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应了清明的天时吧,川西平原一改润朗的调性。一场雨歇,旋即有煞白的阳光穿林打叶;紧接又一场,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雨。明与暗乍隐交互,仿佛时空盒子里黑白胶片的底子,影影绰绰地拖沓、冗长。
祖父埋北丘,已三十三载。璞归葬五龙岭,五年有余。都在故乡的山阿雾幔之间。遥祭亡灵,商住楼墙根下化纸燃香,无主的野花在一撮浮土上开得正旺,且当供奉祭献。城里偪仄,重重叠叠,人上居人,容得下扎堆的肉身,容不下缥缈的灵魂。时空阻隔,抽象渺远,追忆、检索的过程,让交感神经的触点异常敏感,像老疾旧伤、隐隐复跳的疼痛一般。
人生须臾,不过尔尔。想过要活得随性洒脱,说过要践行干净利落的断舍离的。无奈骨肉难分,青春骚柔的情谊亦蒂固根深,黏连纠结,终究割舍不下。年龄大了,眼窝却见浅。把控不了眼角针尖大小的腺体,锁不住无凭无据的悲戚,免不了弄湿无辜的纸巾。雨落如星,夜长梦多。
祖父是追寻童年温暖记忆的所在。靠实中通外直的竹椅,他坐进一帧泛黄的老照片,背景是文庙里镌刻“万世师表”的照壁。想了念了挂牵了,祖父会定定地、坐那里等。不急不躁、轻声细语地唤我近前,“波孙,来来来,把铜山苏子的《沧浪亭》、眉州东坡的《定风波》吟一遍。”烂熟于心的长短句,竟然不记一字。
在梦里,我是任性且乐观的孩子,满头大汗的奔进忙出。一溜烟穿过红砂岩的棂星门,爬上泮池的护栏,走一摇三晃的危险路子;跳过寂寞生苔的赑屃径直奔向大成殿,掉进门洞张大的嘴里;忽略壁龛上庄严肃穆的圣贤达人,无视表情僵凉、繁绘重彩的油腻造像。就稀罕庙后古柏森森的林间空地,那里是我心驰神往的秘境。仰慕孑立于夕阳剪影里的鹤,振翅鼓羽、魔幻悬停的喜雀;学舌高调的布谷、唱功花哨的画眉;也不排斥一惊一乍、忽去还忽来的麻雀,歇斯底里膈应人的乌鸦……风起时,鸟们会借势抛下轻飏的羽毛和白色的屎疙瘩,戏我耍我污我秽我并非全都是恶意。示弱或者逃逸,就当是自己偷窥、骚扰别人之后的和合之解吧。
用指尖划着红墙、一路顺着走,留意避着老柏树上掉下的鸟粪,就会走到文庙巷38号院的门口。这里是我的家。推开院门惊咧咧叫唤:“老祖,我回来啦!”眼见却是偌大的站前广场,暗淡的灯火于远处招摇。人来人往,蚁乱匆忙。落单的孩子瞬间长大,从此在“要么孤独、要么庸俗”的人间进退两难。一梦方醒,便虚度了半个世纪。
如今,我在令人费解的都市暂住。半步阳台留给疯长的多肉,南窗下挂着孤独的衬衫。大路朝天挤满貌合神离的往返,街道笔直走着九曲回转的人心;立交桥虚高声势,地铁线深邃难测,每一次抵达,都像一次冒险。不太敢相信妆容精致的面具,酒精参与的爱情,被按揭被逾期的浪漫故事;食物链的猎场,温文尔雅的扮相,死鱼的领带,磨嚼切齿的饕餮,舞刀弄枪的大餐,食肉寝皮的珍馐,高脚杯撞响的祝愿,被欲望设计、纂改、推敲的邂逅。我们在一丝不苟的合同文本里肝胆相照,在各种指数起起落落的躁点与惊寒间消磨意志、尽失颜面;那些光怪陆离的算法、精准推送的虎狼之词,都是量身订制的陷阱……
祖父,请原谅我的怯懦与挣扎,不思变通取舍的秉性。波孙终究是一碌碌本分的人,拿杨降先生的话做借口托词,“把错归咎于自己,并且礼貌的退场。把自己还给自己,把别人还给别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一个公平的世界,理应接纳平淡、平凡,甚至平庸的生命存在,容忍占绝对多数的等闲之辈,有尊严地苟且偷安、元神俱全。踏暮色归家,枕星辉入眠,伴晨曦同醒,重复辛苦的劳动养活简单的自己,做阳光一样纯粹的赤子:热爱粮食与种子,热爱万物生长的季节;热爱动物油脂和蛋白,热爱六畜兴旺的岁月;热爱山川风物、芸芸众生,热爱四季轮转的馈赠、油盐酱醋便可以轻易兑现的奢望。
老祖与我互通的执念与挂牵,就像一条跨越星汉的长长脐带,细若游丝,却因此血脉如织。以梦为马,一骑绝尘,无关乎苍海桑田、万里关山,顷刻间便可抵达。
佛陀说:只有很深很深的缘份,才能在同一条路上走了又走,同一个地方去了又去,同一个人见了又见。
璞君是我青骢岁月的际遇与见证。《汉语词典》有解:璞,未经雕琢的美玉。刀砍斧斫入髓的疼,如琢如磨恒久的痛;晶莹剔透里坚守的石头,是玉的伤口。璞啊,干吗给自己一个痛彻心扉、如此易碎的名字?
璞内敛质朴,是行动永远高于语言的践行者,懂得奉献的价值、打破与重建的非凡意义。踢球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总是干阻击和破坏对方进攻的脏活累活。没怎么见他进过球,但每一场比赛却少不得他。场边总有观赛的女生,那些星辰大海一样遥远的目光,让踢球的男生兴奋过度,频频失控。璞却稳重,将球妥妥传给位置更好的同伴。由着他们花哨地过人、妖娆地躲过凶狠的铲断,劲射破门的同时、摔一个令全世界动心的跟斗,成为让荷尔蒙尖叫的英雄。其实,内心隽永的女生更心仪无私宽厚的人格,更加绝望地团结在璞周围。璞是个遵守规则的人,学会恋爱的同时,就学会了孤独与失眠。
璞是顶好的学生,大学里读的经济法。但我觉得他既不谙世俗生活的经验、也欠守传统的礼法。发妻已人到中年,不该留下一男半女陪她?父母皓首垂垂,怎么忍心抛下?真有两袖清风的洒脱、不食人间烟火的主义值得你了无牵挂?流水的清官,人民的儿子,独独不是送老归山的儿郎、雨露均沾的夫君?人生识字糊涂始,你枉读圣贤书啊!这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
多年以后,习惯在深夜里独自看球。不刻意胜负也看淡结果,才真正明白,足球与人生何其相似:在这里不露痕迹地拐弯,在另一个地方大踏步前进;攻破了有形之门,却掉入另一张无形的网中。世界本就像一场虚拟现实的游戏:场面宏大、热闹非凡,恣意纵横、悲喜交加。就像金庸先生说的一样,生而为人的目的,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大闹”是态度、是勇气,是仗剑天涯的豪迈;“悄然”是格局、是释怀,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洒脱;“离去”是注定、是归途,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舍我其谁。现在,酷爱蹴鞠的赵佶、高俅,足坛封王的贝利、马拉多纳等等大佬统统上了鹫岭。璞,你可以组一穿越历史的豪局,同他们约球。
璞到底念旧。他约了不再踢球的我、不怎么看球的J。慢煮老鹰茶碎,有药汤的味道。擀开浮沫,续一泡又一泡氤氲之息的往事,沉沉浮浮皆难以追索。我和J似乎都知道璞是亡魂,像《聊斋志异》里人鬼殊途的故事,却无半分惊厥。鸡鸣三更,烛火摇曳,璞起身,说“必定是要走的”。J给璞披上厚实的外套,我想说“夜寒添衣裳,你要好好的”之类的,话没出口竟顿感枉然。J背过身去,泪悲倾盆。璞加力拍我肩背,责怪我老之将至却情不自持,“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不可以轻易失格、失态。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璞反复叮嘱J“你要保重啊”,又对我说“你也一样啊”。他拂袖抬手,示意我们快快离开:缑山向左,城关镇向右。璞在御马河洄湾的浅滩间消失无踪,水瘦时节,他可以从容地踩着石头过河。璞君,知道你厌烦文过饰非的矫情,拿玄武观干净的青词送亡灵一程:
辞别尊灵去,华堂再不逢。今霄道场满,送灵上南宫。向来行则行、去则去,此地不必再迟疑。
也许吧,这生生死死,一如来来去去。活着的人,只是暂时被困在时间的隧道里,在一列不知从哪里发出,又要开往哪里的单程列车。旅途乏善可陈,远没有预估的精彩。方向有偏差,同行存偏见,但请谨遵为客之道,并存宽宥与悲悯之心。因为旅程太过短暂,除了等一等走失的灵魂,其它的,真的不必、也无需计较。
聊以自慰的是:暗物质被计量,量子纠缠被验证,据此实证平行、甚至多维度空间的存在。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深切或特殊的关联,即成为纠缠的量子粒子。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说过的每一个字、做过的每一件事,抑或是一颦一笑、一喜一悲、一呼一吸的一切痕迹,都会以暗物质的形式被永续留存,流散在无边无垠的宇宙中。继而在我们目不能及、思不能济的任意时空,以量子纠缠的方式同频、同步,互为映射、互为关照,绵绵不绝,生生不息。无论我们身处任一时空,无论有多少阻隔、相距多么邈远。 爱与意志,笃定是人类遗传基因里不可更改的片断,是碳基生物无法被替代的终极表达。不止于科学和宗教的边界,不止于宇宙崩解或塌缩,不止于无限维度的时空,不止于生命的泯然与涅槃。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老祖,想您了!
璞君,别来无恙!
2024年5月13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