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连几天都郁郁不乐。
林棠见状便在周日放假时候把我拉到她家里去,是下雨天,清冷的雨水遍天遍地地往下洒落,阴沉的天际看不到一点亮光,好像雨水从天空掉落的同时,也把所有的明亮一起拉扯而下。
林棠坐在房间的靠窗书桌前,低着头翻阅杂志。窗台上放了一盆绿意蓬松的仙人球,被秋雨淋得湿漉漉的。
我则趴在林棠的床上,随手翻看着最新一期的漫画书,雨声像风铃一样在窗外叮铃叮铃地响。
我想起张爱玲曾经写过的句子:“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下雨不来。”
“唉呀我刚刚读了一篇很悲伤的文章,讲的是一个老人被子女抛弃,结果一个人在屋子里死了,过了很久才被人发现,尸体都开始腐烂了。”林棠转过身对我说,带着一个读者的悲哀情绪。
我怔了怔,姥姥和姥爷颤颤巍巍的模样在我眼前倏地浮起来,他们干枯黝黑的脸颊就像冬日里四分五裂的丑陋河床,失去了力量的身躯就如纤细芦苇一般耷拉着。
“这个世界上悲伤的事情太多了。”我只能想到这样,为什么人要死去,为什么人要孤独而悲惨地死去,为什么一定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林棠轻叹了一声,也没有再说话,我默然地继续翻看漫画,但每一个方格里的人物和对白却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虚线与白点,仿佛眼睛失去焦点,捕捉不到事物的核心。
我们正沉默的时候,房门突然响起重重的敲打声,有人在外面焦躁地尖声喊:“林棠!林棠!快开个门!”
我惊诧地看向林棠,林棠则嫌恶地皱紧眉头,愤然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房门前用力一开,染着一头亮黄色蜷曲头发的林萱就势跑了进来,林棠对着她气冲冲地说:“以后你的东西不要再堆到我房间来了,这里又不是什么收破烂的地!”
林萱只是嘟囔了句“小气鬼”,径直冲到林棠刚刚所在的书桌旁,蹲下身子往桌子下掏了掏,掏出一个黑色长形鞋盒子,然后又转身往回走。
当她转身那刹,我们刚好对视上。我看见林萱留着长长的斜刘海,右眼被半遮半掩地挡住,只有左眼是完全露出的,她就用这只涂满了厚重橘色眼影和深色浓黑眼线的左眼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我,然后露出一个仓促敷衍的笑,就像一个素来调皮爱捣蛋的小学生见到家里陌生客人的那种带着害羞又有些大胆的笑容,之后便捧着盒子迅疾地又跑了出去。
林棠重新关上门后气鼓鼓地坐到床上,恨恨地说:“我真烦死这个人了,怕我妈去查她的房间,每天就偷偷摸摸地把那些破烂藏到我房间里来,真是有病,神经病啊。”
我安抚地拍拍林棠的肩膀:“哎呀别气了,也没什么嘛,她也没打扰你啊,不是快来快去的嘛。”林棠“哼”了一声说:“我是连她的脸她的声音都不想见一下不想听一下的,她在我房间一走动,我就觉得讨厌得要死!”
“不过她都是藏什么在你这里啊,神神秘秘的,像是什么很好的宝贝。”我好奇地问。林棠踢掉鞋子也躺到床上:“还不就是她那些破烂东西,什么奇奇怪怪的衣服化妆品之类的,我妈看到那些东西都会一股脑给她扔出去,她倒好,还藏到我这里来了,而且每次都是趁我不在就自己藏起来的,不行,我下回一定要让我妈给我房间上个锁,看她还怎么进来!”
“其实你姐姐现在也快二十岁了吧,她又不读书,化化妆倒也没什么的。”我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又加了句:“就是化得不太好看。”
“唉也不只是这个问题,主要是她一天到晚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那都是些什么烂人,都是很早就出来混社会的流氓混混,林萱也是,蠢又蠢得要死,被人家骗得一愣一愣的,天天从家拿钱。”
林棠把双手枕在脑袋后,忧郁地望着天花板:“她不会读书,至少也要把高中读完,考不上大学就算了,找份安安稳稳的工作过点本份日子也好啊,非要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让人看了就讨厌。”
我依着林棠的身边躺下来,把脑袋和她的脑袋挨着一起,我们一起望着白色空洞的天花板,像我们此刻心意融为一体,两个人的欢乐忧愁在此时都融会在一起流淌,静谧又安心。这样的时刻,我时常会由心感谢命运对我的一点点垂怜,让我尚且能够拥有这样的一份真心与陪伴。
“对了,我上次碰到韩固了。”过了一会林棠平息了怒气,便说道,我紧张起来,连忙问:“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你紧张什么?”我用脑袋对着她顶了顶:“我哪有紧张啊。”林棠笑笑继续说:“他问了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就说一般呗,然后他就继续问我你这次小考得怎么样,我就实话实说咯。”
我惊得撑起身子盯着她叫:“啊?什么意思啊?你怎么实话实说了?”林棠笑着把我推开:“还说不紧张!你别怕,我就是和他说你考得没达到自己的期望,近期心情都不太好。就这样。”
我大舒一口气重又躺下:“好的吧,那他没有再说什么吧?”
“没啦没啦,就没有再说什么啦。怎么,是不是有点小失望又有点小期待啊?”林棠坏笑着用脚踢了踢我的脚,我“切”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心里七上八下。
我愿意与林棠分享所有隐秘的情绪和心事,却唯独韩固是完全无法提及的,这两个字成为我绝对的禁忌,是一开口就会化成石头的诅咒,是绝对绝对绝对无法宣之于口的甜美的腐烂。
“唉呀你去把窗户关上吧,外面的雨声也太吵了。”
“是你自己心里吵。”林棠回。
到晚饭时间,我才慢吞吞地往家里走。这时雨已经停了,雨水冲刷之后,空气凉飕飕的,天际一片银蓝色,像走在一面冰凉的镜子里。小镇上已经亮起了盏盏暗黄的灯,街道店铺的光在人行道上形成一格一格的明亮方块。
我像是玩踩方块游戏的旅人,依次走过棋牌馆,药房,杂货铺,兰州拉面馆,小礼品店,女装店,五金店,煎饼摊子,芙蓉超市,嘉华文具店。
爸爸正坐在售货台前端着碗大口吃饭,腮帮子鼓鼓的,见我进来,含着满口的饭稀糊地说:“这么晚才回来,快去吃饭吧。”
妈妈正在楼上房间里看电视,喧哗的对白像是一颗颗珠子从天花板不断地落下。我独自坐在厨房饭厅里吃饭,低矮的吊灯发出柔和的黄色光芒,此时楼上传来悠扬的片尾曲旋律。
我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爸爸,想着我们三个人虽然一起住在一个窄小的屋子里,但心与心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片汪洋大海,它在吞噬我也在纵容我,在凝视我也在咒骂我。我想我早晚会消失,消失在这片海里,或者门外的千盏万盏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