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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长工陈锁慌慌张张跑进里院来,叫“苏老爷,苏老爷!”他这一叫,大家都跑出来,苏先生披着衣服问:“啥事这么慌?”我领着闺女也出来问什么事。
陈锁说:“老爷,咱家地被大兵过了,踩塌了得有一半。”
“咋有路不走,走地里!”
“人太多,还有骑大马的,别人家也给踩了。”
苏先生已经穿好衣服,跟着陈锁往外跑,我跟着跑到门口望着他俩背影,心提了起来。路上往田里跑的人多起来,都是去看自家地的。张婶从后面出来,说声什么也跑出去了,大概去看儿子家的地。
苏先生回来说,等着县里回话呢,这打仗祸害百姓也就罢了,从古至今没听说祸害农田的,曹操那是什么人,当年都是讲规矩的,人心不古喽。
我问苏先生这是谁打谁,他说自己也不太懂,听说是打军阀,然后叹叹气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还是不明白,我也就不问了。
我的小儿子已经跟着哥哥们去念私塾了,闺女在家跟着我,他爹娇惯她,常领到书房关起门来给糖吃,也逗着玩地教些字认认。苏先生给闺女也按辈分起了名字,叫成双,儿子叫成全,他说俗点,但意思对。
谁见了我这对小儿女都夸,漂亮伶俐,大眼睛,高鼻梁,宽脑门,水灵灵的,把苏家唐家的好都占了。
闺女长了一头好头发,生下来就没铰过,每天给她辫那条大辫子,又黑又长,我都得拿脸上闻闻,她总回头问:“娘,你闻啥味儿?”我说:“奶味儿。”
过几天,县里发话,兵不是正规北伐的队伍,刚刚被收编了,乡里乡亲的,为了大业,多担待着吧。这事也就让再提了。
陈锁苦着脸说:“老爷太太,今年的收成也就够吃的。”
亮哥回屋里关上门,说:“朵儿,这日子以后不好说,咱得盘盘家底了,成林那的费用得留够了。”
成林春节回家了,一身洋装,一脸笑容,头发抹着香油,把家里搞得像刮了一阵旋风,几个孩子围着他转,他掏出一样东西,他们就惊叫成一片,他没完没了地掏礼物,他们就不停地叫,苏先生的脸都绷不住笑了几次。大哥走哪他们跟哪,头一回忘了吃饭的事。
吃完饭,我悄悄问苏先生:“成林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说亲了?”苏先生点头说:“该。你问问他。”我说:“俺问不出口,还是你问。”我俩商量了一下,还是一起问容易。
把成林叫屋里来,正琢磨怎么开口,他先说话了:“爹娘,你们想问什么我知道,是婚姻的事吧?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那个“娘”把我叫蒙了,从没打算听他叫娘,他这第一次叫怎么这么顺溜!他说:“我同学的妹妹,小我两岁。”
我问:“什么样的人家?比咱苏家咋样?”
成林说:“他爹是我校教授,书香门第,她家都读书,她在女师读书,毕业当教员的。”
我看了眼苏先生,他好像没反对的意思,但等他开口吧。苏先生向成林倾倾身子,问:“教授是什么?”成林笑了,说:“是学校最有学问的教员,不教小孩,只教大人的。”
苏先生舒了口气,问:“那小姐成亲了还当教员?”“那得看她意思,她要想当也可以。”
“噢”苏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爹夏天放假,我带她来吧,你们肯定想看看。”
苏先生瞪直了眼,问:“这算啥,还没过门呢,能看?”我也被这新鲜事弄得只能张着嘴听。
成林说现在京城里上过学的,都是新思想了,老思想都是保守派。我跟苏先生听了个差不多,也就等成林往家领媳妇了。
夏天放假,成林带着教授的小姐来家住了三日,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羞答答文静静地瞅着人家小姐,那叫个懂事。
教授的小姐模样一般,比不上成林,但身量高挑挺拔,穿得素雅,一身布旗袍,露半截胳膊,一双大脚穿着袜子显出小腿的粗细来,黑皮鞋是系带的。我们看的人不好意思,她倒有问有答,大大方方。我瞄苏先生是喜欢的样儿。
不久按他俩的意思,在家摆了几桌宴,就算成亲了。教授说太远不方便来,派了自己的儿子、成林的同学来,还有一些学校的朋友。我是看了个新鲜,也被成林那声“娘”给降住了。
他们回京城住教授家,小姐很快就毕业,生了个儿子,也没当教员。他们抱着孩子回来过一次,苏先生好像没准备好当爷爷,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来。以后就只能断续收到成林的书信了。
闺女7岁了,我跟苏先生说得给闺女裹脚,不能再拖了。苏先生犹犹豫豫地说:“我听,好像是说不用裹脚了,你看这些年,辫子不就都给铰没了吗?”我:“那是你们男人,怎么没见铰女人辫子的?!”
我把苏先生哄出去,照着娘当年的样子,在闺女撕心裂肺的嚎哭里,收拾出一对小脚。我还是心软,裹得不够紧,算不得三寸金莲。闺女哭时直着嗓子喊“爹”,她爹得逃上个五里十里的,要不然听得心碎碎的。那几天她爹最难熬,白天早早跑出去,晚上悄悄回来睡在书房,我也顾不得他去哪,只求别再生个女的。
我还是喜欢“闺女闺女”地叫她,成双这名字太板,我叫不熟,也没等我叫熟了,我闺女就合上眼走了,不到十天,突然烧起来了,苏先生开的方子不管用,老先生开的方子不管用,最后不管谁的方子都喂不进去了。
我摸着闺女的大辫子,不眨眼地看着她闭着的眼,那好看的眼,哭的时候也好看,我叫她睁睁眼看看娘,跟娘说句话,哭一声也好。苏先生抱过去叫她还哼两声,我接过来叫就不吭声了,我俩坐了一夜又一天,闺女安静地走了。
我嚎啕大哭,这辈子,对谁我都没这么哭过,哪怕是爹娘死的时候,我哭那条大辫子还黑黝黝的,活着一样,我哭那张对小脚,我咋那么狠心,让它们随便长多大都行,换我闺女活过来。
苏先生愣愣地说:“我这就没闺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