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坠

雪懒洋洋蜷缩在沙发上读《盐》，看其中一篇《因父之名》。

文中女主田小会，花信年纪，父亲突然消失。从此堕入尘世的最低层，在不屑和轻视围出的盐池里，卑贱而顽强地漂浮。

十年后，父亲田叶军突然出现。田小会拼了命着了魔似的和他对峙。把委屈，仇恨拧成条，铺天盖地的朝父亲打去。

她像被盐水泡了很久，拎出来晾晒的萝卜条。张牙舞爪地躬着腰，昂着头，蹬着腿，向父亲冲去。

田小会怨恨他，也怨恨她娘。父亲母亲两个人合起伙来，居然妄想用一条白裙子跟自己和解。

虽然那条白裙子小会非常非常喜欢，她也非常非常渴望把白裙子穿在身上。裹住自己外在饱满多汁，内里已经千疮百孔，日益腐败的躯体。

白色，多么纯洁的色度。十年前的田小会就是纯洁无暇的白。

田小会骄傲，无耻，决绝地拒绝了白裙子。她拒绝父亲田叶军伸出来讨好她的橄榄枝。

因为她内心有个声音反复提醒她——不要原谅这个男人，他让你承受了十年的痛苦。

这十年缺失父爱的痛苦，这十年因为缺失父爱遭受的凌辱，都是因为这个叫田叶军的人！

田小会认定，只有那个猥琐瘸腿的干瘦老男人，才能给自己以保护。躺在身边的老男人，就是自己的一尊神像。

她四处打工，把攒下来的钱买点心买酒，买衣买鞋送给瘸子。她全身心地依赖他，把他当父亲一样供养。

雪看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屋外秋雨绵绵，到处湿哒哒地，恍如黄梅季节返潮。

雪的手指又长湿气。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缝隙，那里密密麻麻起了水泡。雪用力挠，看指缝颜色由肉色变白，又渐渐恢复到肉色。

心底长的湿气，痒痒的，挠挠会破会出血，更会疼。撒上厚厚的盐能止疼吗？

一二三四五，雪数着指头，父亲已过世五年。雪心底随着缺失一块，那地方如千年冰窟，又深又冷。直到雪遇到他。

二、腌

雪恋着他，他们在网络的虚拟空间聊天。

他能奇怪而迅速地捕捉到雪的情绪变化，会及时带雪逃离苦恼的冷洞，雪渐渐感到心底回温。他几次提出和雪见面，雪婉拒了他。

唯一的一次见面是他出差路过，在站台上只有匆匆几分钟。他们并排走，他向雪伸出手，碰了碰雪的腰肢，缩了回去；又伸手轻轻搭在雪的腰上，片刻又缩回去。

雪想，他怎么能这么准确地找到我的腰？

雪不忍心再看《盐》，可是心里一个声音不断说——看下去，看下去。好像撕扯着身体的一块伤疤，撕得生疼，已经带出血。手指却不听使唤，继续撕，继续扯，甚至咬牙切齿，手上却更加用力，带着一股毁灭的勇气。

揉揉酸涩的眼，继续看下去。

田小会终于和田叶军有了一次长谈，田叶军说:“和你母亲早已没有感情，吵架吵得太多。我在婚姻中受尽折磨和屈辱。”

雪看到这里，眼睛又红又疼，眼泪却生生掉不下来。心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雪起身，痴痴望着窗外。雨还在不停下，滴滴答答。

据说二战中臭名昭著的万字党，用无休无止水滴声，硬生生把人逼疯！

雪想起父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我和你母亲年轻时候是相爱的。后来因为家庭琐事，吵了几十年。你舅骂我，什么话都骂。骂得我心口都疼啊！”父亲执拗此事，临终都未能释怀。

一旦掉进盐缸，就等着被盐一层一层码在身上。

三、苦

雪的眼睛湿了，憋了很久的泪缓缓落下。

那个他，聊得亲密时会喊“阿雪”。雪不喜欢这个称呼。雪知道他对很多女人都带个“阿”字称呼。

他已经35天没和雪联系，雪不无阴暗地想，五个七天，民间都烧“五七”了。据说烧过“五七”，魂灵就飘走不恋栈了。

恋了他这么久，好累，也该放手了！

田叶军终于知道小会所受的苦痛和屈辱，终究无法劝女儿回头，他种种和解的努力都是白费劲。

田小会不但会继续给那个干瘦干瘦，那个肮脏不堪，那个一身腐肉的瘸子买这买那，而且还会继续送上门给他压，给他睡。

田叶军愤然挥起手里的镰刀，用断了拇指的手割断瘸子的粗鄙。一切都结束了。因为我而起的悲剧，就让它因为我而终结！

田叶军如释重负，他笑了，像位慈祥的祖父。

终于为女儿做了一件事，一件女儿无法拒绝他的事。虽然迟到十年，但是他除掉了横在父女之间的绊脚石。

他想把腌得太久，浸透了盐的苦和涩的女儿，从盐缸里捞出来晾晒。

四、捞

田叶军被警察拖走，他扭头倔强地跟小会最后嘱咐，声音像车辙子扭扭曲曲。

“这一次爸爸救了你，以后爸爸救不了你了。但是一定会有人来救你，一定会有的……”

雪怔忡地站在窗前，《盐》已经滑落到地上。

电视里枪炮声，乞求活命的女人，暴虐强悍的男人，卑微地，凶残地声音，飘飘渺渺似真似幻，像秋天落叶，无声无息，落入泥泞，被行色匆匆的脚践踏。

小人物的命运如此凄凉。

窗外的雨顽强地下着，冷风肆无忌惮地钻进来，打得雪冰凉冰凉。

娃儿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雪身后，带来一股暖意。雪反手抱住这个温暖的躯体，贪婪着他的温度。脑袋在他胸口直蹭，仿佛一只求爱抚的小宠。

娃儿爸怜惜地抱着雪，“看书歇歇眼，都肿了。”雪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抱着。

雪终于明了，原来自己真实恋着的是这个温暖！

以前她曾经推开过这个温暖，以为没有人能比得上父亲的伟岸有力。

直到遇到他，傻傻地在虚拟世界贪他的细心和柔意。

腌渍时间长了，也要捞出来翻晒。

虽然下着雨，水落到草丛，湿了地面。然而太阳出来，水汽会慢慢蒸发上升，直至虚无。就是一个晾晒的好日子！

“明天预报不下雨，陪你出去走走。去你最想去的……”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大手轻柔地抚着雪。

“嗯”雪闷声应答。眼帘映入母亲晒的裤子，雪盯着那个神秘的裤裆，那是自己的来处啊！

自己还拥有来处，还拥有丈夫的温暖，还拥有生命的延续。

窗外榉树枝桠上，红色的花簇刺入雪的眼睛，像小火苗，充满暖意，那是父亲的微笑。

后记

雨天读《盐》，一开始，像细细碎碎的盐粒子撒在心头，咯吱咯吱地来回磨，磨得心口比刀割还疼。

逐渐地，盐被温度融化，虽然留下苦涩，但是我们还得吃进盐，体内还得保持一定的咸度。

雨总会停的，腌渍过的身体，韧劲远远出乎我们的意料。

太阳总会出来，灿烂缤纷的世间，色彩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在太阳下翻晒，才能得到坚韧和力量。

留点苦涩怕什么，让苦涩时不时地提醒我们，这也是抹不去的人世间的一种味道……

我们都是世间一粒粒被盐腌渍的人，《盐》使我们重新审视生命的脆弱和坚强，给我们隐藏的伤口消毒杀菌，让它早日结痂，脱落，愈合！

然后直挺挺地站着，傲然面对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