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年芝麻狐
夜未央，整个村庄已早早的归于寂静。长久的城市生活，让我体内的生物钟根本无法跟上乡村夜的节拍，睡意全无。一个人走出老屋，乘着下弦月淡淡的余辉，独自向着河湾走去。
河湾的形成缘于村落西边弯曲流过的小河，河边的滩涂每到雨季便会成为一片泽国，雨季一过自然又是荒草丛生，如此便成就了这块不大不小的河湾荒原。因为座落在村庄的西边，乡亲们一都把它称作西河湾。在生产队以及联产承包责任制初期，西河湾就是一块大大的牧场，成群的牛羊曾在这里自由自在的啃食着或老或嫩的青草，不时会有几只狡猾的崽牛悄悄的遛到附近的庄稼地边，乘人不备时冲过去大快朵颐，然后便在放牧人大声喝叱下落荒而逃。现在夜色正浓，周围一片沉寂，只有紧邻河岸的几株垂柳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月光下它们的身影略显雍肿，远远看去，如同是几位穿着棉服的老人在默默的守望着这片河湾。其实就算是在白天，这里也无法再觅到一头牲畜，那些成群结队的牛羊正迈着它们匆忙的脚步向着我们的记忆深处而去，它们作为曾经的乡村符号已经悄然远行。
回望村庄，形态各异的民居在月色下都变成了一种色调，如同淡淡的水墨，就连白日里显得十分杂乱的柴堆草垛，此刻也都成了这幅水墨画中生动的逗点。有时我们总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出现更多的色彩，希望把一切事物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而此时此地却让我觉得这一切其实并不重要，就象现在，上天只用了如此简单的道具，竟然就可以演绎出这般美仑美奂的场景。我家的老屋就座落在村子中央稍稍偏后的位置，十五岁以前，我从来没离开过那里，后来外出读书、工作，便与老屋离多聚少，如今已经是多年没有在老屋过夜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每次的归来，物是人非的感觉越来越强。对那些亲热的喊着三哥或三叔的陌生而又感到亲切的面孔，大多开始用某某家的儿子，某某的女儿来称谓了。这个叫作鸽笼的村子，全村几百户人家全部姓陈，追溯上去，都算是我的宗亲。按照族谱记载，我们共同的先祖是随着明初移民的洪流从大槐树下迁徙而来。近七百年的时光将这里的水土融进了我的血脉,并化着一种被称作乡情的东西，总是在不经意时撞击着我的心房。
夜风送来暗香阵阵，清淡而细微，若有若无，我知道这是稻花的清香，现在正是水稻养花的节令，大片的水稻田从河湾边上一直延续到与天相接的地方，即便如此，也只有在如此静澜的夜里，调动身体所有的感官，才可以捕捉到这份独有的味道。在白天我曾陶醉于稻田的辽阔和它的生机勃勃。而此时，朦胧的月色下，却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让我觉得仿佛面对的是一大片一望无垠的荒原，遍地的野大麦随风摇曳。据说，我的先祖最初定居在这条小河的西岸，在某个清晨，当他路过这片被叫做大麦岗的荒原时，看到一只雀鸟正在与一条小蛇争斗，便认定这是上天所示的风水宝地，匆忙回家让自己的长子迁居至此，建屋拓荒，繁衍生息。数代之后，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官至提督的一品大员。我现在所站立的这个地方，曾经是有一座桥的，正是由这位大官捐资修建，所以被命名为陈桥，此桥在我出生以前已经损毁，儿时还曾见过一些青砖、条石，后来便连一些碎石也了无踪迹了。我对自己的这位名叫陈凤楼的旁系先祖曾作过一些考证，才知道曾经在这片河湾中老人们津津乐道的关于他的轶闻趣事，与其一生的功绩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这也难怪，对于世居于此的乡亲们来说，史书上的一切伟业无论如何也不会比这座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小桥更为重要。
一只大鸟从河边的芦苇丛中飞起，“扑愣愣”的响声如同一道利刃突然间打破这里的沉寂，吓了我一惊，其实应该说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惊吓到了这只水鸟才对。光线太暗，我无法看清它的样子，如果在白天我是可以分辨出它是什么鸟儿的。儿时的河湾，成群的野鸭、白鹭整日在浅水中游曳、捕食，我和我的小伙伴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悄悄接近然后突然冲向它们，看着它们惊惶失措一同起飞的场景，会感到莫名的兴奋。如果运气好，我们还会捡拾到几枚鸟蛋，然后急急寻来一些半干的牛粪，进行一次名符其实的野炊，如果赶上时节，可以再加上一些半熟的花生、青豆、玉米等，一场舌尖上的盛宴便立时可待。年事稍长，我们开始在暮色初至时结伴来到河湾，彼此述说一些少年的烦恼以及对未来的许多美丽梦想。如今河湾依旧，儿时的那些伙伴却再难相聚。
河湾与我家的老屋仅有几百米的距离。返回时，我特地向南绕行了约一百多米的距离，那里是我家的祖茔地，我的父亲、祖父母以及一些更为久远的先祖就静静的睡在那里。每年清明和春节我都会回来在他们的坟头烧上几刀纸钱。此时本不算高大的坟茔被茂盛的的水稻遮挡了大半，隐隐露出的坟头远远望着仿佛就是父亲坐在那里，眼里充满着疑问，就象是他在世时看到我突然归来时的情景，似乎在问：怎么，今天不上班了？一次带着女儿回来祭奠，我说等爸爸将来老了，也会来到这里和你的爷爷、太爷爷们相聚。女儿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惊恐，还在上小学的女儿自然无法象我这样理解死亡。
第二天离开时，我特地让车从西河湾绕行了一下，结果发现曾经广袤的河湾已被农田侵蚀的只剩下狭长的一条草带，细长的河道布满了鱼网，没有见到一只水鸟，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的那个河湾，就是那个让我昨夜独处时还为之痴迷的地方。我开始怀疑昨夜的真实，或许它就是一个梦而矣。（全文2108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