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有人家

我一直都说我是山的女儿。

童年的记忆里,一桩一件都与山有关:那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山路;那层层叠叠,起起伏伏的山脉;那绿绿红红,酸酸甜甜的野果……那于漫山遍野间奔跑采撷的乐趣;那肩挑手提家用起火蕨草的酸痛与艰辛;那在山之巅不无自豪高声呐喊的自由无拘……这些,无不承载着我生命最初与之后的情怀与感伤。

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三姑妈家。每逢暑假,我就会央求父母让我去姑妈家避暑。记忆中,通往那个小村庄的路异常的崎岖而又遥远。没有如今平坦的水泥路,没有便捷的公共交通,父亲是没有时间专程开那么远的车送我前往的,事实上,只要他能让我去,我就已经欢呼雀跃了,我不敢奢求可以坐上多么舒适的交通工具,哪怕是跟着表哥表姐翻山越岭的走路前往,细胳膊细腿的我依然满怀欣喜。

怎么也无法忘却那于荒草丛生的山岭间艰难攀爬的感觉,甚至于如今的我还记得某次在上一个十分陡峭的山坡时,一边气喘如牛,一边在心里数着自己沉重的脚步,“50,51,52……”我始终一声不吭咬牙坚持,我不断告诉自己:很快了,很快就到顶了,也很快就会到姑妈家了。其实对于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我来说,这段路真的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但倔强的我从末喊过一声累。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能让我如此的心心念念。

即使是坐车,我也并没觉得会比走路好多少。一辆破旧的拖拉机,自带震耳欲聋的声响,于那狭小坑洼的山路上一路颠簸叫嚣着前行。脚的罪或许被赦免了,但心肝脾胃肾却在这剧烈的抖动中隐隐作痛,耳朵在那震天的声响里几近失聪,以至于到达目的地的几个小时里连听说都有了障碍。但,这样的“艰难险阻”始终没有断了我想去山的那一边的念头——这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座沧桑的老桥,一天的蔚蓝,一山的青翠,还有那弥漫在整个村子的泥土的芬芳,这些都是我成年后时常魂牵梦绕的物境。

盛夏光年,这里的每个清晨与夜晚,都与微寒,都与露珠,都与静谧相伴。那轻轻行走在草众间便会沾上一脚露珠的冰凉,那悄悄盛开在田间地头的各色小花对满目青绿的装点,那由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飘出的细细长长的炊烟,它们经山风一吹,就那样渗进脚踝,就那样相拥起舞,就那样飘向了天际。

我只消捧上一本书便可在这流连两个月,在山风轻拂,山泉荡涤下,我的眉宇间便多了一份清凉与沉静,我深深地眷恋着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后来,姑妈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在一次驾驶汽车回村的路上连车带人翻下了山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是一场恶梦,就发生在那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而这条路延伸到的山的那一头,曾是我的桃花源。

姑妈最终搬离了那盛满她对儿子痛苦思念的地方,那条路上发生过的一切她终于不需要再一遍又一遍的重温,而那座留住我表哥生命的山崖,它每晚发出的哀鸣也随风渐行渐远了。

听说,这个村庄现在已经荒凉了,所有的村民都搬离了它,只因它太过与世隔绝,而人们追求的永远都是那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热闹世界,它的遗世独立最终让它永远的沉寂了。

成年之后,我的梦境里时常会有它的影子:那一座老桥,那一条小溪,那一天的蓝一地的绿。甚至,那坐在手扶拖拉机上被震颤的发疼的胸口似乎都还在隐隐作痛……只是,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到那个地方,对它说一声:老朋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太阳以快进的速度从山的这头照到了那头,时光兜兜转转,改变了乡村与城市原有的模样。都市异常的繁华拥挤与乡村异常的萧条落寞成了一个时代的特征。在物非人非的惶恐里,我却始终坚守住了内心那满目的苍翠,对于山的眷恋,从来都不曾改变。

庐山是我暑期去之又去的地方。租住在家庭旅社中,让自己原本来去匆匆的旅人情怀得以转变,我觉得我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白天,在莺莺燕燕的啼鸣中欣然睁眼,懒懒地洗漱,懒懒地吃饭,然后,坐在院子里晒着与别人不同温度的同一个太阳,懒懒地读书,懒懒地思考。

下午时光,阳光灿烂,在房间里略显燥热的我便会拖着一双舒适的鞋漫步于林间。阳光透过密实的叶缝洒下的星星点点让我很陶醉。选一条路边的长椅,就那样不思不念,不悲不喜地发着呆。

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庐山的夜晚清凉如水,如果不是因游客太多带来了太多的喧嚣,你就可以静听大自然发出的天籁之音,那花鸟鱼虫的梦呓,是我用满腔虔诚去捕捉的神之密语。

在自然怀抱里的我从来都不曾有寂寞的感觉,相反,只有跟花草树木说话,我才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于天地间,它们不言不语地屹立了几百个春秋。它们的智慧厚实无边,在与它们温柔的注视中,你会明白生命的真谛, 生存的意义,它们会让你原本浮燥慌乱的内心,逐渐归于平静,归于平淡,最后归于沉寂。

那一座座绵延起伏的山峦,它一声声深情地呼唤着我,从幼年至中年,那份深情始终埋藏在我的心底,闪耀在我的双眸中,它是我生命中生根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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