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一轮明月。我看了它很久,它也看了我很久。它离我很遥远,在万里之遥,在千年之外,将半喜半忧的光辉,撒在我的身上,也撒在李白、杜甫的身上,古人、今人的身上。
月亮应该是个老物事,它泛着光,看着,永远都是新的。可是很多的老物事,掩埋在岁月的尘埃里,带着风尘仆仆时光的印记,再也新不起来了。就像我家的老房子。二十年前,它曾是村子里最气派的房子。曾祖父,在这间房子里老去。我们,在老房子里,出生、成长。而今,它空荡荡的,门前,杂草丛生,那堵黄墙,斑驳、陈旧。它再也年轻不起来了,如同一位年迈的老人,在那些新建的楼房的罅隙之间,喘着粗气,孤独、落寞、沧桑。
我无法带它进城。它不是一摞书,我可以把它塞进箱子里,或者是几颗枣核,我可以把它揣在衣兜里。风尘仆仆,绝尘随我而来。每年寒暑假,我还是会去看看它。坐在老房子的边上,看它敷在屋脊的青瓦,看青瓦之上茂盛的狗尾巴草。有风吹过,狗尾巴草在湛蓝的天空摇曳。恍惚间,我觉得有一些前半生的记忆,款款地向我走来。我把老屋拍成照片,留在了手机里。带到城里,有空的时候,仔细地看一看。我也把它写成了文章,留在了记忆和文字里。我怕它有一天会轰然塌掉,然后,我找不到自己的根。
母亲手上戴着的银戒指,她戴了一辈子。我让她换一个,她不肯,她说,这戒指是她的祖母留给她的,她要戴到棺材里去。这是她的嫁妆,她从年轻一直戴到了白发苍苍。戒指镶进了她的肉里,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混合着她淌下的汗,流下的血,还有她悄然逝去的青春。我还记得母亲的祖母,她是个慈祥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脸上,总带着笑意。我不知道,在重男轻女的年代,这一枚戒指,是如何戴在了母亲的手指上的。但是,我能知道,这样的老物事,是有温度和故事的,那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时光里的纠结、关爱。
我也喜欢积攒些老物事,年轻时候买的杂志,我把它堆放城里房子的阳台上,用一个废弃的鱼缸,装着。年轻时,我喜欢看《散文》,每年都订,一订就二十年。等到积攒到一年的《散文》,我会把它用针线装订起来。这些《散文》的手工“合订本”,也被我放在了鱼缸里。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在鱼缸里“捞”起来它,读了起来。我是静不下心来,那些文字,自然是没有逐字逐字细读。那些泛黄的纸张,纸张上,我曾勾勾画画的印记,比文字读起来,感觉更好。它推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来历,也瞥见了自己的青春。妻子好多次,说把这些旧杂志扔掉。我理解她,家里敞亮,多美。只是舍不得,或许,我希望这些养在鱼缸里的旧物事,能变为一尾鱼,能在某个时刻,遇到时间的活水,游弋起来。
阳台上的一盆野兰,也跟随我十几年了。养花的花盆换了好几个,从塑胶的,到土陶的,从小的,到大的。前年,盆里的野兰挤得慌,我把几枝挖了出来,栽在另一花盆里。一盆分成了两盆。每年春节,它都开花,红艳艳的一片。喜庆。花是多年前,在城里的荒坡挖的,我以为它活不长,没料想,它竟然活了十几年。生气勃勃。这十几年,我从一处出租屋搬到另一出租屋,最后,终于安定了下来。这一切,它看着。有时,我在想,一株花、一棵树,究竟算不算老物事呢?看它们,在时光里,活出了个精。绿团团的,开着花,结着籽,活泼泼的,永远年轻着。只是,看着它长大的年轻人,长着长着,却比它老了。
母亲有些压箱底的老棉布,她一直带在身边。年轻时,她会织布、印染。冬天农闲,她就在夜灯下,纺啊,织啊,将田里的好棉花,纺成线团,又将线团,织成厚实的棉布。他舍不得铺在自己的床上,她说:有一天,我会用得上,娶媳妇,铺新床。若干年后,我娶了媳妇,可是,铺新床用的床单,不是棉布,而是在家纺店买的棉绸缎。母亲有些落寞,她没想到,这么好的东西,我们怎么就不用了?她也欢喜,铺在床上的床单,的确比她纺的好看些,时尚、美丽。她近三十才生我,盼我娶媳妇,盼到了六十岁。
家里添了小可爱,我成了父亲。母亲成了老太太。她带着孙女,亲昵得不行。一天,母亲对女儿开玩笑:你说呀,你这奶奶呀,都成了老东西,将来,走不了,咬不动,你还喜欢么?孩子懂得讨奶奶的欢心,一本正经地说:奶奶,老东西可值钱了,到时候,您可是我们家的古董、宝贝呢!
是的,老物件老了,是一件宝,人,如果活成了老东西,还让人念着,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