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下午,泡上一杯菊花茶,和我一起来听听这个老的故事吧。
遇到他那年,她十五六岁,明眸皓齿、艳若桃李。那天,与往日并不甚不同。天高、云淡,草原上遍是野花的清香,少女们长长的毡裙如斑斓的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
那天,她和一群天真烂漫的藏族少女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策鞭疾驰、裙袂飘飞,在马经过立竿的时候俯身,轻盈敏捷的身姿让众人大声叫好,她一气拉拔五竿,精湛的马术让他瞠目结舌。
遇到她那年,他二十余岁,英武挺拔,是清朝驻藏的一名管带。受邀去贡觉的营官加瓜彭错府上饮酒。那天,与往日并不甚不同。依旧是好喝的青稞酒,依旧有大方的藏族少女在草地上跳着锅庄舞。他诧异地凝望着那个连拔五竿的少女,憨直的模样让她忍俊不禁,而彼时,她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经和这个叫陈渠珍的汉族军人紧紧系在一起,直到生命的终结。
他迎娶了她。
他率兵进攻波密,她骑马随征,战场救他性命。武昌起义后,援藏清军哗变,他写纸条与她,期望和她一起东归,并相约在德摩山下相见。高原悲鸣的寒风中,她如约而至,金子一样的笑容照亮着他,温暖着他。他率领官兵百余人逃出,她亦跟在其后,怀里揣的是母亲在她临行前留给她作纪念的珊瑚,而脸上是尚未擦干的泪痕。寒风中,他们策马狂奔,发辫在风中散乱飞舞,如几近暗涌的命运。
被向导喇嘛误导入草原。人马在一天一天地减少,浩瀚的大漠让人绝望,更加残酷的是食粮殚尽,昨日冻死的兄弟,成为今日烹煮的口粮。而她的身体也日渐虚弱,脸色苍白如枯萎的野花。但她依然爱笑,她的笑,是寒夜中淡亮的火光,微弱,但给他以希望。怀中,藏着一小片干肉,是她为他节省的。她说自己耐得住饿,而他要指挥队伍,不可一日不食。况且,她万里从君,他若无,她还能活下去么?
他的士兵心性大变,欲杀她带来的藏族少年取食,被她坚毅冷酷地阻挡。俯身拿枪,他亦尾随,天明时分,猎来野狼抛于雪上。七个月后,他们抵达丹噶尔厅,始前的百余人只剩下7个。
在西安。他们借居于友人的空宅中,一面写信要家里汇钱。生活虽拮据但安定,而这也该是他一生中关于她的最后的一点美好回忆。她穿上了汉族女子的衣服,神情羞涩安详。他每日出门谋事,她送他至偏门,然后在家中静静等待。如同沱江边吊脚楼上临江远眺的妇人,期待着男人的归来。
变卖了随身携带的一切贵重物品,包括她的珊瑚和他作战用的望远镜,而因战事原因汇款一直未见踪影。一日夜归,见她面颊通红,问。原来他走之后,她便开始浑身发热,头痛难忍。她一连烧了几日,大病,卧床不起。请医生来看,误诊为寒毒。旅途劳顿加上从小在洁净高原长大的她,刚吃了一服药就现出了天花。
命运是个巨大的圆圈,他们茫然站立其中,不知所措。
终于一天,她眶中噙着泪对他说自己梦见母亲喂糖水给自己喝,按照西藏的风俗,梦见这一情景,必死无疑。夜里,朦胧中他被唤醒,听见她泣声道:西原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
说罢,瞑然长逝。
抱住她依旧温热的身体,巨大的悲痛让他几欲昏厥。万里跟随,一路相依为命,而他,连给她殓葬的钱都没有。心如刀绞,号啕大哭。
在友人的帮助下,他将她安葬在西安城外的雁塔寺。回到居处,室冷帏空,天胡不吊,泪尽声嘶,禁不住又仰天长号。
书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他“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时至今日,读来犹可触当时他肝肠寸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