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是一整个腊月里忙里忙外的最终汇报演出……
进入腊月,小院里人们忙碌的身影如同被北风卷起的翻飞雪花。住在排房中的爸爸妈妈,尽管不是本地人,也被忙碌的气氛裹挟着,被邻里的问候催促着,被三个孩子期盼的眼睛渴望着,被家家户户冒出来的香气诱惑着,自觉不自觉地加入准备年货的队伍中。
没有冰箱,还要遵循“正月不动大火”的讲究,所幸的是晋西北,数九寒天,外面硕大的天然冰箱可以帮助人们储存各式各样的年货。物资供应紧缺,凭票购买,这挡不住忙碌了一年辛劳的人们内心深处过一个好年的愿望,一来犒劳自己,二来企盼来年有更好的日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每天晚上晚饭后,做一样或两样食物是家家户户腊月里的必备功课。
白面按量供应的年代,腊月和来年正月是一年中见到白面最多的日子。一早用老面酵子在大的瓷盆里起了面,放在灶火旁边,围了被子。晚上下班回家,面正好起了。妈妈搭碱面,爸爸闻闻是不是发酸;爸爸揉面,妈妈包豆馅;妈妈掐剂子,爸爸捏小兔,刺猬,剪刀剪出竖起的毛刺,我和弟弟则给小动物镶上黑豆眼睛。待笼屉架在滚烫的锅上,我和弟弟轮流摇风箱,气呼呼的蒸汽从缝隙打着唿哨跑了出来,吹起了白白胖胖的馒头。
蒸汽弥漫了小小的屋子,变成玻璃窗户上的细碎雾气,妹妹在玻璃上涂鸦的当间,扭头瞥见爸爸笑着用手轻轻拂去妈妈脸上沾着的面粉,妈妈送一角馒头在爸爸嘴里,用暖暖的目光征询面发得如何,这些一直是伴着我长大的“家的味道“。
腊月二十三,起早扫屋,贴窗花,挂年画,进行最后彻底的洗洗刷刷。麻糖条,糖瓜,是这天特有的零嘴,寓意嘴上抹糖,乞求灶王爷上天庭只说好话,来年降祥瑞。
俗称“小年”的这一天,是年夜饭的序曲,也是年夜饭的第一次正式彩排。
炸油糕是这一天的传统食品,从踏入县城的第一天起,妈妈已经学会了和倔强的糕面和谐相处,练就了绕指柔的功夫。
絮状的糕面分层撒在笼屉,大火猛蒸;蒸熟的糕面倒扣在案板,而妈妈要趁热快速揉面,滚烫的热气把妈妈的手熏蒸得通红。原本疏散的糕面经过几个回合地揉卷,温度下降的同时变得驯服起来。妈妈像是魔术师,十指生花般来回摆弄,糕面渐渐变得通体油光,像一条蛇安静地盘在案板上。切成均匀的剂子,两手使劲一拍,之后手掌, 食指,拇指通力合作,小小的胚子瞬间转了出来,放入馅料,拇指,食指再次转圈,封口捏合。
素糕包完,锅里的油热到八成,妈妈小心把糕一个个潜入油锅,不一会功夫,糕浮了起来,被 “哔哔啵啵”翻起的细小泡沫包围。妈妈用笊篱仔细反转,直至表面焦黄,捞出盛盘,撒上白糖,到此为止,午饭的主角彻底搞定。
小年的油糕给了爸爸一展身手足够的底气。午饭吃过,爸爸照例巡视一圈原材料。爸爸是准备肉食的行家里手。大块的五花肉,瞟一眼心里就知道要多大火候,多少糖稀,烧制出垂涎欲滴的红烧肉;细碎的肉末,颠一下盆子,就知道要放几两花椒,几勺盐糖,能做出几斤丸子,鸡鸭鱼,一一规划了哪天下锅,有条不紊,一步一个脚印,兴奋却不乏计划周密,紧锣密鼓,一派“兵马未到,粮草先行”的架势,不慌不忙,从来没有在年夜饭之前失过手。
盼望着,盼望着,扳着手指头,大年三十终于来到了!
爸爸妈妈极具仪式化的行为徐徐拉开了年夜饭最终登场的幕布。
泡好的黑木耳,海带,肉嘟嘟的香菇,切成细条的清凌凌的白菜,热水冲泡的花椒大料水……赶在我们起床前,妈妈早以把它们整整齐齐排列在大大小小的盘碟里,把接力棒交到了爸爸手上。
爸爸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执掌令旗,指挥手下的各样东西各就各位:最底下的一层是白菜,先锋开拔,接下来是炸成三角的油豆腐,土豆,可以吸饱浓郁的汤汁,然后是海带,木耳,蘑菇,八珍野味,上下逢源,对了,还有炸好的肉丸子。最后一层是考验妈妈刀功的片成薄片的红烧肉,保证所有的美味尽收其中的同时,不忘最终华美整齐的出场行头。
回过头来,妈妈已经在案板上叮叮咚咚忙开了。凡事喜欢计划的妈妈,手指翻飞的时候, 脑子里还飞快计划着哪个菜先下锅:豆角仔细切成丝,清炒是冬日餐桌上的亮点,青椒掰成错落有致的小块,配以炸好的过油肉;黄瓜拍成碎块,和豆干正好匹配;热水烫过的菠菜,切成菱形的胡萝卜,一绿一红穿梭在月白的莲菜之间……妈妈最最讲究的是颜色搭配,小到盘碟,大到菜品,仔细权衡,百般琢磨,口腹盛宴同时是视觉美的享受。
一年其余时间少见的美味的鸡鸭,寓意“连年有余”的红烧鱼,也是年夜饭里戏份重要的角色。妈妈每每端上热乎乎的鸡鸭鱼肉,别的菜蔬就会把餐桌的中心位置让位于它们。
一两杯黄酒下肚,鸡鸭鱼肉吃到半饱,爸爸总是煞有介事地提醒,还有压轴菜马上出场呢。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目光,爸爸披了棉衣,仔细端了先前装好的火锅,走出屋子。木炭须得在屋外点燃,几分钟之后大的烟灰散尽,方可进行之后的精工细作。爸爸取了蒲扇仔细扇着,时而罩上加长烟筒帮助火势,尽快煮熟食材,时而又关闭炉口,小火焖煮,保证汤汁入味。爸爸仔细守候在火锅旁边,对火候时间的把握像极有经验的老中医,捻须之间就利落地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
小孩子溜下炕来,像是带了妈妈的询问来到爸爸身边,嘴里问着什么时候好,眼睛直勾勾盯了一闪一闪的木炭。
迎来了火锅端上桌的一刻,滚烫的红烧肉如神秘面纱般被掀起,肥而不腻的开场白瞬间把对美味的向往推向高潮。弟弟和妹妹每每寻到肉丸子,像发现了珍宝一般兴奋;筷子间饱含汁液的粉条像泥鳅一样,滑溜进碗;香菇纯而鲜的味道弥漫唇齿……再也没有什么比孩子们的快乐让爸爸妈妈高兴的了。
院落里的旺火烧得正旺,红通通的,爸爸说我们一家人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旺。
儿时的年夜饭,是心头永远的留恋,是天底下最最垂涎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