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母亲在世时,我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母亲热情大方,豪爽好客,交得一帮好姐妹。她人缘极好,邻里街坊没有合不来的人。所以,家中常常有一些女人带着孩子到我家来玩。有时,家中有好酒好菜,母亲还特意邀请一帮姐妹来举杯畅饮,把酒言欢。
于是,只见一屋子的女人,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像雨后的彩虹一样美丽。母亲和她们正围着厨房里火炉上架着的一口热气沸腾的铁锅坐着,锅里沸水卷着大块大块的牛肉片和白萝卜片,一阵香喷喷的肉味和香菜味扑鼻而来。纯正清洌的自制米酒还在她们手上端着的杯子里漾着。母亲她们不知道说了什么俏皮话,全都笑得人仰马翻。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欢歌笑语乐平生啊!
那些日子应该是母亲最春风得意而快慰人生的高光时刻。
并且,母亲还有一副乐善好施的慈悲心肠。这便让我家在每年的夏天一度成为免费提供食宿的乡村客栈。一些素未平生的苗族人从四面八方涌到我们村里打零工(挑西瓜,插秧什么的)。很多人找不到事做的时候,都会打着与我母亲沾亲带故的幌子来我家寻求帮助。我善良的母亲一听到她熟悉的苗语就满怀深情地把来者留下。并且好菜好饭招待着。这些旅客总是一批走了,一批又来了,络绎不绝,穿流不息。一直等到西瓜卖完了,秧苗也种下了,我家才总算清净下来。
然而,母亲走了。
从此,我家门庭罗雀,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过,(除了舅奶一家外)。那些“旅客”也不再光顾我家大门。夏天时,我倒是见过一些面熟的“旅客”卷缩着身子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在我望向他们时,他们只是木然地扫了我一眼,仿佛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想,也许他们只认得我母亲罢!
总之,我家已不复往日的热闹光景了。
“怕贫修浪荡,爱富莫闲游。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用这首打油诗来描述母亲走后的光景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这是爹爹写在房间板壁上的一首打油诗,我会识字时就开始读它。爹爹用这首诗来激励和鞭策他自己要勤劳上进,不可懒散堕落。但是,年幼无知的我却一直不知其深意。因为,不谙世事的我哪里有什么穷富的概念呢?
当然,世事也并不是绝对的。
一天晚饭后,我家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在吹着凛冽寒风的夜色里,有一个小个子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挎着一个老掉牙的圆形藤篮进了我家的大门。一进门,她就同我的爹爹说着一些抱歉的话。
“他表叔(依她儿子称呼)啊!真是对不住啊!云她妈走了,我这个老朋友也没帮上什么忙、、、、、、、、唉!四个孩子小着呢!这往后的日子啊、、、、、、我当年就熬过来了,辛辛苦苦、、、、、、、孩子大了就好,慢慢的、、、、、、、啊!放宽心、、、、、、、我啊!现在是儿子媳妇当家呢!也没什么,女儿的一些个旧衣服,冬天来了,给孩子们避寒、、、、、、以后啊!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就吱一声、、、、、、、、”
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给老人让坐,但是却不知如何称呼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老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圆盘似的脸安祥而慈爱,樱桃薄嘴,小眼晴,眼角爬满了细细的皱纹。当她说到我母亲时,她竟然有些哽住了。她回忆着当年与我母亲是如何的交情,我母亲给过她怎么样的帮助,解了她多少的窘困和烦愁、、、、、、
原来,老人正是以前母亲对我说过的王伯母。据母亲说,王伯母与我家当年是邻居,她们算得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后来,两家都搬走了就少了往来了。
王伯母二十四岁开始守寡,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儿女都已成家,家孙外孙都有了。大至,我从她的话里就听到了这么多信息。
”她伯母啊!真是谢谢你啦!、、、、、云她妈没命活着啊、、、、、、“爹爹跟伯母拉着家常,这是很难得的。因为,爹爹向来木纳少言,在本村除了与本族人打交道,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的朋友大多在一些大山上。
我接过伯母给我带来的衣服,心里暖暖的,这个冬天似乎也不再那么冷了、、、、、、
然而,实际上天却是越来越冷了。我每天都给弟妹们穿上很多衣服,长长短短。特别是小弟,整个就裹得像一只胖乎乎的小熊。因为,小弟最容易生病。
其实,我们都无可避免地感冒生病,我还经常头痛鼻塞,一犯病就只能用口来呼吸。
而对于弟妹们生病,我都是先用妈妈的传统刮痧法把他们的后背刮得通红,起到什么作用我是不太清楚的。然后再去给他们买药吃,吃药也不好后才带着他们去打针。经过几番折腾下来,我已经有了一定的实践经验了。所以,慢慢的我也就不再那么害怕和担心了。只是我自己生病就有点麻烦,我找不到人帮忙刮痧,就只能吃点药,扛一扛,打针我几乎不会打,因为太烧钱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时间一晃,又是一个学期结束了。
我和大弟去拿成绩单的那天早上,空气里夹着刺骨的冷,乌云密布的天空压得低低的,仿佛就与大地连成一片似的。我想去拿个成绩单要不了多久时间,于是,我便懒得送小弟小妹去舅奶家。我让他们呆在家中,不要到处乱跑。说完就放心地跟大弟去了学校。
可是,谁想得到,散学典礼还没有结束时,天空就飞起了雪花来。开始只是零星的小米般的雪粒子,慢慢地变成了一朵朵美丽的雪花,再后来就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了。操场上一片喧哗,几百号学生和十几个老师都顶着风雪在做最后的散学告别仪式典礼。大家都在寒冷的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人人顶着一头白雪,缩着脖子,躬着背,惨兮兮的样子。
”、、、、、同学们,一个学期又结束了。你得到了什么?你又学到了什么?、、、、、、借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预祝大家来年好好学习,更上一层楼、、、、、、、、解散!“
校长万岁!老师万岁!
人们一哄而散,迅速逃离了大雪纷飞的学校。
当我照例捧着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急匆匆往家赶时,大老远地就看见小弟和小妹正蹲在自家大门口的门槛边上,冻得通红而发肿的小手紧紧地抓住门槛。他们正仰着两张青紫色的小脸蛋,张着小嘴安静地望着外面漫天飘舞的鹅毛大雪,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清澈而明亮。他们出神地望着仙女散花般的美景,他们仿佛忘记了寒冷,或者他们压根就不知道冷了?他们像两个可爱的天使一样,无所畏惧地等待着他们的姐姐和哥哥回来。
我天真无邪的弟妹正无声地沉醉在这寂寥的雪的世界里。而这个世界却正在被大雪一点点吞噬着、装扮着,远山白了头,田野上铺起了白地毯,屋顶戴上了白帽子,弯廷的黄泥土路披上了白绸缎子、、、、、
许多年后,无论岁月如何大浪淘沙,弟妹蹲在门槛边望着大雪的一幕却总是历历在目,仿如昨天一般。
可当时,对我而言却是极平常的事情。当他们欢天喜地把我迎接进了家门时,我才发现堂屋正中央的火盆锅里空空如也。我正诧异得摸不到头脑时,却看见满屋子撒了一地的灰。原来,他们曾经在这火盆锅里寻找过温暖的火碳。他们把火盆里所有的灰都翻了个遍,却没有寻到一丁点火苗的希望、、、、、、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东西,立马进了厨房开始烧起柴火来,准备还给弟妹一盆暖烘烘的炉火。让他们在这个下雪的冬天不再寒冷。可是,柴火却怎么也烧不着,因为,我和大弟前个星期砍的柴火还不是很干,烧不起来。只见一股黑烟升起,一会儿又熄灭了。我想直接用一些费纸把木碳点燃吧。结果,去拿木碳时才发现爹爹给我们准备的木碳也寥寥无几了。而爹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当我想到这里时,我才下意识地发现一个严重的事情。我掐指细细一算,不觉吃了一惊。
”大弟,爹爹出去是不是有十二天了吧?“我冲大弟问道。
他正埋头帮我把柴块砍短一些,听得我这样问。他抬起头来,想了一下才说:“好像不止了吧?我觉得应该是半个月了。”
“啊,爹爹出去这么久了?”我一边把木碳往火盆锅里放,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咕着。
“烤火喽!烤火喽!”小弟小妹一窝蜂从堂屋跑进厨房来,又是拍手,又是欢呼地嚷嚷着。他们围着我和大弟转,迫不及待地等着烤他们通红的小手。
、、、、、、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天地一片白茫茫。屋外的雪地有十多公分厚,一个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又大又深的窟窿。在万籁寂寥的冰雪世界里,村后的那片冰雕玉琢的山林则一展“怱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我带着弟妹与邻居的小伙伴们在家门口的晒谷坪上堆雪人,打雪仗。大肚子的雪人镶嵌着黑碳似的眼睛,大红罗卜鼻子则翘得高高的。我们围着它边跳边笑,拍着手,还唱起歌来、、、、、、
“小么小二郎,背着书包去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打、、、、、、只怕先生骂我懒、、、、、、、”
“我们去滑雪吧!”等我们唱累了,玩腻了,我便挥着手对他们说。
立刻,所有的孩子都响应着我的号招。我们十几个人便前呼后拥地朝村后的山坡走去了。
“飞喽!”
“哈哈哈、、、、、、、"
只见一个接一个的孩子从小小的山坡上一屁股滑下来,小小的身影箭一样冲向山脚下。勇猛、自由、快活、惬意、无拘无束。一阵接一阵狂野的欢呼与清脆的哨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山林和云宵、、、、、、、
这个雪的世界是属于我们的快乐家园!那是我们永远无法忘怀的童年旧梦!
但是,我却忘记了现实生活的一切,还有我不曾归来的爹爹!
又过了三天,雪全融化了。我才记起爹爹来。
已经二十多天 了,爹爹还没有回来。忧愁不得不找上我。因为,家中的木碳没了,米也只够吃几天了。柴火天晴了我和大弟倒是可以去山上砍。可是,纵然什么都不缺,我们还是开始想念我们的爹爹了。我们四个总是不由自主地互相询问着,预测着爹爹什么时候归来。
“我算好了,爹爹后天准会回来。”大弟信心十足地说。
“不对,不对。爹爹明天就回来了。”小弟不甘示弱地抢白哥哥道。
我和小妹默不出声,看着他们兄弟俩争得面红耳赤。
“舅奶,你说,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为什么这么久了也不回来呢?”
最后,无计可施的我只得找到舅奶,想让舅奶帮我算上一卦,以此平息我内心的焦虑和烦愁。舅奶帮我分析着爹爹迟迟不归来的原因:也许爹爹是因为大雪封山,不通车而回不来的。因为,这样的事情,母亲在时就发生过的。舅奶叫我不要担心,爹爹迟早会回来的。
三天后,爹爹终于回来了。他肩头扛着一根扁担,扁担另一头捆绑着几个麻袋。他双眼深陷,脸色发青,脚步踉跄。我们一听得他熟悉的脚步声和吸鼻子的声音从晒谷坪对面的土路上响起,我们便风一样地从家里跑出去迎接他。这是每次我们欢迎爹爹归来必须的隆重仪式。
”爹爹!“
”爹爹!“、、、、、、
我们是爹爹快乐的小鸟,也是爹爹可爱的守候天使。
许多年后,爹爹才告诉我,那一次,他在外面生了重病,差点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