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女孩都有相似的自拍，胖女孩却有不一样的早餐。”
这是我拥有十万粉丝的抖音账号“胖女孩的早餐”的简介。
虽然我的简介对瘦女孩不算太友好，我的粉丝构成里瘦女孩却最多。至少看她们的抖音头像是这样的。
我每天上午九点会更新一条丰盛早餐的短视频，坚持了快两年，几乎每天不重样。至少看我的抖音是这样的：
继上周做了法式吐司后今天做了温泉吐司～超级柔软细腻，醇醇的奶香～再加一勺冰淇淋球！让热量来得更凶猛一些吧！
早安宝宝们，假期都起床没，胖女孩今天的早餐是吃热辣辣的韩式鸡爪炒年糕～红红的辣酱将鸡爪和炒年糕包裹起来，鸡爪吸即脱骨，满满的胶原蛋白，再来杯百香果气泡水，是不是超奈斯哈哈！
幸福的一天从吃芝士火腿软欧搭配燕麦拿铁开始：欧包软噗噗的，里面有一整片火腿，芝士加热就会流心～搭配的燕麦拿铁口感超赞～我好幸福！
今日端午，当然要吃粽子啦～ 胖姑娘牌专属粽子，看到没有，裹粽的不是棉线而是薄竹片哦～粽子馅料超丰富，咸蛋黄猪肉绿豆，还加了五香粉，香味扑鼻而来！配上时令水果，个大味甜的杨梅和荔枝～就是粽意你！
今早起床之后迫不及待地把白白胖胖的灌汤小笼包给蒸上了～洗漱完出来时间刚刚好，一打开锅，晶莹剔透的皮，若隐若现的馅。赶紧配好蘸料，都不顾上烫嘴了，一口下去，满满的汤汁在嘴里四溢，太满足了！
……
有一条我抖音底下的高赞评论说：“特别喜欢胖女孩的早餐，想和她一样肆意地吃，肆意地生活。”
想和她一样肆意地吃，肆意地生活……然后仍然是个瘦子。是吗？
我现在在一个影楼做摄影师。来拍写真照的、婚纱照的瘦女孩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我的脸怎么这么大、胳膊怎么这么胖、腿怎么这么粗……不行不行，还要再P瘦一点。
是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瘦子的。
但至少，有一顿早餐，它是我的。
初三那年父母离了婚，我被判给了父亲。
从此之后，我的早餐就没换过样。
一个鸡蛋，一袋牛奶，一碗白泡饭。
鸡蛋是最普通的白煮蛋，有时会煮破，一部分蛋液漏出凝结在蛋壳上，黏糊的一坨，像婴孩脸蛋上挂着的鼻涕。
牛奶是最普通的本地产的奶，一元一袋，家附近小摊上买的，包装简陋，像我洗得发白的旧校服。
白泡饭是最普通的白饭泡水，前一天电饭锅里的剩饭加水加热，常常加热过了头，泡饭煮得太干，像我难以下咽却不得不咽下去的高中生活。
父亲开出租车，每早六点出车。他总是五点五十备好早餐，正好我洗漱完，十分钟内吃完，上他的车，这样可以六点半到达学校。
虽然我的早读课七点才开始。但是——
“如果你自己去上学，倒三班公交车，得一个小时。我耽误半小时生意，让你多读半小时的书，还不好吗？”
可父亲不知道的是，在这提前到的半个小时里，我并没有读书。我会迅速去学校周围的小吃摊、糕点店、糖水铺逛一圈，或者翻一下报刊亭的报纸杂志上关于美食的专栏和广告，然后在脑海里构思成文，主题是，今天早餐吃了什么。
我的零花钱少得可怜，但每一分钱我都会攒起来，精心挑选一些小吃零嘴，隔段时间分给同学，然后说着轻描淡写的理由，“今天早餐我爸又做多了，给你带一点。”
很快，同学们都以为胖女孩有个每天早起为她做不重样早餐的大厨爹地。胖女孩吃的早餐品类之繁多，质地之精良，他们只能从她有时带来的边角料中，窥见一二。
学校规定上课期间不能出校门，午饭晚饭全在食堂解决。食堂菜品有限，大家口里都淡出鸟来，于是胖女孩成了大家的挚爱。
她能把食物描述得如此津津有味，仿佛酱黄瓜里都能嚼出云腿味儿，连带着她的胖都成了天经地义。
这也是我一天灰暗生活中的唯一光亮。
可是怎么会有人真的觉得胖是正义呢？
我的抖音那么多粉丝，我知道她们喜欢我，不全是因为我三分靠技术七分靠滤镜的拍摄水平，也不全是因为我从十六岁起就练就的把食物说得天花乱坠的能力，而是因为，好看好吃但高脂肪高热量的早餐，对于她们来说，只是需要过一下眼瘾的东西。
一个不怕胖的胖女孩，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个她们努力维持体型时用于解压的吉祥物。
高三的某一天，父亲的车突然出了故障，我改坐公交车到学校时，教室已经坐满。闹哄哄的一片嘈杂声中，我仍然清晰地听到了我的同桌女生和后桌男生的对话。
“不会吧，你真的喜欢她？”
“怎么可能，她这么胖。”
而他们两个原本是平日最爱让我讲早餐的忠实听众。
“嗨，你终于来啦。”同桌女生以为我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满脸关切地问，“你今天怎么晚了？”
我还没从他俩刚才的话中缓过神来，谎言就条件反射般地从嘴里蹦出：“都怪我爸，我说要迟到了吃不完了，他非说高三要多补补。”
“啧，真好。”同桌女生感叹道，“我以后就要找个和你爸一样的老公，天天能给我做好吃的，哪怕他只是个开出租的我也愿意。”
我再度震惊，父亲开出租的事难道班里都知道了吗。
“得了吧你。”男生打断了她，“是谁饭都不吃，喊着怕胖没人爱？”
说完，他似乎才意识到我在场，讪讪地找补了一句：“当然了，如果你能像你同桌那么可爱，什么样的老公找不到。”
女生靠过来拉起我的粗手臂，捏着玩说，“是啦是啦，我同桌最可爱了。你看这胳膊凉凉软软的，就像你爸做的那什么……桂花糖藕，哈哈，是不是很可爱？”
你们真的觉得我可爱吗。我想问但问不出口。
因为这些年我说的谎话，比你们要多的多。
最可悲的是，我意识到，原来我这些年苦心造就的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串荒谬的水泡。
那一整天我都处于恍惚中，像头被按入了水中，周遭的一切全是假，只有肺里的钝痛是真。
好不容易挨到晚自习结束回家，洗澡时，我终于在忽冷忽热的水流中爆发了。
——爸，家里的破热水器到底能不能修一修！一会冷一会热的，这都几年了！
——我觉得不是热水器的问题，已经修过很多回了，应该是这层楼的水压问题。
——爸，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再往洗发水罐子里兑水了，每次挤出来都和拉稀一样！
——我觉得这一样能洗，而且能用得更久。
我走出浴室，分不清脸上的是水还是泪。
——爸，我不要再穿这双棉拖鞋了，难看得要死！
——我觉得好看不重要，好穿就行。你快穿上，不要冻着。
我深夜在床上辗转反侧。
——爸，你打鼾这么响，让我怎么睡！
——我觉得你要习惯，不是给你买隔音耳塞了吗。
次日我对着万年不变的早餐。
——爸，三年了，我每天的早餐都是这三样，你就没觉得有问题？我都吃得这么胖了，你就没觉得有问题？
——我觉得没问题啊，健康最重要。早餐的功能就是提供必需的能量，我研究过了，这三样东西里面包含了丰富的蛋白质、碳水和钙，简单又营养，方便又卫生，比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吃的强多了。谁说你胖了，快吃，不然得迟到了。
我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碗。
——什么都是你觉得你觉得，爸，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但凡有一分钟，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
父亲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我怎么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这些年我不都一直在为你考虑……
——别说了！你一直觉得你是个好父亲，可我觉得你就是个笑话！
——你说什么？！
父亲脸上的神情从不解转为震怒。
——我说，你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可是为什么我妈和别人跑了，我也这么讨厌你？
我站起来，颤抖着说出了憋在心里好久的话。
长久的静默。连秒针都不忍再发出嘀嗒的声响。
我看着父亲涨红了脸，举起他那双粗糙的大手。
打死我吧。我当时想。人间不值得。
父亲的手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后来我上了离家很远的普通大学，找了离家很远的普通工作。我总是一个人，没谈过正经恋爱。作为一个普通的胖女孩，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我把最多的积蓄和最大的精力，投入了我的早餐事业。因为要准备早餐，我只接下午拍摄的客户，所以赚得不多。但我不介意。就像曾经有个睡过几晚的男人，最后和一个瘦女孩来找我拍婚纱照，我也不介意，笑笑给他们打了折，第二天继续平心静气地给自己炖一碗红豆薏米粥、煎一盘蛋丝燕皮饺当早餐。
每一顿用心制作的早餐，都是我对自己灰暗青春期的补偿。录完视频后，我不像那些怕胖的吃播博主会偷偷把食物扔掉或吐掉，我会认认真真地把它们吃完，然后穿上高跟鞋，站在出租房的窗口抽一支烟。
偶尔也会想念父亲，真的只是偶尔几次。
一次是去年高考那天，我做了薯角、绿豆糕加橙汁的早餐，在视频里祝考生们“薯”你最棒，金榜“糕”中，心想事“橙”。录完视频后，我想起了自己高考的前一周。那一周学校已经没课，老师让我们在家复习。父亲不再出车，天天笨拙地给我烧些并不好吃的菜。不知道他从哪里习得的菜谱，今天是红烧猪蹄和蜜汁鸡翅，意为金榜题名和大鹏展翅，明天是糖醋鲤鱼和香卤牛腱，说是鱼跃龙门和牛气冲天。还有什么平菇青菜（平步青云）、干锅花菜（妙笔生花）、西芹炒腐竹（胸有成竹）……我当时对父亲怨气未消，对他的做菜水平更是难以苟同，看到这些只觉得好笑。
我吃得少，父亲也不说什么，照样一盘盘地烧。那周他没在家睡，说怕他的鼾声影响我休息，找了个朋友家借宿。高考结束我看到他车上的铺盖才意识到他所谓的“朋友家”就是这辆车。
我哭了，因为无法想象父亲是怎样在这般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睡了一周，因为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一次是我出差拍摄完住进当地的一家酒店后。酒店水龙头出来的水时冷时烫，调了半天未果。我忍不住想起父亲曾经在我洗澡的时候会守在外面看时间，因为他摸索出来家里的热水器出水每隔一分五十秒会突然变烫一下，所以每到一分五十秒的时候，他就会喊我一声注意水温。
洗头的时候我又发现挤出来的洗发水特别稀，一看就是兑了水。我苦笑，想起曾经也抱怨过父亲干这事。后来父亲就放了两瓶洗发水在架子上，一瓶女式一瓶男式。我还以为是我的抱怨有了效果，直到我用完我的那瓶却看到父亲的那瓶还剩很多的时候，才发现我那瓶是正常的洗发水，而他那瓶，兑了半瓶的水。
勉强洗完出来，我竟然找不到拖鞋。光脚踩在地板上的时候，我再一次地想起，家里那双曾经被我嫌弃难看的棉拖鞋。我当时只注意到了它外表的土气，却刻意忽视了，这双拖鞋为什么在我进浴室的时候是脚尖朝内，出浴室的时候就会变成脚尖朝外。原来是父亲每次都会把拖鞋调转好方向，让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就可以直接踩进去。
我哭了，因为这个酒店实在太糟糕了，因为我预感我再也遇不到像父亲一样对我的人了。
还有一次，就是在今天，一年一度的父亲节。今天距离父亲去世已经两年零七个月零七天。父亲三年前被诊断为肝癌，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似乎是怕增加我的负担，没拖多久时日，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父亲弥留之际，和他离异多年、早就组建新家庭的母亲也来了，我不愿见她，她就站在病房外看着。最后是父亲虚弱地说，让她进来吧。她一进来就跪在父亲的床头哭，一边哭一边说：“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我还记得你当年拼了命地要女儿的抚养权，说是因为怕女儿成为我的负累，怕我带着拖油瓶，那家人对我不好……”
“不，”父亲却用力打断了母亲，因为过于使劲，他的表情甚至有些扭曲，“我当初说那些话，只是为了骗你早点放手。我是怕女儿去了你的新家受欺负，虽然我知道你那边条件好，但只有我能做到尽全力对她好……”
说完这些，他松弛下来，握住我的手说：“你看，女儿被我养得多好，白白胖胖的，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女儿啊，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女儿啊，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吃饭……”
我哭了，因为我早就不再相信别人说我可爱了，因为全世界我唯一相信说出这句话是真心的人，就要离开我了。
父亲去世后半年，我开了抖音账号，记录每天的早餐，认真履行他简单的遗愿——好好吃饭。我不再向这个都是瘦子的世界妥协，因为曾经有个男人说过，我是最可爱的女孩。
我今天的早餐是父亲曾经给我做了三年的老三样，一个鸡蛋，一袋牛奶，一碗白泡饭。
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曾经和同学杜撰了快三年的早餐故事，与其说是为了得到他人的喜欢，不如说是幻想父亲对我的爱能更多一点。我想炫耀的，不是那些早餐，而是我有一个如此爱我的父亲。
可我的父亲已经尽力了啊。我当初只知道埋怨他给我准备的早餐一成不变，却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吃了什么？是不是就扒了几口白饭，还是只喝了我剩下的牛奶？
父亲曾经给我的爱，已经足够我和全世界炫耀。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视频我录了好几次，每次都因为泣不成声而失败。最后，鸡蛋冷了，泡饭干了，牛奶混着眼泪的咸味，完全不能吃。
我一口一口地吃完，知道这顿早餐，是我平生的最美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