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子山遗址。
夜幕笼罩。
白衣的姜姓少年背负而站于轩辕台,影视月光,单薄伶仃。
此刻天地苍茫,游人散尽。只山下人世灯火,时隐时现。
他俯视着山下的一排排路灯,一条条的灯红酒绿,一詹詹车水马龙。
恍然如梦中醒,大悟已然隔世。
“每次一找不到你,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耳边传来风铃似的笑声,在他耳边轻拂,吹乱他的发丝。
少年没有回头去看,只默默盯着他眼前既宽阔又狭窄的一方天地,低垂眼,仿佛一尊琉璃像。
“你又在想什么。”她在他耳边厮磨。
“你何必如此。”她又说到“你何必流泪,何必痛苦,何必这样不舍于人世。
“又何必年年岁岁日日月月的惦念。”
“何必将干年前那罪孽赎尽,何必将前尘恩仇不能淡忘。”
迷惘不经,山河两岸,桑田碧海须臾改。
少年这才回头看,果然是那女子,或者说那妖怪。
与千年前涿鹿相遇般无二,仍是青丝委地,三月桃花满面娇媚春光。
像一缕烟般飘摇着,像浮萍一样毫无根基。
盯着她眼角的一抹血红,也许只有她与自己一样。少年想着。
可这人间却是饮鸩止渴的毒酒,长生不老的红丸。哪怕光阴变更,干年一梦穿梭遗世,他仍不能忘。
他低头看。
这片土地。
是他一辈子的战场。
千年前。他无数次被人砭入尘埃,溻死大海。也无数次忍痛离去,更无数次踏过敌人或朋友的骸骨,站在废墟的顶端,高举这残败旗帜,向盘旋的金凤狂吼着断句残章。
他无数次在这里穿梭,带领千军万马踏平山河。
他看过无数次初升的红日,看过无数次总是一个人的孤独的月。
他看过无数人、怪、精、妖、魔,甚至神,被斩首于这片土地,当看那血泉一股股直冲云霄时,他站在刑场的边缘,没有感到恐惧或怜悯。
他只觉得孤独无助。正如他是炎的子孙。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责任。
但他始终是一个人。
他看过美艳绝伦的魅,见过法力无边的应龙。
他见过刑天舞干戚,见过夸父王追逐遥不可及的太阳。
他踏过青鸾的金车,翻过心月狐的姻缘账。
他无数次和城中最美的名妓一夜巫山,但再也没有为一个从狗嘴下抢了的肉包子惹哭过一个姑娘。
他无数次在河渭殇觞中壮志凌云,但再也没有在门前小溪中呼朋引伴玩摸鱼儿。
他无数次带来风伯雨师魑魅魍魉摧毁天地,但再也不能像个孩子般摇着铜铃唏唏哈哈在大街小巷游荡。
他无数次想像着他登上昆仑凉风山,但再也不能在九黎部听老顽固爷爷讲他死去的八十一个兄弟的故事。
他无数次纵声大笑,无数次嚎啕大哭。他无数次被咒骂、推搡、痛打,五马分尸;无数次被赞誉、崇拜、加冕、混沌为王?
他在玄冥浑沌中睁开双眼看向自己,星星之火点燃那最后尚未被风吹走的灰烬。它们混杂一处,燎尽大片山林,叫这天下再没有闲言碎语,叫这世间万物再不敢对他冷眼相待。
他披上甲背,拿上枫木。
他走上征途,永不回头。
他终成了君王,恶魔中的君王,在荆棘丛生中加冕三冠。
但他再也不是那个步履蹒跚,踯躅不前的少年。
黄埃启,风尘乱。
涿鹿一战。
负隅抵抗,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但九黎,没有一个人这么觉得。
魑魅魍魉四将军、风伯雨师、三公主、甚至年老的祖父、甚至九黎部里的老弱妇孺,他们都站在他的身后。
他的身后有千军万马
只因他的身后有爱他的人。
河渭千万水花在他脚下翻云覆雨。
“轩辕黄帝死!”
生前最后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決起而飞。
黑云笼遍天空,应龙盘旋在涿鹿城上。
天空一片哗然……死寂。
血橫满地。枫斧两断。
魑魅魍魉具碎于旗下,尘土飞扬跋扈远比天高。妖瘴散去。
天地间又蒸腾出一片昔时之境。
白皑皑的圆圈中,又只剩下那个少年。
他站在轩辕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山葵花开。
他转身离去。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