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到站,JN西站;有要在JN西站下车的旅客,请往列车前部车厢移动……”

车厢内列车广播的声音将沐凡从睡梦中唤醒,他扯下帽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随手拉起车窗遮阳帘看了眼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从眼前闪过,耸立的远山缓缓的向身后移动——虽然这里的山也是绿色的,但山体上通常会裸露的花岗岩是北方的山脉特有的记号,相比之下江南的山就秀美多了,一年四季总是郁郁葱葱的——有点走神了,他收回思绪,看着眼前——虽然辨不出来是老家的模样,但的确是——到家了……

从上次他离开这里,到现在已经过去6年多了。上次离开时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仿佛昨天,但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这次回来是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

羊年春节,是他在老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那时候他的父母已经准备在秋天搬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虽然母亲不舍——她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从嫁入这个家门到他出生、长大、离开家,到最后母亲伺候奶奶、爷爷辞世,几十年间这个家里有她和全家人半生的岁月,就这样离开,母亲一定是不舍的。

只有父亲,想着早早搬出去生活,撇下家里家外的那些烦心事一走了之。但最后,母亲还是选择了跟随父亲一起去;毕竟,没了爷爷、奶奶,这个家冷清了好多。父母操劳半生,换个地方换一种生活,未尝不是坏事。沐凡也和母亲一样,虽然从上大学开始就离家在外,已习惯了外面的生活,虽然每年他回家待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就此与这里分开,心里却依旧怅然。

回工作地之前,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一些东西,嘱咐父母一起带过去——要带的都是以前的信笺、日记、照片、还有一些现在看来幼稚好笑的写作手稿…,其他的物品都当废品卖掉。这些东西跟了他好些年,舍不得丢掉,虽然这些年他也很少再去打开看过;可年轻时候留下来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少时曾经亲密的那些人,早已如飞花般消散不见。

最近这一年,他时常会想起、也时常会梦到老家,可能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有些怀旧。有时他会梦到九十年代前家里的那几间老土坯房,褐色的土坯房就像泛黄的老照片一样,久远却难忘;有时会梦到他长大一些家里后来翻盖的那几间一直住到离开的砖瓦房,红色的大铁门走进去,穿过有点狭窄的屋廊,看到的是北方四合院前出厦结构的铁质窗棂,颜色漆成了新绿色——那是爷爷最后漆的颜色;爷爷是个勤快的人,每年不等窗棂脱漆,他都会给窗棂重新上一遍漆。

梦里依稀可辨的物什熟稔也模糊…他用文字记录下这些梦境版的过往,却依然觉得有些情绪在堆积、在发酵,找不到可以释放宣泄的出口,他担心总有一天会被这些情绪压垮。趁这次出来的机会,那就回去一趟看看吧,给思绪,找个出口安个家…

走出车站,正是夏日晌午时分,烈日下的风都是热的。车站外,除了带着行李匆匆走过的旅人和维持秩序的保安,其他人大多都躲在空调间吹冷气。租车公司的小哥早已经在站外等他,一口一个“哥“热情的叫着,利索的带他去办了租车手续。锁上车,他搜了下最近的花店,想着不远,就按照导航寻了过去。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拐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小瓶白酒。

花店的老板娘正在吃午饭,听到沐凡进门的门铃声,老板娘对他笑了一下。他让老板娘帮他包一束花,快一点,他赶时间。老板娘放下碗,擦擦手开始帮他准备;边准备边问他买花是过生日还是...?

沐凡呆了片刻,缓缓说道:“去上坟“。老板娘没再说什么,帮他包了一束白色的花,黄色的乒乓菊加白色的百合,搭配几株尤加利,素静清雅,肃穆的白色衬出哀思。

买完需要的东西,沐凡开车上了高架一路向北开去,两旁的建筑物跟他记忆中回家路上的模样完全对不上,他努力的去辨识却怎么都不记得。收敛了一下思绪,他专心开车——毕竟路不熟、车也不熟,他不想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把本不多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麻烦上。车子驶过一座有些陈旧的钟楼和几支高耸的大烟囱:老板娘把花递给他,说以后要花可以加她微信,他内心讪笑:下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毕竟他已是这里的过客而已。

“哦,原来到这里了!”他认出来了,这是一路上他唯一认得的两处没有变过的地标,车站的钟楼依然滴答滴答在转动,电厂的大烟囱也依然在吐着白烟。

下了高架,导航提示还有10分钟到达——好快!他心里想到。记得以前每次进城,他要先骑20分钟自行车到公交站,等一辆半小时才有一班的破公交车,晃晃悠悠的坐1个多小时才能到城里,有时候还不一定抢得到座位,就只能一路站过去;最难过的是冬天,凛凛的寒风从无法关严实的窗户里不停往脖子里灌,裹紧衣服还是觉得冷——穿的太厚骑车不便,穿的少又会冷。那时起,他就暗暗告诉自己:以后绝不要过这样折腾的生活,要么住进城里去、要么离开这里。最后——他选择了离开。

而如今,公交车已经没有了——沿途的村庄都已经搬迁,城市化进程让原本这里的村民已经住进楼房去,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原来村子里路两旁热闹的铺面——粮油店、卤味店、澡堂子、还有菜市场,也已经踪迹全无,全部变成了果蔬大棚种植园。

村子现在的模样和一路过来的村庄一样:农田多半已经退耕还林,他看到自己家在村南口的庄稼地也早已变成了树林子,以前每年种冬小麦的时候,他喜欢光着脚在拖拉机刚刚翻过的地里追蚂蚱;脚下的泥土松松软软,带着一些潮气。大地的味道是那样的亲切,他喜欢那种在广袤的大地上自由奔跑的感觉。车一拐弯,他看到了村口的大牌坊——这牌坊就像是他回家的凯旋门,过了这道门就算真正进了村儿、回了家,就得留意对面过来的人是不是认识,认识的话就得想着该喊“叔叔/婶婶“、“哥哥/嫂子”,还是”爷爷/奶奶“——他辈分小,碰到辈分很大的同龄人,他照样得喊”爷爷/奶奶“。

当开到路尽头看到矗立在街口的篮球架时,他知道自己真的到家了——从上学时候起,这个篮球架就是他回家和离家的锚点——每逢节假,爸妈、爷爷每次都会在这里等他从外地回来,然后每次离开时又一起送他到这里,目送他上车离开。每次下车看到他们时有多喜悦,离开时就会有多惆怅。村子里的路没有变,两旁的村舍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可能是夏天中午的缘故,路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显得有些落寞寂寥。车越往里开,离家越来越近了。

而如今,这种等待与送别的时刻却再也不会出现——只有房子还在,家却已不在。他把车子开到家门口,没有下车,隔着车窗只看见紧锁、锈蚀的红色大铁门,锁头还是那一把老锁,但他已没了钥匙…...

恍惚间,他看到铁门开,他走了进去;进门的头顶上是爬满架子的葡萄藤,每到夏日葡萄成熟的时候,一串串紫红色的葡萄垂在架子下,总引得鸟儿来啄食;这株葡萄树是小时候奶奶花了1块5毛钱从别人那里买来栽下,这些年生命力一直很旺盛。

他喜欢夏日的时候坐在葡萄树下乘凉,头顶上是绿油油的葡萄藤,嘴馋了就踩着板凳摘几颗尚未熟透的葡萄,嚼一口酸的直皱眉头;但他喜欢这种酸酸的味道,甚至葡萄还没长出来的时候,他就会扯几根细嫩的葡萄丝嚼着玩。

除了这株葡萄树,一同栽下的还有一株凌霄花,凌霄花是爷爷的友人相赠,栽下去的第二年,花就顺着墙根爬满了屋檐,艳丽的凌霄花夏日里总是不间断的开满枝头。每当炙热的太阳下山了,沐凡总会接上一盆水去给它们浇水,当一盆水全都倒下去之后,水冒着泡咕嘟咕嘟地顺着疏松的土壤渗入地表,像是久旱逢甘霖的两个人在痛快的畅饮。

葡萄树旁边是家里的几间侧屋,有一间是灶堂;灶堂上已经被熏的乌黑的砖砌烟囱还在,只是再也没有烟火的气息从里面里升起。灶堂里有一口大铁锅;以前每逢春节,这里都是最热闹的地方:家里会蒸很多的馒头、粘豆包,还有爷爷的保留年食——酥锅。每年蒸馒头、做酥锅的时候,母亲都会在灶台边待一整天:不停的生火、添柴、加水。小时候他有时会凑过去玩一会儿,灶台里的火烧得正旺,飞舞的火舌舔舐着锅底,跳动的火苗映红了母亲的面庞,温暖而安详。

有时,母亲会在将熄的火堆里放一个红薯或者土豆,用炉灰盖住;等火熄了,炉温和炉灰的余热继续慢慢的烘烤着红薯。等烤的差不多了,母亲从炉灰里拨出红薯,用嘴吹一吹表面的炉灰,等不烫手了把红薯递给他。他接过去,捧在手里,暖暖的。剥掉略带烤焦的外皮,烤熟的红薯露出金黄软糯的溏心,不停的冒着热气。不等放凉,他会忍不住咬一口,香甜又烫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种囧囧的样子可能是一个冬天里母亲最暖心的回忆吧。

他在家的日子少,每次刚回来的时候狗都会对他吠几声,待过两天他再去看它的时候,狗就不叫了,还会对他摇尾巴。可等熟悉的差不多了,他也差不多好走了。吃不完的,有时他会去喂给家里的狗。农村人养狗,都是为了看家护院;不会像城里人那样把狗当家里的一分子,好吃好喝伺候着。沐凡家的狗是一个黑色的土狗,他不记得这只狗是从哪里淘来的了,只记得狗狗送来的时候还是很小一只;等长大了,就给栓到了灶堂旁边的另一间杂物间,终日拴着链子。

有一年回家的时候,走过侧屋却没有听到狗叫、也没有看到狗出来;他问母亲“狗呢?“,母亲说”送到你舅舅家了,后来给卖掉了“,他知道被卖掉意味着什么,没有再继续问,后来母亲自己又说了一句”没卖掉前,有一次它还从你舅舅家自己跑回来了;毕竟它也在这里过了好多年,认得自己家的门。“

那时的大门,永远都是敞开着的。可如今紧闭的大门,终究是不会打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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