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院墙在几场秋雨后,开了一个大豁口子。村里的野狗可以自由出入了。
院子里一棵泡桐树,孤零零地站在中央。高高的树叉上,有一个胡乱搭建的窝,那是乌鸦夫妇的爱巢。
院子里的杂草都枯萎了,它们向秋缴械投降了。正上房,四间土墙房子,房脊上东西方向各卧着一个兽头。瓦片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黄叶,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啊。
范剪刀窝在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不时有野狗进入,它们只是在泡桐树根旁抬腿撒泡尿,跟同类明示一下这个地盘是我的,不要来争。
范剪刀使劲把头往外伸,他想看看院子里的邻居,乌鸦夫妇。树梢好像在动,又飞来一只乌鸦,它用嘴巴对着老乌鸦。原来是小乌鸦回来了。
“小乌鸦,小乌鸦啊”,范剪刀跟自己说,“人真是不如鸟啊。”
1
范剪刀年轻的时候是瓦匠。他做瓦的手艺来自父亲,和泥,做筒子,你眼睛还没有眨一下,一个匀称的泥筒子就成了。等太阳一晒,啪啪几下,泥筒子干脆利落分为四片。
那年头,这个手艺在农村可吃得香了,谁家盖房子也离不了。请瓦匠师傅的人家还要攀上远亲,才能排上号。
想起那时候的风光,范剪刀眼睛里的光在昏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啊——
范剪刀家是村里第一个草房子换成瓦房的,是第一家拉起院墙,盖起高高的门楼。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进门就能听到泡桐树在笑。
不管出门在外,还是在家里,嘴巴里叼的是大前门。谁看到都高看几分。小媳妇又好看又勤快,一个院子整理得干净利落,几畦菜长得水灵灵的,杂草都没有机会趁机而入。不管多晚回家,饭菜是热的,洗脚水是热的,十冬腊月天被窝也是热的。那日子美得啊,给个县长都不换。
小媳妇肚子鼓起来了,肚子一鼓考虑起来,夜里没了野劲。范剪刀一个人折腾了几次,索然无味。妇人顾着肚皮里面的小的,肚皮外面的老的,开始在外面觅食了。
在镇上一户人家做瓦,那家的女主人实在热情,范剪刀一连降了几次工钱,还觉得对不起女主人那双葱指儿一样的酥手。
活路做完了,该算工钱了。主人家照例要备一桌好酒好菜谢师傅。几杯酒下肚,范剪刀眼睛都斜了,男主人还不如范剪刀,三杯就倒了。女主人骂声死鬼,就把男人搀到里房去了。
范剪刀狠吃几口菜,想起了家里的小媳妇,就要告辞。女主人杏眼一睁,“咋?看不起我?辛苦这么久了,今儿黑儿咋着也得好好喝几杯。”说罢自己先满上酒,一仰脖子喝下去,顿时两朵红云飞上香腮。范剪刀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后面不知怎么的,就上了她的床。酒醒过来的时候,范剪刀吓了一跳,他轻轻拨开女人在他胸前的手臂,想着男主人就睡在隔壁,范剪刀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范剪刀蹑手蹑脚下床,连气都不敢出,提起裤子往身上套。钥匙碰撞声惊醒了女人,女人一翻身把范剪刀又拉到床上。
范剪刀不敢挣扎,女人压低声音,“放心,那个死鬼不到后半晌不会醒。”
范剪刀穿裤子的意识停留一秒,便翻身压上了那具散发着香味的肉体,“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将近十天的活路,范剪刀第一次回家没有把钱拍在桌子上,给媳妇儿数。媳妇儿照样热饭热菜,范剪刀打了一肚子的草稿都没有用上。
范剪刀有几分庆幸,也有几分悻悻。
媳妇儿的肚子越来越大,范剪刀去镇上越来越勤。
2
知道鱼味儿的猫,到处找腥浑。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哪里能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范剪刀也不打算瞒人。镇上那个女人活像《红楼梦》里的多姑娘,有的是本事让男人神魂颠倒。范剪刀胆子越来越大。他烦家里的大肚婆,一天到晚苦着脸,到床上抱着就像一根木头,哪里有镇上的女人销魂啊。
年尾,天气越来越冷了。农村人都有猫冬的习惯。没啥摆弄的,有媳妇儿的折腾媳妇,没媳妇儿的就听人家讲讲,过个耳瘾。
几个匠人一起喝酒,几杯下肚,各色风流韵事轮番上演,一个个吹嘘的自己比西门庆还西门庆。轮到范剪刀,说的更是绘声绘色,几个光棍口水都快流到菜碟里了。
“剪刀哥,我看你说的怪英雄,有本事俩嫂子弄屋里一起睡。”席间一个刀疤脸说。喝酒的人随声附和,放肆地笑。
范剪刀一拍桌子,“哥今儿个还真让你们长长见识。”说罢,借着酒劲骑起一脚踹(摩托车)就往镇上去了。别说,那个女人还真就敢来,端起酒杯来个打通关。
范剪刀还记得那天晚上雪好大啊,像是谁惹了老天爷一样,几棵树的枝桠都被压断了。酒席散场后,那个镇上的女人还真就跟着范剪刀,在一群人的起哄中进了范剪刀家齐整的小院。
一进院子范剪刀就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呻吟声,范剪刀一下子酒醒了一半。怕是大肚婆赶着要生孩子了。范剪刀一把推开女人,三步并两步到屋子里。范剪刀顺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媳妇儿捂着大肚子,浑身像淋了大雨,透湿透湿。长头发散乱的披在脸上,扶着墙来回走动。
“他爹,我肚子痛。”女人一看到自己男人回来了,像捉住了救命稻草。“你快去请接生婆儿。”
范剪刀扭头就往外面跑,一下子和镇上的女人撞了个满怀,“房子着火了,慌啥?”镇上的女人一把抓住范剪刀。
“她快生了。”范剪刀急急忙忙地说。“快让开,我得去请接生婆。”
“就不让。”镇上女人像一条蛇一样缠上来,“谁没生过孩子?又不是要命的事儿,我这会儿就要……”她的嘴巴凑近范剪刀的耳朵,不住哈气,范剪刀骨头一下子就酥了,这个娘们儿,就是够味。
范剪刀想起自己的名字,娘生自己的时候,还没有等到爹请接生婆过来,自己就落地了,娘用把没消毒的剪刀,就剪断了脐带,因此爹就干脆给自己取名范剪刀。
就是,生个孩子,又不是要命的事儿。范剪刀抱起镇上的女人就进了侧房……
上屋痛苦的呻吟声,侧房销魂的呻吟声,在这个寒冬的夜,交织在这个整齐的小院里。
范剪刀的儿子,用范剪刀一样的出生方式降临人间。
3
凡事开了头,就收不住尾了。
侧房成了他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范剪刀的媳妇儿依旧勤勤恳恳,默默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只是,范剪刀又多一个责骂女人的理由,女人炒菜盐不是放多了就是放少了,和她人一样,寡淡无味。
范剪刀连看她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了。孩子满一百天,范剪刀第一次抱着照个百天照。这个孩子也怪,好好的一看到范剪刀就哭。范剪刀说给镇上的女人听,见多识广的女人一听就说坏了,孩子一看到你就哭可是要倒大霉的。
范剪刀更加厌恶母子两个了。
镇上的女人找了个破解的方法,就是三人一床睡,可以冲一下。
当范剪刀把这个想法说给媳妇听的时候,一向柔顺的女人,将就手上的一碗热面条迎头泼了范剪刀一身,回身背起熟睡中的婴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小院。
范剪刀没有去追,他恨恨地想,“离了老子你们吃啥喝啥?老子就看看你的骨头硬还是肚皮硬。”
4
女人这一走就是七年。范剪刀院子里的草开始扬眉吐气了。
范剪刀有时候也对着空院子发会儿呆,想起媳妇才进门的时候,进门第二天就拿起锄头挖出一畦一畦平整的土地,把娘喜欢的呀,牙都露出来了。
娘啊,娘在媳妇离家的第二年就去天上找爹了。娘走的时候不让自己送终,咽气不闭眼啊,她心里放不下那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啊。娘那几年不好过,她把范剪刀不学好归结到自己爱住闺女家,没有管教好范剪刀。
娘,死都没有原谅自己啊。
媳妇一走,镇上的女人就半公开住在范剪刀家里了。她的软蛋男人,只要有钱拿,有钱赌,至于媳妇爱跟谁睡倒随便。不出本钱的买卖,不做才他妈的傻呢。
不过范剪刀在镇上女人肚皮上的兴趣越来越小了。而女人搭上一个财大气粗的包工头时候,就一脚踹了范剪刀。范剪刀再想睡的时候,是明码标价了,少一分都不行。
范剪刀也梦到过几次女人,她背着孩子回来了,端一盆热热的洗脚水,殷勤地伺候着。那日子才是美呢。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乌鸦的叫声。
女人真的回来了,范剪刀没有喜出望外。女人手里牵着高过腰的小男孩,背上还背着一个。
范剪刀不能收留野种。他给女人两条路,要么把背上的扔了,回来老子收留;要么带上俩崽子有多远滚多远。
女人望着他的眼神,不说话。她松开牵着儿子的手,在儿子的头上用力亲了一下,推向范剪刀。“这个是你爹,你跟着他好好听话,长大好好学习,妈妈走了。”
女人转过身子,怂着肩膀,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走远。
小男孩望着范剪刀的眼睛,他不停往后退。想转身去追母亲,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了。妈妈和他的约定,他牢牢记着。
妈妈的背影越来越远。
雪越下越大。
小男孩等着那个叫父亲的男人,等着他牵起自己的小手。
范剪刀看着女人决绝离去,心里发恨。妈的,为了一个杂种,儿子也不要了。
女人每走一步,心都在滴血。雪冻住了她的眼泪,她不敢扭头。
女人命真苦。
当年,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漫无目的的流浪。孩子发着高烧,她抱着孩子绝望地敲开了一户乡下郎中的门。
乡下郎中治好了孩子的病,郎中的女人真好啊。她留下了无家可归的母子,女人手脚勤快,话不多。她对郎中一家的感谢都用干活儿表达了。
后来,她又走了一步。一个表情木讷,话不多,因为有咳嗽的毛病一直没有讨到老婆。
咳嗽不怕,女人想,咳嗽也不会要人命吧。
女人第一次吃到了妈妈以外的人做的饭,女人第一知道了有人打洗脚水的温暖。女人又怀孕了,她时常坐在院子里,男人低头做木活儿,儿子在旁边一会儿自己玩,一会儿伸出手来蒙住男人的眼睛。男人也不恼,放下手中的刨子,把儿子高高地举起,或者用满脸胡茬扎儿子的小脸。儿子的笑声传得老远老远。
男人是个木匠。
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男人的咳嗽越来越严重。
女人生了,男人走了。临终,他交给女人一个红色的绸缎包,那里是男人全部的家当。男人闭眼时候,一手牵着女人,一手牵着儿子,“对不起你们啊,遇到合适的,再嫁一个,不要委屈自己和孩子们。”这是这个男人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
女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男人渐渐冰冷的身体上。
儿子该上学了,儿子没有户口。女人不嫁人了,她就想好好养大孩子们吧。
儿子在村口看着小伙伴们背起了小书包,他羡慕极了,回家也背起小书包,看满地爬的妹妹。
女人看在眼里。
女人决定把他送还给他爹,跟着他爹,孩子的生活不会太苦。女人知道以前的婆婆疼孙子,她想就是他爹不留,他奶奶也一定会留下他的。
5
女人错了。
最后,躲在远处的女人抱回了嘴唇乌紫的儿子。她背着背上的孩子,抱着儿子,一步一步在冰天雪地里,挪到了县城。
一户卖早餐的人家收留了他们。
他们的骨头和命都比范剪刀想像的硬。
范剪刀的手艺越来越不吃香,范剪刀能用在女人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
乌鸦夫妇选中了范剪刀的院子做爱巢。乌鸦夫妇分工合作养育小乌鸦。
范剪刀想起儿子。出生后就抱过一次的儿子。
范剪刀忍不住了,他找到了女人的家。
两层宽敞明亮的小楼房,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几盆花开得正好。范剪刀想起来,女人爱种花,许多年前自己也有这样一个有花的院子。
女人看到范剪刀的时候有些吃惊。范剪刀驼背了。
范剪刀老了。
女人也老了。
“坐吧。”女人搬张凳子给他。
范剪刀眼睛四下搜寻。
“孩子们上班去了,你等等吧。”女人沏了一壶茶,就去忙活了。
范剪刀自斟自饮。范剪刀想,还好老子还有个儿子,范剪刀得意地想,这儿子一定像他老子,脑子活络,要不这份大家业咋挣来的呢?范剪刀美美地想,老子以后该享福了。范剪刀眯起眼睛,哼起小曲儿。
“出去。”冰冷的话让范剪刀睁开眼。眼前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看眉眼,真有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孩子,他是你爹。”女人闻声出来。
“我是你爹。”范剪刀也硬气起来。
“我爹死了,滚。”男孩一字一顿地说。
男孩忘不了,妈妈抱着冻僵的自己,一步一泪的痛。男孩只记着大胡子滑过脸蛋的痒。……
6
范剪刀大腿上长了一个疮。看过多少医生,就是不会好。不耽误吃饭,但滋味可不好受。冬天还好过,一到夏天,疮口周围不时有蛆虫造访,那个味道啊,范剪刀想哭。
范剪刀的房子在村里不再显眼了,范剪刀没有大前门抽了,范剪刀几乎忘了女人是啥味儿了。范剪刀走不了路了,村里人说是报应到了。
范剪刀的院墙塌了个大豁口,野狗成群结队来范剪刀院子里开会。
范剪刀靠姐姐的接济数着日子过着。中间女人回来过几次,给他送了些吃的,女人还记得他爱吃猪耳朵。女人放下东西就走了,范剪刀躺在床上,伸手想拉下女人,女人已经走出屋子了。
范剪刀死了,院子里的乌鸦给他送的终。女人和孩子都没有来。
范剪刀的床头,放着一袋子长了毛的东西。
仔细看看,原来是猪头肉。
卤猪耳朵。
(后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文中的儿子始终没有原谅范剪刀。有时候,或许我们不该指责不能原谅。因为有些记忆,毕竟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