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这戏班子里不养闲人,咱们这些人有一口棒子面儿已经是福气了。”霞姨看着我有些心疼。
没进班子之前,我是个乞儿,说难听点儿就是要饭的,我不知道爹娘是谁,从小只跟着姨婆。
姨婆是个瞎子,带着我唱曲儿,换粮食果腹。那样的年月能吃饱是梦话,我不怪姨婆能给我一个碗饭吃已经不错了。
后来,姨婆病了,病的很重,她不能再唱了,也不能再拉琴,只是一个人默默的躺在床上。
她看着我,似乎有些悲悯,叫了一声大妞儿,是啊,乡下的孩子本来也是没有名字的,都是大妞,二妞的叫。
那一年我九岁,我跪在地上磕头求满天神佛,希望能够得到菩萨保佑。
不知道磕破了多少头,也没有感动佛祖。巷子口的算命先生是我的造化福气不够,所以神佛不保佑。
姨婆和我,自我记事起就住在别人家的柴房里,如今这个柴房也住不得了。
被好心人砍了,我被人赶出去,最终还是邻居大婶儿不忍,告诉我班子里正在招小戏子,我既然能唱,还不如去试试。
姨婆常说戏子是下九流。如今就连下九流的体面我也没有了。
我跪在班主面前时两眼通红。我穿上了平日里最体面的棉袄。看着戏台上精致的服装,不由得自惭形秽。
班主扶起我并没说话,只是告诉我,一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入了班子生死不论。
我磕了头,静静的看着班主的安排,班主给了我一块芦席,又另外给了我两块大洋。
我从班子里住了下来,虽然我有唱小曲儿的本事,可是那蹦蹦,上不得台面儿的,京剧一招一式都需要真功夫。
师傅说我适合唱老生,我不得不沾了胡子,学着男人的站姿。
起初我是抵触的,毕竟灵动的小红娘又或者深情的白娘子才是我的最爱。
师父摇摇头,便说班子里有班子里的规矩,说你适合什么你就适合什么,好好的给我唱生,也是安家立命养家糊口的本事。
师父的话让我提壶灌顶,是啊,我在班子里不是为了爱戏,只是为了活命。
每日每夜的练功,风雨无阻。终于有一天被师父和班主看到我有一次客串的机会。
原本是霞姨的,可是霞姨身子不好,这才让我上场。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唱红戏,可是听着下头的喝彩,我有些恍然知道了些。
原来唱戏的感觉竟然也这样好被人追捧着。世俗烦恼都可以放在脑后,在台上我就是那个角色,那个角色就是我,我赋予他灵魂,他也给我生命。
我年纪渐渐大了,又成了班子里挑梁的,毕竟和几个师哥相比,我身材轻盈,又自小练功的功底,师父常常愿意让我跟着登台。
也是这样的机缘里,认识了老李,他穿着一身旧的军装,听说是个排长。
他总来看我的戏,虽然不算是捧角,可是总是会给我一些零钱。又或者几块点心。
师父在江湖混了多年,一眼就看出老李的心思,便私下里警告我,那老李不是什么良人。
可是我觉得我才貌并不出众,虽然说如今能唱戏养活自己,可是,女孩子家终究要有个依靠。
我看中老李,即便是他身上也没什么钱。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这样的人生死也不知道该如何。
可是我依然愿意等他,甚至多次去他那个房子里。给他打点家务。
我时常想着要嫁给他生儿育女,我能上台唱戏,他在外奔波也是好。
师父总说我这是妄想,可是我觉得这是我的归处。
我比不上石榴,丹桂,白兰他们他们都有一等一的相貌,我只是中上之容,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我和老李渐渐的熟了,一日夜里我竟在他的房子住下,自此就像真的夫妻一般。
我常常想着他回来娶我,可老李总是推脱。甚至有几日都说军务忙不回来了。
隐约有些恍惚,邻居笑着看我,眼神中充满了耐人寻味。可是我却依然相信他不会骗我的。
长青偷笑,我说老李那么大的年纪,说不定已经有了妻子,不在意,但还是有些害怕。
他再一次回来时,他拿了我最喜欢的烤鸭,油汪汪,咸津津的。
他看我吃的高兴,便问我手上还有多少钱,实话,老李没亏待我,只是他的钱少。
这些天戏份子都攒下,正好凑了五块大洋。我不知道他用钱干什么,连带着我娘留给我的银镯子一起给了他。
我隐约觉得或许是大事儿,又或者像长安一样做什么秘密的事儿。
长安的事儿我们心照不宣,我似乎想着要是老李也能做一番大事儿也好。
我给了他,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拿了……
他一走就是许多天,一波又一波的队伍开拔,我知道可能他也是军务紧急。
我年纪渐渐大了,转眼已经过了19。师傅知道不能耽误了我并想把门口的周裁缝说给我,周裁缝在我们班的旁边儿开了好多年的成衣铺,前几年死了老婆,是个忠厚老实的。
我知道他对我有意,可是,我还是忘记不了老李。何况我和老李之间的事儿,只怕别人不能明白。
我推了几次,周裁缝也就不来了,后来听说他娶了馄饨铺的女儿小凤。
小凤生的喜庆,虽然身子有些圆润,但是我师父说那是旺夫的长相。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等着老李,如今一波又一波的新人上来,我也能歇歇。
看着这些小弟弟妹妹们练功,我也算是为班子里出力了。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练功,忽然冲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按住我。
女人穿着艳红色的旗袍骂骂咧咧的,似乎要把我吃了一样。
“没想到你就是那个骚狐狸精,勾引别人的爷们儿,我告诉你没有我,老李也没有今天。”
女人骂的难听,身边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六七岁的样子。
我有些害怕,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嘴。
我是真的不知道,更何况,就是他要是想瞒着我,如何能够被我发觉。
今天李家唱堂会,师哥师妹们都去唱戏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
我无法只能跪下求饶,将原原本本认识老李的事情说给他媳妇儿。
原本以为他媳妇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是却狠狠的啐了我一口。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委屈,屈辱以及被欺骗的感觉。从嗓子里生出一口腥甜。
这几个人轮着翻打在我身上,更是拧我的胳膊,脖子。
最终还是那个老李媳妇儿提议将我灌哑的嗓子再不能唱戏。
戏就是我的命,我挣扎间却还是被她灌了药。头上因为挣扎生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
我昏厥在地,老李媳妇儿或许是怕了,带着人离开。
师傅和师父回来时已经是半夜,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郎中却说我的嗓子再也回不来了。……
想过死,可是我要是死了我娘怎么办?我也不想连累班子里,毕竟当初的契约也说过生死不论。
我眼神木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一样。
我平白的受到了屈辱欺骗,就如我十几年坚守的清白一样,一朝瓦解。我再也没有见过老李,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听说过了。
就像一个过客从我的身边出现,却又无声无息的夺走了我的一切。然后离开。
长庆安慰我,像他这种人或许是死了。其实我听了也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一个人蜷缩在炕上喝了好多的酒,我知道我嗓子已经毁了,保护也没有什么用,直到师父打了我一巴掌,把我彻底打醒。师父说人贵,自重,你本来就是为了活着,你如今却连活着也不想了。
我站起身来才发现我形容枯槁,头发也已经让那人撕扯的不成样子了。
前路如何我不知道,只是听师父说。班子一日我就能在这儿待一日,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家了,可究竟什么是我的归处呢?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