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江湖儿女》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买票的时候就发现场次很少,周六加中秋节假日,竟然一天只有两场。观影厅不小,但观众寥落。
这是我第一次看贾樟柯的电影,心中有隐隐的担忧。他的《三峡好人》在我的脑海里化出一声三峡轮渡悠远的鸣笛声,开阔的江面上铺开画面,缓慢而涩苦,让我望而却步。
不过《江湖儿女》的观感,大概是可以让人从短短两个小时里感受一遍江湖里的甘苦和辛辣。这个江湖不是金庸侠肝义胆的江湖,也不是古龙快意恩仇的江湖,它是人生百态,是将时间和空间揉碎后又拼凑起来的声色画卷。
影片从2001年讲起,山西大同的一对恋人巧巧和郭斌因为命运的作弄,牵扯出一段历时17年、从山西大同出发,轮渡到奉节,火车到新疆并最终返还故里的纠葛。
影片的前半段给人一种极强的文化交融的仪式感,煤矿工人的失业、麻将馆里的关二爷、郭斌和巧巧在迪厅的尬舞、二哥葬礼上的国标以及出租车司机们集体观看的香港黑帮片,各类元素交集在一起,把一个新旧更替阶段的大同小城勾勒出来,这是斌哥最意气风发的江湖阶段:干一杯五湖四海,说一声肝胆相照;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枪,手把手教巧巧开枪,又无不有深意地说一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不过很快,斌哥的江湖一去不返。斌哥在街头遭到竞争对手的袭击,巧巧为了保护斌哥街头开枪,被判刑五年。斌哥提前四年出狱,没有一个兄弟来迎他,从前的马仔开起了宾利,耀武扬威,一个久在江湖的男人,里子和面子都折了。
而巧巧出狱后寻找她的斌哥想要重新开始,找寻到奉节,却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斌哥不敢见她,现任女友林家燕也摆出一副正宫娘娘的姿态,换成旁人,多半要自怨自艾一蹶不振了吧。路边的卖艺小伙唱一首《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巧巧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这是她曾经熟悉的江湖气息,她内心的江湖基因也很快被激活,从这里开始,我们才慢慢看到一个男人的江湖没落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的江湖,慢慢从最无助和最柔弱的身躯里生长起来。
这个江湖本来就在巧巧的命里,在轮船上被人骗走钱包和身份证只是小插曲,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江湖:她混进婚礼席吃了饱饭;她熟谙人性,很快就骗到了钱;面对要和她耍一下的摩的司机从容应对;报警时又机智地给出斌哥电话,如愿见到躲避的斌哥。
两人在宾馆里的一场戏,巧巧字字紧逼,斌哥句句退避,最后还是巧巧替斌哥说出来,她胸口起伏,忍住泪水,在巴山夜雨里,做了一个了结。
在去武汉转大同的火车上,巧巧遇到了一个自称教授、手握UFO项目的油嘴滑舌之徒(不知为何徐峥特别适合这一类角色,仿佛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一出现在画面里,我们就知道他要开始骗人了),并要跟随他去新疆。不过巧巧在短暂的迷惑之后很快就清醒过来下了车,画面转入漆黑的夜里,天上的光线流转,照亮黑暗里的清真寺穹顶,也照亮了巧巧的眼睛,这一刻,我感觉赵涛用眼神诠释了一种洞察的希望。
画面里高铁轰隆隆飞驰而过,2018年的大同,崭新的高铁站,大破大立的楼房,实时的高德导航和中风归乡的斌哥。虽然街口的铁路招待所还在,可世事已经不一样。巧巧成了棋牌室的老板娘,斌哥却连穿衣和下床都不能自理,面对昔日小弟的谩骂侮辱和巧巧的极力维护,不知道斌哥有没有想起彼时意气风发,还曾给林家燕改过名字,一句玩笑话却一语成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家燕尚知归巢,林间燕却是一去不返的。
我看到一位网友评论:男人囚于心气,女人囚于感情。好像正是这样,斌哥怎能忍受这样的气,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豪言壮志落归尘土,他在腿脚少有好转之后就离开了,而巧巧守望的身影也渐渐化作监控视频里的点点像素,ash is purest white, 灰烬是最纯洁的白,而已。
《江湖儿女》中不乏笑点,我猜想这是贾科长以前作品里没有的,时代洪流的洗刷给影片增添了一种略带无奈的灰色幽默,无论是那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还是徐峥在绿皮火车上的UFO牛皮,都无一例外地用一种更贴近俗世的方式向我们诠释江湖的意义。
江湖的意义是什么,好像就是这俗世万千,众生群像而已。这里有英雄吗?我想是有的,不是有人说嘛: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难道巧巧的眼睛里的希望没有告诉我们,难道巧巧最后监控里守望的情义没有说明?这也是生而为凡人,看到其他凡人悲苦人生之后最大的慰藉了吧。
这是贾樟柯的江湖,不过好像也是我们的江湖。他说过:“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跑步前进而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江湖儿女》讲的俗世小人,就像我们走在街上,举目望去,都是凡人,有一切的欲望、丑陋、暴力,悲苦,也有一切美好的情谊,我们亦在其中。粗粝中有细腻,锋利里存柔情,小电影,大世界,被放大的人生,被夸张的真实,一世的悲喜交集,我会在江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