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远远望去,就看见吉大为已在站台上。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厚呢长袍,上身外罩一件深咖啡色的厚呢马褂,围着一条深灰色羊毛围巾,缓缓地徜徉在站台上,显得器宇轩昂,倜傥不凡。百灵一见吉大为,两眼就涌满了泪水,她不敢靠近他,怕自己的梅毒传染给他,或者自己身上已经有了那种刺鼻的腥臭味,把他吓跑,所以站在一家书店门前,与车站相距百米之遥远远地看着他。大为好像等得心焦起来,抬手看看表,抬起头向各处搜索,百灵想回避已来不及了,大为已经看到她,正喜孜孜地朝她快步走来。
“嗨!你怎么在这里,我等了半个多小时,等人的滋味真难受!”大为笑着埋怨。
“唉,你半个小时就难受?我那次等了几个钟头,滋味好极了!”百灵挪揄他。
“你已说过八遍了,那次我突然接到通知到杭州出差,晚上赶来告知,又碰上你养父在灶间烧烟,这一切就算我的错,我认错了还不行吗?”吉大为一改往常老成持重的态度,今天竟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温柔亲热地靠上来。百灵迅速把身体闪开,几次下来把她逼到一家时装店的门口。吉大为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百灵在用力抽出来,但他加大了力量哪里能抽得动。他发觉百灵今天的态度异常,就停住脚步在她脸上搜索,看到了在脂粉掩盖下的疲惫和憔悴,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溢满着泪水。
“百灵,亲爱的,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大为紧张起来,悄声急切地问。
百灵见问,那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但又怕他起疑,就装出一丝微笑撒娇说:“想你呀!自从你去杭州,我每天就会东想西想,担心得睡不好,吃不好。现在看见你,心里一激动就想哭!”百灵这里说的也有一部分实话。
大为听了信以为真,心里非常感动,就握紧她的手说:“百灵呀,我在杭州也是天天在想你。两人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这日子对男人来说是多么的难熬。我们快点结婚吧!不去管我母亲和你的养父母同意不同意,只要结了婚,他们也只能默认了。”
百灵听了更是心碎,只能找个理由委婉地拒绝说:“阿妈千辛万苦养育你,怎么可以伤老人家的心呢?还是等等吧,到你哪一天有了大出息,她也就会网开一面,说不定就答应了。”
大为一听竟兴奋起来,满面生辉地笑着说:“百灵,今天我要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升了科长,月工资从今年1月份起每月升到110元。这次杭州出差二个月,因为销售做得好,老板给我200元年终奖。为着销售业务需要,老板又专门为我定做了两套新衣服,除身上这套,还有一套是深咖啡的西装,下次见面我穿来给你看看,怎么样?走!为庆贺这些好消息,我们到老正兴餐馆去吃晚饭,你点菜,我请客!”
席间百灵吃得很少,话也不多。大为搜索枯肠想出许多趣闻逸事来逗她展颜。百灵当然懂得他的良苦用心,她想,“我一生得此知己心满意足,既爱他,决不能把这梅毒之体出嫁,使他今后资财用尽,每日还要面对‘女鬼’,这日子怎么过?既然今宵一别已成永诀,那就珍惜这次宝贵的相聚,让我与心爱的人欢度这最后的时光吧!”想到这里,她努力稳定情绪,陪着他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百灵回来上床睡觉时,心潮澎湃,情思缠绵。她忘不了吉大为送至后门时竟紧紧拥抱她,并俯下头,在她面颊上深情地一吻。这是两人相识相爱多年来,他最大胆勇敢的一次示爱行动。自己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了这个吻,这一吻比金子还珍贵。多少年来自己与许多男人接吻做爱,但这些都是虚情假意,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易。而现在与吉大为是两情相悦,心灵相通,那种深入骨髓的爱,才使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爱的幸福和激动。
当时她在接受大为这一吻时,心在流血,身子在颤抖,眼泪如泉涌。她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吉大为也显得紧张而笨拙,但他很坚定,很深情,也很幸福和快乐。他在百灵耳边喃喃地说:“这下子你是我的女人了!”这个真心实意的男人认为,这次示爱,是他永不变心的承诺。现在百灵想到这些,情意缱绻,却心如刀割,哀叹自己薄命,辜负了这段美满良缘。
百灵感到自己来日无多,可是实在是难舍大为,深爱他,想亲近,又不敢多见,怕梅毒传染给他。两人分手时百灵说“我就要到南京去出差,可能新年回不了家,过了正月十五再相会吧。”但在她的内心渴望再见到大为的想法已压倒一切。
她决定在大为每天下班5点多钟时到霞飞路车站去看他,每次她都化妆成一个戴眼镜背书包扎小辫的女学生模样,躲在书店门口观察,看着大为下车,目不斜视地匆匆赶回家。她在后面紧赶一段路,跑得气喘吁吁,直到看不见心爱人的身影,才心疲力竭坐车回烟馆。她在干着痴情女孩那样的神秘游戏。凡是能见到吉大为,内心就会感到无限的幸福和快乐,认为自己在享受一种死而无憾的凄美。
随着百灵对吉大为与日俱增的爱,随之而来的是对大烟馆里这对狗男女刻骨的恨。她认为“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被他们两人毁了。从小受虐待,长大成为性奴隶。两年前自己提出要嫁给吉大为,两人就竭力反对,要敲诈2万元赎身费。如果那时放我走,还没有染上梅毒,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现在生了毒病又不给我治疗。这次吵架,恶婆娘为了推卸责任骂出戳心戳肺的话来。像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留在世界上做啥?我死的时候,就拖着两人一道走,到阎罗王面前去评理!”百灵决定到时与仇人同归于尽。
再说“老黄瓜”和吕麻子近来因百事不顺,心里十分憋气,两人在烟榻上怨天恨地的咒骂。那恶婆骂道:“百灵这只臭婊子,两只颧骨赛过两把刀,一脸的杀相。早晚她脸上眉毛,眼睫毛都掉光,瘦得牙齿白利利像个吊死鬼。这种人放在屋里,财神菩萨还肯上门?我从她小时候起就知道养了一只白眼狼。这次吵架,竟红口白牙数落我多少罪名,20多年的旧账都记得一清二楚。她为了要嫁给吉大为,早就生坏心,这次到南京买烟的事,还有凤珍上吊,杜鹃出逃,说不定都同她有关系。现在每天啥事不做,打扮得像个小姐,下午出去,不晓得在搞啥?我实在看得眼睛出血,肚皮气爆!”
吕麻子也咬牙切齿地说:“依我脾气,恨不得一斧头砍煞算数。现在卖又没人要,每天还板起一张寡妇脸,屋里放着这种丧门星怪不得要倒霉!”
诡计多端的“老黄瓜”阴笑着说:“嘿嘿,我计算好了,等到卖雪莲的时候还用得着,现在只能忍耐点。三阿姐昨天来电话说,‘会乐里‘逍遥宫’对雪莲很中意,愿意出1万大洋,百灵只肯出500,今后转卖到外地的‘大栅栏’去最多值50元,因为要搭卖他们也没办法。’其实把百灵送到野鸡窝去,我一钱不收也愿意,就是要弄死这婊子”
“逍遥宫出的价钱是几个客户中最高的,我看夜长梦多,还是早点脱手为好。最近雪莲和百灵的关系更加靠近。还有那个福妈,一次次送饭,送点心到后厢房去。要防两个人联合起来,唆使雪莲像银铃一样再逃掉?”吕麻子死样怪气地说。
“嗯!……我也在担心呐……反正现在生意清淡,不如找个机会先把福妈辞掉,拔掉百灵的蟹脚也好!”最后“老黄瓜”眯起狐狸眼,咬着老黄牙作出决断。
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个好人,如果有人存心要找他的错处,都能找出一大箩。这时的好人与坏人也就差不多。要是实在找不到差错,阴谋者还可以捕风捉影、指鹿为马、栽赃陷害、血口喷人……,反正办法多的是。
“老黄瓜”在一件刚洗好的棉毛衫上抹了一块黑灰,气冲冲到灶间把衣服朝福妈的脸上扔去:
“看,看!不长眼睛啊?碗口大的黑斑都没洗掉!还想出来混饭吃?”
福妈连忙从地上拾起衣服,陪着笑脸认错说:“太太,是我不小心,我马上去洗干净。”雪莲接过衣服一看,见是一块黑灰,用手指一掸,抹在上面的一层浮灰就不见了。
“妈咪!这件衣服晒干后,是我折叠的,那上面干干净净,这黑灰是后来碰上去的。你看,我一掸就没了,是吗?”
“老黄瓜”想不到雪莲会站出来证明,一时非常尴尬。
一天晚上,雪莲在楼上吃晚饭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一碗肉丝豆腐羹,“老黄瓜”叫她下楼去炉子上热了两次。她端着热好的豆腐羹正要上楼时,只见吕麻子拿着一碗菠菜,满面杀气冲到灶间来,指着正在和百灵一起吃饭的福妈怒骂:
“操那,你只青浦老蟹凶得来!想谋财害命是吗?这只鞋钉放在菠菜里,我差一点吞下去送命!”他一面把菠菜碗朝水泥地上一摔,手掌里的一只小铁钉“砰!”地一下,碰在木桌上,将百灵和福妈吓得直跳起。福妈又气又急,一句话也说不出,浑身只是簌簌抖,两行老泪滚落下来。
百灵这时煞白着脸嘎声说:“这种鞋钉只有皮匠摊里才有,屋里找不出这种钉子。哦!记起来了,下午,我看见雪莲在拣菠菜。雪莲,你为啥不小心,没拣出这只鞋钉?”
雪莲手里正捧着一碗热羹,她见发生这样的事故也很着急,赶紧把热羹放在桌上,拿起鞋钉来看,她思索着说:“今天下午是我拣的菠菜,我一根根的拣得很仔细,如果买来的菜里有铁钉一定会发现。这根铁钉还是新的,有棱有角,没一点磨损,或者是爹地从皮匠摊里带回来的。不是吗?你下午自己在灶间里说:‘叫小皮匠钉一双皮鞋桩要我1块钱,赛过抢钞票!’阿对?”雪莲最后几句话讲得吕麻子满脸通红,脸上的大麻子像一颗颗油炸黄豆,红彤彤地鼓起来,十分吓人。百灵瞪着眼,铁青着脸盯住他看,福妈也用眼瞅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