打算浮上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她在水中能屏息20分钟，要知道世界纪录也才22分钟，还是提前吸入纯氧的。原来她小时候就经常跟妹妹一块在海里玩，水性特别好。

她说水下很安静平和，连说话都想慢一点，不像外面那么嘈杂，纷纷扰扰，要把她吞噬一样。

我没想问她水下说什么话，而是问她为什么会觉得那鲸鱼的声音是她妹妹的，她说那是她在唱着小时候经常一块唱的童谣，是关于鲸鱼人的古老传说。

传说海神对人类不满要发大水淹没掉，海神的弟弟不忍心，就把鲸鱼变成人形拜托他们去教人类在海洋中生活。鲸鱼人上岸后跟人类生活在一起，并有了混血后代。但海神好像享乐中一时忘了惩罚，没发水淹人类。鲸鱼人开始怀念大海，抑郁着离开了爱人。结果这时海神想起了惩罚，就把人类淹死了好多。幸存的人类就开始仇恨抛弃了他们的鲸鱼人，混血后代也心怀愧疚，留在陆地以普通人类身份活着。

大洪水的传说在世界各地都有，但我没听过这种版本的。可能就是这个传说才让她觉得妹妹变成了鲸鱼。但这种话说出去都会被当成神经病的，我一劝她就被她反感，还说无所谓反正没人会相信她的。我只好假装相信她说的话，才能更了解她的状况。

她说她和妹妹就是那些混血后代，所以妹妹才能变成鲸鱼，但她在掉入海里后一直呼喊着我，向我求救，所以变成鲸鱼后的声音才会比一般的鲸鱼频率要高，都怪人类的说话声太高了，太刺耳了，像鲸鱼那样低沉多好。在海里鲸鱼说话的声音很慢，才能传得更远。现在她妹妹说话的声音其他鲸鱼都听不懂，挺孤独的，她想去帮他。

我没想到她的病情这么严重，已经不是抑郁症那么简单了，无论是作为心理医生还是作为她男朋友，我都很无奈。她有时还会呆滞地躺在水底，嘴张开着呼喊着，但什么也听不到，她却说她在练习说鲸语，是超出人耳能听到范围之外的低于20赫兹的次声波。之前去海洋馆之所以会那样暴躁，是因为她一进去听到的全是哀嚎怨念，那些困在水池里的海豚和鲸鱼太可怜了，为什么人类要做这么残忍的事！谁愿意一生到死都被关在监狱里还要做出诡异的动作讨好人类！她对海洋馆彻底绝望了。

我不知道我能容忍到什么程度，还带她去做了详细的体检，医生说她的肺部好像有变异，出现扩张迹象，还出现了疑似肿瘤的组织，咽喉也出现了感染发炎，最好不要再去游泳了。

但她执意要去，还说想离开这个内陆城市要去海边。我实在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就大声地跟她争吵起来，明确指出这一切都是妄想，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知道她还是爱我的，还是在乎我的，就一声不吭，没再提什么了。

之后她变得越来越虚弱，洗澡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还在里面睡着，叫醒却说刚才吸了很大一口气，一头沉入深海，看着阳光被海水淹没掉，周围却出现了星光般闪烁的荧光，她数了一遍就漂回海面，吐出很大一口气，在海面上喷出最漂亮的水柱……

我试着带她去逛街买衣服，她强作欢颜，但一不留神就深沉地好像随时都能睡去一样。

有一天我看她蹲在角落里，痛哭嘶喊着，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我很害怕，害怕失去她，害怕她遭受痛苦我却帮不了她，害怕自己在给她痛苦。

这时医生打电话跟我说那不是肿瘤，是疑似鲸鱼身上才有的复杂结构，非常罕见，尽快回去复诊，可能对人体研究有着重大的学术影响。我挂掉电话陷入沉思。

最后我还是带她去了海边，看着海浪拍打在岩石上，我拿起耳机给她听我每次来到海边都会听的一首歌——《最后，我们会一起去海边》，说起里面有句歌词“微笑着谈论死亡”，我一直听成是“微笑着谈论希望”。

我紧握她的双手跟她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大声跟你争吵的，也不该怀疑你所说的，更不该伤害你的！亲爱的，你是我最在乎的人，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要是你哪天变成了鲸鱼，记得给我唱歌哦。”

她点了点头说，“你没听错，我听到的也是希望。”

她像小孩一样扑入大海，在水里拍打起水花，跟涌来的浪潮打架，笑着唱起那首童谣，越走越远，渐渐地融进了夕阳里。

一年后，科学家发现那只52赫兹鲸鱼找到了个同伴，还被同伴拉进了更大的族群。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通过录音推测那个同伴很有可能是掌握了15到52赫兹的频率，相当于能翻译一样，52赫兹鲸鱼终于不再是最孤独的鲸鱼了。

我找来了录音听，她说得没错，鲸鱼唱歌很慢，能传很远，远到我心里，虽然听不懂，却撩起了我们最开心的回忆。

注：鲸鱼人传说摘自《Phalla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