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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谎】。
山谷升烟,空气在震荡。
红色东风车轰隆几声后,停在扬起金色尘埃的小屋前。吃过饭,男人回车里,瘫在坐垫上睡着。几只苍蝇叮着地上的饭粒,又受扰飞去。
饭后休息两小时左右,大家便准备开工了。头儿从另一边的房间出来,老板娘这时候也挑水回来了。我从床上起来,老王的床罩里还没动静,拉开看,里面无人,而后我拉开陆良人的床,也不见人。我回想最后见到老王,他往杂木林的方向去了。因为着急做活,头儿告诉大家不必等了。
陆良人在大家走到矿场前两分钟匆匆忙忙赶回来。今天的工作是装车,我们把大块矿石装进推车里,再推进等在山下的车里。可能声响太大,睡觉的男人从车里出来,伸手看了眼腕表,然后紧紧皮带走过来,头儿上去和他搭话。他眯起的眼睛——也或许没有,脸上的肉早已把眼睛堵得细小——用手挡在修了寸头的前额抵挡阳光,头儿则背着手,不时手扬在前面说着什么。
一会功夫,大块乌云就把不久前还活力四射的阳光收紧,只露出几缕长长的光影,温暖的山林暗了下来。我看着那辆他平时用的推车,老王还没来。
男人再次回到车里,做什么不知道,挡风玻璃反着光。我推着车过来再见他时,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煞白,抓着脑袋来回踱步,黑色紧身衣服把他攥得更紧了,他又钻回车里。
头儿也来回走动打着电话。挂掉电话,他朝我们叫唤两声,用手招呼我们过去。
“找了很多遍,还是没找到。”从车里出来,男人神色慌张地说。
“有没有可能掉路上?”
“会不会被哪个人拿走了?”
“什么?”不明原因的老板娘赶过来,“哦,天,赔钱的话这半年白干了。”
头儿没理会老板娘,他只是空漠地望向远方。
他把大家征集过来,询问大家午休时间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据陆良人交代,他在吃完饭后,去林子里方便了一阵。具体去哪个林子里,他说屋子下方的松树林。
其余两人回附近家里了。老板娘吃完饭收拾完,就去挑水,这期间老板一直在房间里。
轮到我时,我说我在屋子外面抽了会烟,然后一直待在屋子里休息。
说完以后,我注意到头儿的神情定了一下,然后抿起嘴,没有抬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估计他想问我知不知道老王去哪了。
“没……没。”可能想到我们之间完全不搭话,他便转过头问其他人去了。
看来大家都没有绝对有力的证据,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没有在场的老王,认为是老王拿走了钱。
“拜托,什么人啊这是?”男人气急败坏,捋了捋裤子,扎着腿一屁股坐凳子上。
“行了,都别说了。”头儿点起了烟。
怀疑工人偷钱,多少让头儿觉得脸面过不去,他一再保证老王是老实人,不会做这种事。不过,他的消失多少让头儿对不甚言语、做事木讷的老王产生了同情之外的陌生感。面对陌生男人的出言不逊,他第一次发了火,势必要找到老王澄清不可。
他知道,在没找到之前,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虽然报了警,不过等警察赶到这里,月亮都出来了。于是,头儿决定大家先在山上分头寻找。
阴影从这片山移往另一片,阳光不得不重新寻找新的大地。以前干活时,大家总期望阴凉的时间长一点,眼下碰到长时间的阴凉,还有些不习惯,即使用上望远镜,还是觉得山林里的情况在阴影里不大能看清。而且山大地大,要去哪里找这么个人,大家心中都没底。
但一想到不用干活,大家都来了精神,接受了头儿寻人的建议。找之前,大家简单分派了一下任务。
据男人回忆,钱在午睡时还在。当时吃完饭太困,他便回车里睡觉。因为天气闷热,他没有拉上车窗玻璃,醒来以后,出来了一趟,也就五六分钟,折返时,发现钱不见了,这段时间太短,应该不可能。失窃发生最有可能的时间段应该是大家午休的这段时间,而老王恰巧不在,男人的怀疑情有可原。
总之,大家想着先找到老王再说。那么,假设老王真偷了钱的话,他在没有车的情况下,不会这么快到达五公里开外的村里,而且村民都熟,去村里暴露的风险太大,得出结论,他应该还在山里。
我们前前后后做了些推论,最后决定以他留在山里为前提展开搜寻。陆良人提出由他搜寻小屋左侧到山谷和水池这片山,说着他便自顾离去。头儿则骑摩托沿右边去村里的路追去。小屋后方延伸出去是农地,不易躲藏,就不找了。我和老板娘决定从小屋前方的松林分头寻找。那男人则不知道做什么,回到车里等待。
我们穿过山崖下的高大松林和细密的竹林,竹笋长得好,掰两个炒了吃,再押口酒,贼爽。算了算了,现在岂是想这些的时候,我猜想,老王无非就是闲着无聊,趁午休时间去哪里找点珍稀植物或者常吃的草药去了,没必要兴师动众,我相信不是他,由他去吧!但还是免不了一阵担心,因为几乎到另一个山头,我们还是一无所获,按理说无论做什么,他应该在开工前赶回来的。头儿也很快回来了,很远就听到了摩的声,现在又往前边矿区去了。
“怎么样?”老板娘看到了我。
我摇摇头,她又往别的地方钻了去。“要不我们一起下去找找?”我提起嗓子说。
“你说那里啊?!”
往下就只剩山谷了。山谷里有泥水潭,更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山洞,也是山谷最幽深处。山洞源源不断吞进去洗矿流下的红色泥水,洗矿的时候,泥水从山顶下去,流淌出一条“血河”,仿佛只要顺着这河,就可以通往另一个世界。
那里有没有所谓“另一个世界”我并不知道,但那里是绝对禁止进入的——这是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约而同的说法。所以,就算离这里不算远,我们也从没到过那。可是我们为什么还要去那里,因为那里是我做过的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不在那里,我反倒可以安心了。老板娘看出了我的担忧,决定陪我一起去。
虽然刚开始,内心的确犯嘀咕,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但想到两个人一起,便多了几分胆量。一路上,我木然跟随老板娘的身影,踩着粘嗒嗒的黄泥路下来,跨过山沟,在长着铁线草和白茅的山梗上擦了脚下附着的泥巴,拨过一丛丛有人那么高的艾蒿杆子前行,风带着潮湿的甜味。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前行,偶尔拨过几株刺,她小心拎着,叫我别甩到身上。我们越往深处走,越感觉凉快,凉意沁人心脾,澈骨醒脑。即使我们已经走得全身发热,也觉得身上发冷。
看着老板娘的身影,也便是在这样的枯燥行进中,我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从前因为什么原因忘得一干二净的东西,此时却在我心头隐隐作痛。出于什么原因偏偏记不住的寻常事物,此时正如往日的奏鸣曲般,在我心里流淌出和谐美妙的音符。
来这里已经三年多了吧,那时候还只有我、头儿和老板娘,周围是一大片未开垦的荒地。我们像野外求生的人,一手打造了现在的房,连日无情的冷冽冬雪,涤荡着山间的松树林、麦芒和山茶花。铅块一样厚重的云,俯压着粗犷的小屋,我们抖抖嗦嗦待到椿树打椿、麦芒抽穗,机器声也越来越多地回荡在这空寂的山林中……不错,我们很快有了一笔不菲的收入。第三年,头儿买了一辆摩托车,可以载着我——有时是老板娘——去城里买东西了。
日子虽然辛苦,时光却如飞而逝,比起与人搭腔的痛苦,这里没有傲慢的偏见。日久天长,我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对未来的想望也越来越多了。有时过于轻快,像天使的手净化过的一般,过去的经历也慢慢遗忘了,或许对于痛苦的记忆,人们总趋于忘记。可是,有时常常会有那么一个契机,把以前的痛苦重新激活,然后生活丢下一句嘲笑:看吧,不管你走多远,痛苦还原原本本在那里。然后它会找到你的软弱,从黑暗里伸出无数阴冷的触手,像死神一样,把你攫紧,重新拉回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得得,我真是一有时间,就陷入这种无端伤感的情绪之中。
不过,我的确忘了很多人,像水彩画的清蓝色背景,勉强记住的,也抛在了记忆的边缘。我也只是在宇宙中漂流,无所谓存在于哪里的场所。而我也相信,无所谓认真的世界里,便无需较真,因为盯着外面看一会,很可能感觉世界都变得摇摇晃晃,失去真实性。可是,所谓的真实性又是什么呢?抽象得很难把握。而我毕竟还在这里,对,我还在这里,可以把握住眼下的时光,这一次,我不想任何人夺去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的思绪仍在漂流,身体机械地行进,机械地拨开湿地植物和高大灌木丛。而当我把思绪拉回现实,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得远远的了,分不清到哪了。直到我们来到接近洞口处一块敞开的林间空地上,看见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人。我们矗立了好长时间,却又觉时间完全静止不动。
而这仅仅是我的错觉,事实上,我们都已经紧张得快要发疯了。
“前面好像有个人……是陆良人,他会不会是……死了?”老板娘轻微后退,像机器故障一样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把头转过来,呆呆地张着嘴,看着我同样惊异的表情,慢慢我们才回过神,走上前察看。或许是特殊环境,才让我们做出这样的联想吧。
他躺地上一动不动,面无血色,看他没动静,我们摇了摇,拉扯了一阵,还是没反应。我探了探口鼻,趴在胸口听了听。他忽然惊醒过来,瞪大眼睛,将要抬头,就痛得捂着脑袋,重新僵硬地躺回原位。无论问他什么,他也没有回应,只是定定看着天。
我们起身商量着,要有一个人回去把情况告诉头儿或者车里男人。正当我要走,老板娘一下拽住我。
只见背后,他已坐直。他盯着双手,拍了拍身子,又看看周围,像是找什么东西。接着,他豁然起身,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便飞快冲出去。我们似乎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打算追上他问问清楚。
别看他也就干瘪瘦老头,体力丝毫不赖,我们从洞外追至山路前,也没有把他拦住。就在这时,头儿刚好找了下来,在老板娘一声呼喊下,他下意识冲向陆良人路前,我跑到他侧路堵截,两边是密集的野杜鹃和其他的灌木丛,他要钻是徒劳的。我们这样想着,只见他几乎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了红泥浆里,厚重的泥慢慢把他吞噬。
这经年累月堆积形成的泥潭,恐怕一头牛进去了也会很快不见踪影。怎么办……我们惊恐得左右乱窜,我和老板娘在岸上拼命呼喊,然后又去忙着找有没有长些的树枝,头儿掏出手机,几次要打电话都掉到地上。
一分钟,两分钟……噗!他和泥左挤右挤,终于挤兑到岸边搁浅处,头露出来吹了一口泥。他那个样子,要多好笑有多好笑,要多心酸有多心酸,要多荒诞有多荒诞,顶着红泥、根本看不出是脑袋的脑袋瓜上,只有两个白眼珠转悠。他掏出裹满泥的手,抹了把脸,我们赶紧递上找来的树枝。
不久,头儿把车里的男人叫来了,想着那件事应该会有个说法。他脱下满是泥浆、此时已辨不出形状的灰色编花毛衣,露出抹了泥的干瘪肚子。
据他交代,他是偷了钱,可现在根本不知道钱所在。偷了钱以后,他事先把钱藏在小屋下方的杂木林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他想过挖土埋起来,又怕痕迹太明显,用树叶遮挡、放树里面也怕被找到,因为老王总在山里走动。想了很久,忽然想起那个山洞——“可以藏在那个地方,而且谁也不会到那去。这个秘密只有我这个本地人才知道。”他忙回去找绳子,想从那里逃出去。原来他了解到,那个山洞可以通往县城,那些关于山洞的传言,只是吓唬人的。可那时跑到山洞又太远,赶不回来工作,贸然离去也可能引起怀疑,他只好回去。回去以后,车里那男的已经发现钱不见了,头儿也正联系大家商量这件事,就在这时候,上天给了他一个绝妙的机会——老王还没有回来,而且有了嫌疑。于是,在大家提议去找老王时,他果断提出自己寻找山谷和水池这片,想着光说山谷会引起怀疑,他又加上了水池那片山。
正当他马不停蹄来到洞口专心栓绳时,头却遭了一记猛击,晕了过去。醒来后遇到我们,钱和绳索都不在了,他想问我们是不是看到钱,可是又弄不清当前的状况。“我突然明白,很可能钱和绳索已经被拿走了,如果问你们就等于承认自己偷了钱,我只能逃了。”说完,他垂下头去,事情陷入胶着,就像眼前这潭红泥浆一样。
头儿脱了薄外套递给他,带着他去水池边清洗身上的泥,打算回去之后再把他交给警察处理。
“小心哦,千万别掉进去啦。”我想起和老板娘去水边洗衣服的情形。我们小心经过泥潭边缘,说怕,也不怕,甚至感到亲切。清冽的水从软管里喷溅在矿石上,伴随着U型缸里机器轮轴不断翻滚,红色浆水便从山头机器尾部源源流淌至山谷里的洞穴,中间聚积形成这个泥潭。
泥潭往更里面走,是我们常常衣服挑水的池子,我喜欢看到周围的野杜鹃花蓬晾满衣服的样子,有种忙完一项大工程后心满意足的得意。那时候,老板娘会挑水走在前面,我则背着柴火踉跄跟在后面。
此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陆良人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出现在后方的老王,我转头时瞥见熟悉的背影正慌张跑路,而他手里,正紧紧攥着斜挎的包裹,是他平时用的麻袋。和那时候一样,看到老王,我吓一跳。
老王回头也发现我在看他,远远地朝我跪下来,他不再神气十足,体态显得矮小,枯黑的脸上挂满懊恼和惊异的神情。
仿佛猜到怎么回事,我什么话也无法说,只是呆立在原地。听凭此间风雨,白云飞快流转,阳光明暗变幻,山谷燃烧,大气层震动……
他忽然又在我的注目下爬起来反向奔走,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我在自己惊异的叫声中奔向前去,他们被我吸引过来,一同和我追上去。
他跑在前面,不断拨开灌木丛,不时停顿一下,但还是马上调整加快速度。他跑的姿势很奇怪,屁股极力扭转成奇异的角度,手不时用力杵在腰间,一边的腰杆压低以后,两腿也不自然弯曲,像一只飞跑起来的青蛙。
眼看就要追到时,他又窜向前去,大家像打游击一样,你追我赶。密集的植物挡着,跑起来很麻烦,跑了一会,我们都累坏了,大口喘着粗气,喉咙继灼痛之后传回一阵腥甜。
终于挤到目的地,他在洞口前停下。忽然,他笑着转过身来,手张豁着。看见我们来,刚想解释什么,又憋回去,呆板的眼里露出一丝绝望,朝山洞那边倒回去。
我想上前拉住他,可他丝毫不让步。他知道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所有的人都在劝他冷静,想他平静下来,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最后,我哭着跪下求饶,也没唤回他。
“不……不……”他缓缓摇手,后退,我的靠近,非但没能阻止——或者说直接促使他转身跃下山洞。
不——
我的长啸在山谷回荡,懊恼,不甘,悔恨,遗忘……
我看见了老板娘,看见了头儿,真好!还有开大车的男人……我还看见满身红泥的陆良人,无论想多少遍,都觉得他的样子真的很搞笑,像个赤鬼。
我感到绝望,惊恐。一股强烈的呕感从胃里袭来,我感觉身体发紧,僵硬,眼前的画面摇摇晃晃,直至彻底消失。
“儿子,等你长大了,我们去环游世界好吗?我们去好多好玩的地方好吗?”
爸爸年轻的脸庞总带着笑容,额头蹭亮,茂密的鬈发上零星点点。他总爱抱我,抱着我的时候只会笑。他不会唱歌,偶尔我不听话唬两句。他会带我出去玩牌,我吼他,抓他,他不会打我,还在一边笑。
后来我长大了,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也不再抱我了,美其名曰:我长大了。
“爸爸出去挣钱……回来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你和妈妈好好呆在家里,好不好?”
爸爸骗人,他很久没回来了,偶尔回来,也只是带着外面的人来吃喝玩乐,玩完又走了。
“爸爸……”
“爸爸……”
任我的呼喊再远,都唤不回他。
那时妈妈总爱带我去姨妈家,甚至把我一个人留在她家,我讨厌去她家,讨厌姨父。
“臭女人,说是带娃去你姐家看病,合着是去会男人。”
“你……你……你别太过分了,”妈妈气得发抖,抱着脑壳包成纸壳的我恸哭,“娃儿烧成这样,你都不回来看,我什么钱都没有,我能去哪,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妈妈的歇斯底里渐渐以更多、更丰富的形式铭刻在我以后的记忆里。后来,爸爸回来了,只是他让我感到痛苦。我日渐淡薄的回忆里,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多,直至大打出手,每一次打闹,都叫我去楼上睡觉。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吱声,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拖油瓶,废物……赌徒,酒鬼……要你们有什么用……”
零零年的八月二十日下午,妈妈彻底离开我了。
“妈妈……”
“爸爸……”
我的世界不断下雪。
“爸爸,为什么同学都欺负我,他们说我会扯老母猪疯,什么是老母猪疯啊?”我踩着发硬的雪块回家问你,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冬天,爸爸也走了,把我给了奶奶。奶奶说,爸爸说了,我什么用也没有,把我扔山里给野猪野狗吃掉算了。
爸爸,是这样吗?我其实也知道你早就放弃我了,我知道的!没事的,我很笨,读不上书,脑子也废掉了,我知道我没有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知道的,你走了也没事,你开心就好了,我最喜欢看你打牌的时候那种爽朗的笑了。
……
如果我再多说一遍,“你回来呀,爸爸!我不要你走。”那你会不会就留下来了?
……
好温暖,爸爸,是你回来了吗?就这样再抱抱我,抱紧我——
有光。脸上是什么,凉凉的,还有一缕香味,我想想啊,我们是在夏天的草莓地吗?
醒来后,我发现老板娘正抱着我,她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我觉得眼眶湿湿的,脸颊发烫,赶紧站起身来。刚站起来,头就传来剧烈的疼痛。
转眼,老王跳进山洞已经一个小时了,搜救部队还没赶到,我只能下去救他。
拨开杂草,顺着泥浆的流向,我得以看清这个洞穴。刚进来洞口大约四五步的距离,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矿灯照过去,能看到穹顶上垂着粼粼尖石,往下除了青黑的岩壁和泥,什么也看不到,矿灯光束显得无力。我很想丢石子探探深浅,又因为老王的缘故未能得逞。
我担心老王的情况,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头儿找到陆良人事先准备逃跑用的麻绳,男人又从大车上找来他用来拖车的缆绳。头儿把绳系在一起,一端拴在就近的一棵粗硕的栗子树干上,另一头栓住我的腰部,把我往下放。我的目光渐渐远离洞口外灿烂的阳光和树木,再也回不来的恐惧像冷风从脚底窜上来。
我顶着矿灯,抓紧缆绳,在男人和头儿、老板娘的叮咛下,扶着红色的湿滑岩壁缓缓下落。泥浆把身体前面浸湿,冷风冻得我直打哆嗦,黑乎乎的底看不到尽头。我不敢往下看,手心也发痛,只得想点什么来消磨这煎熬。
我想想啊,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大概是没有读多少书,没赚到什么钱,到现在也一事无成,无法报答头儿和老板娘的关心,无法替自己原谅父亲母亲的离开……算了算了,还是想点快乐的。
小屋里平静度日的生活,外面的阳光,矿石的暖色,睡在旁边的老王收音机播报的新闻,我的花园里又栽上了常春藤……可以把我从这黑暗拉出去的无论什么东西,甚至把我一个人丢到深山也行。对了,遇到头儿,我已经不必再考虑深山的事情了。还有还有,我往村里扦插来的玫瑰,就要开花了……
这样下滑了好一会,除了脚底偶尔碰到岩壁突出的石头,什么也没有,我的念想没能消解恐惧,我开始感觉手脚不自然颤抖,后背发凉,身体变硬,手一点点发麻。
一定要快点,这里太冷了。我继续下落,再快些,还要快一些……忽然,我一脚踏空,绳索一度把我拉出很远,身体悠荡了一阵。我紧闭双眼,生怕碰到岩壁,稳住后,又调整好继续下落,终于,我的脚像是碰到水了,我为之一振。
不出所料,我到洞底了。但水很深,我够不到地,还好有绳子,我四面照了照,幸亏附近有个浅滩。慌乱之中,我寻找老王,这么深的水,他凶多吉少。原来他背靠一块石头蜷在浅滩上抖抖嗦嗦,灰色的工作服包裹着他,像只水耗子。衣服破了两三处,脸上身上也挂了彩。包裹在他怀里,我打开看了看,是钱,里面还有一株兰草。我眼底涌出泪水,泪水逐渐弥漫,滚落,继而破碎。哈……哈哈哈哈——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时间的发条硬拨往后面了吗?一切都那么迟啊,我颓然跪倒在地。
见我来,他似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他的身子朝我沉沉垂落下来。
回过神,我把他扶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用绳子把他和包裹绑在身上。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身子比看上去更干瘪。绑好后,我用力拽着绳子,把它收紧,紧紧扣住岩壁缓缓上去。两个人毕竟难承其重,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痛,痛觉延伸至全身,我只能机械地往上移动。后来我再也动弹不得,直至绳子把我们拉向洞口。
脱离了重症监护室,他好歹能说话了。据他回忆,那天,他在悬崖上遇到了一株飞鸭兰,无奈够不到,可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弄到手。眼看就要开工了,他只能在下方用手腕轻微的力支撑板锄往上面挖,苔藓太厚,挖了两下还是没有挖到土的实感,大风吹得他一阵趔趄,差点摔下去。他只好放好板锄,用棍子够着翘,翘好大一会,他感觉快翘起来了。这时,看着脚下的风景,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注意到不同种类颜色艳丽的苔藓,从黑魆魆的洞口探出来,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多的怪异植物,他像置身无数瑰丽花椰菜铺成的巨大幕景里,那一瞬间,他感觉看见了宇宙真正的形态。
“一种巨大的恐惧从脚到头把我绑住,想要后退,却不能动弹。我闭起眼睛,却觉喉咙发紧,吞咽口水都困难。我紧紧扣住岩壁,慢慢缓和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就是一株兰草嘛,今天就斗胆上去抓住它,能不能成全看天意了。”这么想着,他奋力一跃,在抓住兰草的瞬间,他连同板锄滑落下去,好歹下面有棵松树截住了他,板锄则落到很远的山腰上。再一看手里,兰草还在,只是有些狼狈,叶子和花折了很多,粗硕的根块和苔藓细密的植物根茎成板状叠在一起。
正要滑去找板锄,他注意到坝子里有人。起初他以为是放牛或找柴火的,可一看衣服颜色跟他一样,现在又是工作时间,他便好奇下山察看。待走近了,他才知道是陆良人,刚想钻出树林打招呼,可看到陆良人面露惊恐,而且不断往后看,像遇到野兽一般。这时候,他注意到陆良人手里的包裹。只见陆良人跑着跑着,一跟头栽地上,包裹里的东西掉了出来,他一看是钱,五沓,于是有了后面的事。
医院里住了两周,他稍微能活动了。回来后,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收拾好行李。头儿一言不发,垂下头去。老板娘爱怜地摸着我的头发。
“这就要走了吗?”头儿头也不抬地递上一笔钱。
“嗯,不能再多啦!谢谢!”老王含糊着,拒绝了头儿的好意。
“孩子,多希望你留下来,往下可如何是好……”说着,她看了看坐着轮椅的老王,含泪抱了抱我。
“我也长大了呢!”我说。
“嗯!有什么打算?”
“先回一趟老家,把父亲的事处理好。”
老王是半年前来的,看到他的时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那时候我躲了起来,不愿意看见他,不愿和他说话。我以为他只是来拜访或者带我回去,没想到他却要求头儿——也就是他的表姐夫,让他留下来工作。头儿认为我们之间只是需要时间,我也无力阻挠他们做出的决定。自那以来,我只把他当作老王,他也默认了我们之间这样一种相处模式。
他私下里每个月把自己的一部分钱让头儿多发给我,我又全数还给了他,他还会找到一些稀有的花草,放在花园最显眼的地方。我知道他在努力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也无济于事,我算不上讨厌他,只是和他在一起说不上话。
直到我看见兰草的那一瞬间,才想起来老王他一直都是我的父亲。
头儿和老板娘的身影留在初升的万丈光芒里,我们往路口走去,朝阳把树影、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一直延伸到那个我想留下却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在父亲犯下那个愚蠢错误时,或者说,自父亲来到这里以后,他们就已经离我远去,任我多么想留下,任凭他那想要带我看病的初衷,我也无法容忍这样的耻辱。
那个陆良人呢?怎么样了,我想,他满面红泥的样子不错,掩盖了他的罪恶。除了那一板锄下去险些送命的疼痛,他这辈子大概永远无法忘记这份阴影。
我看着父亲白布包裹着的脸,哪一天指不定我也会忘了这份尴尬的亲情,忘了老板娘和头儿,忘了我精心培育的小花园。是啊,我已经忘了很多人。我偏偏忘了,是父亲,通过那蜘蛛丝联系的亲情,找到这里来,把我覆灭。又是父亲,把我从失落的亲情里拾起,把我已然忘记了的,又一一铭刻,在我看到那株兰草时,我就已经原谅了他。任凭我的病如何严重,只有那个冷冽的傍晚,我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他那任谁也看不出是谁的脸,此时却成了一种保护,从他不自然的笑声中,我似乎看到他心满意足的神情。
“那……当时就算我们堵住了路,你也还是可以逃走的,你为什么没有逃?”
“因为上前干完那人时,我把腰给闪了。”说着,他又笑了,痛得龇牙咧嘴。
“哈?!哈哈……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