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满城风絮,棠华一身素衣,乌黑的头髻,颜色苍白,唯有唇色如血,在这漫天梨花飘白中浓重的摄人心魄。
采衣撑着伞,一张脸平淡无奇,唯有那双眼睛格外淡漠妖娆,他为棠华撑着伞,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公子今日,还要继续等吗?”
棠华颔首。
匠人楼的牌匾上有着几道蜿蜒的刀痕,苍老的让人心慌,似有生死魂牵,但余晖的照耀下又显出绸缎的光滑。
那是一扇外人打不开的门。
“简直一模一样……”貌美的公子独自喃喃,乘着漫天芳菲,一双眼如扫兴的烟火落下的烟灰。
嘉懿推开厚重的门,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撞入眼睑的是公子一张犹如烟霭中恍惚的脸庞,花朝美人头上开,她走近那张脸皮,眼里带着千万年的柔腻缠绵。
“你同我夫君倒生的很像。”她顿了顿,看了看那白釉般的颈,笑道:“不,是一模一样。”
最后,那张笑吟吟的美人面,是棠华百里颠簸的唯一颜色。
人到三更魂已断,棠华即就在一更。
“公子此来,自知命不久矣,世人都道匠人楼非比寻常,特来寻求姑娘。”采衣依旧是低着头,不卑不亢。
嘉懿摸了摸手里新制的器物,答非所问:“抬头。”
采衣愣了半晌,然后缓慢的抬起头,眼神清亮。
“是双好眼睛。”嘉懿淡淡夸了一句。
闻言,采衣那双眼仍是无波无澜。
她踮起脚尖,走过摇摇欲坠的烛火,来到棠华身前,一双手如荒白的鬼爪,怜惜的摸着那张脸皮,语气甜软:“公子想要什么?”
“匠人楼有两样,一治百病,二做活器,公子,想要哪一个?”
棠华怔怔的看着女人没有后跟的脚,声音轻的像鬼魅:“活器。”
嘉懿低头,随即掩盖的是眼尾闪过一抹毒辣。
【二】
传说在前朝,魏长公主的一双脚步步生莲,天人之迹,倾慕者满城楼,盛名天下。
后来史书又载,亡国破城际,公主荒淫,太子连同外戚,改朝换代,行事狠辣,削去公主后跟,以此步步是血,满地是莲。
“姑娘可知,那位长公主的去处?”棠华摸着手里的白玉扳指,轻声问着。
嘉懿擦拭着新进的活器,笑的慵懒:“那些个史书,又有多少的实录。”
棠华一愣,随即道:“公主荒淫……”
“可能她真的是荒淫。”嘉懿行至他跟前,面色如常,却给他带来一股窒闷的空洞。
尖细的下巴,细长的眉眼,她刻薄的笑道:“那位公主,日日沉迷酒色,弑亲族,天下得而诛之。”
“公子,又为何要知道这么多?”
云散月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
棠华的声音越来越气若游丝,微红着脸:“因为在梦里,她曾做过我的妻子。”
在棠华看不到的暗处,嘉懿五指成爪,靠近他时,却被采衣猛然挡在身后,她透着衣服看着采衣胸膛那个热气腾腾的心脏,嘴角勾起一抹娇媚。
采衣皱眉。
“慌什么,你家公子迟早都是要死的。”
这话像烫手的地龙,狠狠的融化了棠华的胸口。
采衣低头作揖,声音淡漠:“姑娘神通,请全了公子心意。”
嘉懿笑着看他,眼底露出几分莫名的情绪,“你倒是忠心。”
“你家公子要做活器,不知要做成什么?”嘉懿转过身子,好似多年前的寒风飒飒,微抬下巴像一只骄矜的鹤,带着与生俱来的贵厚。
“上古灵兽,朏朏。”
嘉懿一双灵动的眼转了转,声音带着颇大的惋惜:“倒真是可惜了,这张好皮囊。”
又像是大发慈悲一般,嘉懿转身,定定的瞧着那张脸,毫不掩盖脸上的阴狠,在这个昏暗的匠人楼,显得狰狞可怖。
“魏长公主那双脚后跟,被剔了骨,嵌在了太子寝宫的东海明珠,说来新朝已有四十年余,倒是那镶着亲妹脚骨的明珠,日日伴他进梦。”
这句轻声细语,将棠华灼热的脑袋,犹如最凌厉的刀锋,狠狠劈开。
【三】
前朝的秘辛,最大的便是魏长公主。
除了那位狠辣的太子爷,没有人知道公主的所在。
步步生莲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个器皿。
一个因为天工偃师的一口气,从而鲜活的器皿。
佛说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织盛苦,个个皆让人万劫不复。
可这繁华人间,有哪一样不苦。
魏长公主是死的,活着只是一个躯壳,可这个躯壳,却因为贪恋身心,夜夜烈火如焚。
在被齐越雕刻的那些时日,身上的每处皮肉都是凌迟之痛,嘉懿有时候在想,她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皇城最尊贵的女人拉起她的手的时候,那一刻本该冰冷的心却开始在默默跳动,这一份灼热,没有人知道,连制造她的齐越也不晓得。
她见到了那位太子,那个和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哥哥,他看她的眼神冷淡嫌恶,仿佛在瞧一个毒虫恶兽。
嘉懿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皮,丧气的垂下了头,无论做的多好,她都不是魏长公主,不是那个早夭的魏嘉懿。
羊油白蜡一滴滴烧在她的手腕,她却不觉得有任何痛楚,直到齐越拉下她的手,倾世的面容一击心房,但她不能,不能有任何的逾越,因为一旦被发现,她就会被毁灭。
齐越的口气满是关心:“你都不疼的吗?”
嘉懿抓紧膝上的衣袖,麻木的摇摇头。
这怎么会疼,比起那夜夜的凌迟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美貌少年弯了弯眉,像是舀了一池的春水,香蒙两岸,艳丽的模样直直的落尽她的眼睛,他说:“嘉懿,你想长生不老吗?”
停了一下,他又愣住,随后嘟囔道:“嘉玉那个死女人,天天闹着要青春永驻呢,嘉懿,你就怎么不同我求些什么呢?”
他温柔的看着她,眸里的水光,夺了满宫的风采,可是这份注视,又像透过她,在瞧另一个人。
在瞧那个已经死去的的魏嘉懿。
他看着她愣愣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叹了口气。
嘉懿茫然的抬头,看那朱墙黛瓦,高高城墙,像个没有牵线的傀儡,做了个金尊雕刻的玉娃。
只有齐越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又在说话。
他说:“魏嘉懿,你没有良心。”
她的眼皮上下打架,在心里默默想着,嘉懿有多没良心?
再睁眼时,是在长公主的寝宫。
嘉懿无缘无故的昏厥,将整宫的人闹的人仰马翻,醒来时她捏捏自己的手指,虚虚的叹口气,幸好,她还活着。
这一点微小的动作却惊醒了齐越,他慌忙凑上去探她病情,想伸手去触她额头,却又突然收回,一个器皿的生病,怎需像人类一样望闻问切。
她静静的看着他,不言不语。
他们的相处一贯如此,嘉懿做好一个安静的傀儡,齐越寄放他送不去的情丝。
“嘉懿,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怔忡,完全没料到齐越会在乎一个人偶的心情。
“嘉懿,回头我送你一只朏朏,你知道朏朏吗?那是上古灵兽,相传有它在身旁,便能护主人百年无忧。”
他轻扬嘴角,口中的湿气扑向她白净的脸蛋,熏红了一片胭脂。
“嘉懿,长生不老与百年无忧,你总归要有一样。”
那是齐越,送给魏嘉懿的及竿礼。
贵重的让人受不起。
夜色逐渐深重,香丝袅袅,在少年幽深的眸色里,望着面前的金樽玉盘,缓缓变成一桩木偶。
美貌的少年抚上她的脸,语气低沉的道歉。
他说:“对不起,嘉懿,是我害死了你。”
偌大的殿内没有回应,只有人偶心中那一刻分崩离析的心。
鲜活的溢满窒息。
大魏长公主,魏嘉懿,到底如何身亡。
今夜齐越在此,她咬住唇舌不发出痛哭,一刀又一刀的凌迟苦楚,在她揪着这个念头里,缓慢来到天明。
雀鸟一行欢叫,齐越送来朏朏。
它太过娇嫩,嘉懿只能细细养着,这是一个有灵性的,嘉懿能够感觉到,同它相处的每个日夜,见花芬芳,见山青远。
嘉懿会笑了。
齐越看着她两颊的笑靥,又开始轻声的嘟囔:“嘉玉那个死女人看到了肯定又不开心了,但是嘉懿,你可以偷偷的笑。”
她看着齐越通红的双眸,还是不由自主的勾起了嘴角,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朏朏,可是她的心头,依然有东西在叫嚣的萌芽。
春光日好,她大着胆子拉起他的手,糯着声音唤他:“齐越。”
后来的一切只在少年震惊的眉眼,可嘉懿此刻却笃信,齐越,不会毁了她。
马踏鸾铃,太子回城那日,直接入了长公主寝宫,一身肃杀,吓的宫人纷纷退避三舍。
那时的嘉懿正在台阶下呆坐,朏朏咬着她的唇角,似乎在有意识的提醒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太子逆阳而来,雄姿英发,不由得叫她心中一凛。
三尺青锋直指朏朏,嘉懿吓的把它抱在怀中,太子冷厉一笑,话里皆是嘲讽:“一个人偶,你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能护住它?”
嘉懿闻言,仍是执着的将它纳在怀中。
这似乎是一场突发,又像预谋已久,浑身发抖的宫人瑟瑟低头,凌乱的长公主殿上坐着呆滞的嘉懿,发髻散乱,满脸泪痕
太子悠闲的品茗,直到侍从拎来一张皮毛,高挂公主殿槐树梢,血珠的殷红色从雾中透出来,像一层密密的湿润水珠,一滴一滴的砸在干涸的地面。
那一张与嘉懿一模一样的脸,冷厉的抬起她的下巴,语气娇柔:“妹妹,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齐越跟嘉懿,只是一夜的荒唐。”
“他最爱的,是嘉玉才是。”
【四】
采衣见帝王时,宫内熏着上好的龙涎香。
帝王扯下了人皮,露出里面同嘉懿相似无二的脸庞,青春永驻,年华不老。
他狞笑的敲了敲桌子,敲醒了采衣脑里最后的混乱,冷声道:“魏嘉懿当真如此说?”
采衣折腰,声音冷涩:“启禀陛下,确实如此。”
帝王满意的点头,启唇道:“那只朏朏,朕并未宰杀,那日不过是得来的狐毛,搓搓她的锐气,魏嘉懿总觉齐越爱她,其实那一夜荒唐,又抵得了什么。”
这大魏宫的荒唐,又岂止这一件。
想必就是把死去的先皇从土里扒了出来,他都未必敢相信当年的皇后诞下的是一对双凤。两只凤凰,稳固后位,自得要有一只成为龙子,身份如何,早已算不得什么。
而魏嘉玉,成了太子。
在魏嘉懿同官宦姑娘嬉闹扑蝶时,她在宫中苦读圣贤兵法,在魏嘉懿在皇后怀里撒娇讨欢时,她在寒冷的校场被大力男子打的趴下。
她无需付出什么,便能享尽荣宠,长公主的尊位,养出一身的娇蛮,可即便这般,父皇母后依然是想要将这世界最好的东西统统给她。
而那个活在阴暗的魏嘉玉,已在沙场保家卫国。
因为太子,生于大魏,长于大魏。
从前她也想抛却这份贵人身份,直到齐越,美貌的少年踏风月而来,那是太子最后的奢望。
可是她唯一的妹妹,嘉懿,和她抱的是同胎的心思。
但是她总是光明正大的,她能梳京都最好的发髻,涂上最好的胭脂,穿上最美的锦衣,去见心上的儿郎。
而魏嘉玉,只能像个悲哀的卵虫,默默观围。
但大约上苍多有怜悯,她同齐越私塾之谊深厚,日久天长,总会格外生出几分情分,月色皎洁,十六那夜,她同齐越坦露了自己的女儿身,那是魏国太子做的最逾矩的事。
她瞧着齐越通红的脸,忽觉释然,原来,她远远比魏嘉懿来的重要。
“魏嘉懿怎么会明白,齐越爱的人,又怎会是她,齐越与嘉玉心意相投,因为魏嘉懿的拆散,才会阴阳相隔。”美貌的帝王睁开眼,眼里是化不开的眷恋。
底下的采衣沉默的听着,皱起眉心,眼里是浓厚的不解。
相生相克的道理,大约总有一番犀论。
【五】
天工一族,少之又少,有神明遗气,天赐贵人。
而齐越的前身,只是佛前的净水小童。
前生佛前有两朵莲,芬陀利华,并蒂而生,小童未全撇七情六欲,在满是佛经的三十三重天,那两株芬陀利华,是苦情里的一丝慰藉。
他为一朵取名长生,一朵取名不老,在这威严盖华的天上人间,日日静水诵经。
长生醒来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小童眉心艳丽的红痣。
“小和尚,小和尚。”她软着声音轻轻唤他。
齐越睁开了眼,低声道:“我不是和尚。”
可是那朵未开心智的莲,却仍是执着的唤着,一声声的小和尚,闯破了一遍遍的清心咒。
日久天长,齐越的眼神带了温情,他看向长生时,已到了人间暖意。
他当不了佛祖前的净水小童了。
在两朵芬陀利华化形的时候,一切便早已不能悔改。
佛说,莲华若为因,莲蓬则为果。
贬下凡尘的另一朵芬陀利华,正是嘉玉,并蒂而生,脱不了的宿命冤劫。
齐越托生天工偃师,而那两朵莲化成大魏双凤。
在棠华的梦里,一切铺展。
后来,齐越还是爱上了嘉懿,那个娇蛮的公主,一切因果如同前世缘分有理有据的进行,直到嘉玉的出现,带来佛前亵渎的恶果。
嘉懿虽惯的娇蛮,但一向知道分寸。
那夜嘉玉同他吐露心迹,之后便是随时纠缠,一国太子,身份太过尊荣,他也不能将事做的太过,直到后来嘉玉朝他用了下作手段。
嘉玉姑娘家的模样很像嘉懿,但是这份相像躲不过齐越的眼睛,他撑着心智,想要推开怀抱里的身子,却在药力催促下开始变得晕眩,直到看见猫腰而来的嘉懿,那双清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如同一桶凉水将他浇的透心凉。
他拉着嘉懿跑了,没有只言片语,拉着那个呆愣在原地被吓傻的姑娘。
覆上那身娇软的身躯,齐越已经彻底沉沦,身下是心爱的姑娘,他想克制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起起伏伏中,他听见嘉懿的哭叫,在这寂寞的宫闱,让人心寒的透凉。
长公主是在第二日投的河,带着浑身的青紫。
皇后着人来寻齐越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仿佛炸出了一个平地惊雷。
赶至长公主寝宫时,那个眉眼娇软的姑娘已没有了气息,他被惊的心口绞痛,明明不久前还在自己身下承欢娇吟的姑娘,如今是了一副死气沉沉的身躯。
他救不活嘉懿。
醒来的嘉懿只是天工秘法的一具人偶,这个秘密,只有他同嘉玉知道。
思及至此,棠华浅浅一笑:“当年的齐越,是深爱魏嘉懿的。”
做活器的嘉懿停了手,一脸震惊。
她抖着手重新抚上活器,陷入深沉记忆。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究竟是如何离世。
那日嘉玉杀了朏朏,更多的是来自对嘉玉女儿身的惊讶。
自那日后,她日间频频梦魇,晚间又被凌迟之痛折磨的生死难耐。
那是一段不属于人偶魏嘉懿的记忆。
她同嘉玉一母而生,哪怕这个哥哥从小不待见她,但她心中却是极欢喜他的,哥哥年少驰骋疆场,是少有的帝王之才。
直到后来齐越的到来,偃师一族本就稀罕,自以首宾之礼相待,嘉玉同齐越走的亲近,她虽心中有些难受,但并未多想。
直到那日塞清河畔,她瞧见齐越与怀中的女子纠缠,而那一张脸,却恰恰同她生的一般无二,她被吓的踩断了树枝,声音惊动了纠缠的二人。
她一步步的后退,看着齐越笑着执剑而来。
那一霎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东西,刚想开口说道却被齐越一剑封心,他笑着摸她湿淋淋的额发,声音轻柔:“嘉懿,你为什么要来寻死?如果你乖乖听话,此刻你就是活着的,可是嘉懿,你没有。”
她咳出一口血,手指禁脔的蜷曲,傻乎乎的问道:“齐越,你欢喜我吗?”
你可曾,欢喜我?
一声声凄厉的询问吓的嘉懿从梦中惊醒,她再也没见过齐越,她不知道被禁足了多少时间,只觉天地骤换,人间失调。
皇宫的丧钟响了两回,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和女人都死去,她的姐姐魏嘉玉,终于一路白骨登上高位。
而齐越,自此人间蒸发。
她与地牢里最为阴暗的鼠蚁为伴,直到帝王加冕的嘉玉而来。
她勾起嘉懿的下巴,眼神淡漠。
“你会疼吗?齐越跑了,魏嘉懿,从前他亲手杀了你,如今他又弃你而去,你疼吗?魏嘉懿。”
疼,她疼的。
这份疼勾连了梦里魏嘉懿的怨恨。
“都说大魏长公主步步生莲,可朕,最讨厌莲花。”
嘉玉削了嘉懿的脚后跟,白骨削断,连皮带肉,没有半分手足之情。
阴暗的地牢,人偶嘉懿独自哭到晕厥。
【六】
“随后再醒来时,便在这匠人楼,借着人偶身躯而醒,也是多谢齐越当年给我留的一颗人心。”嘉懿自嘲一笑。
棠华同采衣,面上皆是一愣。
前者面上带了疼惜,唯有后者,却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偃师一族使木偶成活,也能带有长生不老,魏嘉玉登上帝位,以魏嘉懿的性命要挟,夺得秘法。
自此,天下,长生,皆为她囊中之物。
唯有齐越。
她削了胞妹的脚骨,将其镶嵌在东海明珠,她望着一室的光亮,想着魏嘉懿失血而亡的模样,胸膛便跳出一股弑杀的热血,大约这就是帝王心性,埋伏多年,终成猛虎。
而当她一时兴起,披衣去往地牢,牢内唯有一摊血迹,她眯起凤目,满腔恨意,普天之下能从皇牢夺人,唯有齐越。
她寻魏嘉懿三十余年,当她终于寻得匠人楼时,却发现当年那娇蛮的皇妹,也早已变得同她一般人不人鬼不鬼。
她忽的不想要她的命,她希望她亲爱的皇妹,能毕生带着同齐越的恨意,孤独漫长的活下去。
齐越当年的及竿礼,不止百年无忧,是那颗长生不老的丹药。
他给了魏嘉懿,给了他命中的如珠如宝。
可这所谓的如珠如宝,却是每日都极其憎恶他,这比,杀了魏嘉懿要有趣的多,那副不老不死的身躯,最后却成了一生的屏障。
帝王大驾光于匠人楼时,嘉懿正准备给棠华做成活器。
年迈的帝王轻松的推开了那扇门,看着面前一样容颜停驻的胞妹,笑吟吟道:“嘉懿,你可再想过你我姐妹再见?”
嘉懿皱皱眉,手里的动作却不停歇。
帝王独自走进来,摆弄着从前那些活器,然后走到棠华跟前,柔声道:“嘉懿,你看看这张脸,生的多像齐越,若是齐越不死,想必还要胜上三分。”
“嘉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真的就是齐越。”
面皮下她娇媚的看着魏嘉懿捣药的手停下。
帝王在她耳边吹着热气,她说:“魏嘉懿,你想知道齐越是怎么死的吗?”
嘉懿的心蓦地一紧。
身旁的棠华与采衣也是屏住了呼吸。
帝王扯下了脸上那块人皮,眉眼一如当年的狠厉:“齐越,他去地牢救你,后来被禁军带回,我命人将他带往暗牢,是那颗嵌着你脚骨的夜明珠,照亮了剔骨人手里的短刀,我将他削皮去骨,替你一报当年封心之仇”
“嘉懿,你高不高兴?”
帝王笑的声音沙哑,一把抓住嘉懿的手,眼眸如寒刀:“凭什么!你生来就是长公主?凭什么!你生来无需付出便有诸多荣宠?魏嘉懿,这是你欠我的,你都是要还的!”
那张与她相同的脸皮缓缓抬头,带着一脸的悲悯,嘉玉看着她这副模样,更为咬牙切齿道:“魏嘉懿,将他做成活器,我要看着你,手刃爱人。”
楼外千张弓箭弯起,衬着嘉玉狰狞的模样,恍惚回到多年前遇见齐越那日,风杂花香,美貌少年规矩的朝她作揖,唤她魏长公主。
无数箭矢钉在楼门,魏嘉懿有不死的身躯,顶多带来的是疼痛,可是嘉玉享受的,是她亲手在这张与齐越相像的脸皮上动刀。
就如当年她得到秘法时,最后狠厉的决心。
魏嘉懿不傻,她深爱齐越,无论再怎么否认,那份诚挚永远不会骗人。
在棠华心安的模样下,嘉懿将他一刀肉一刀骨做成了活器,直到最后成了那泛红的朏朏,在血液下闪着灼烈的光辉。
帝王又挂上了那张年迈的脸皮,望见她所做的活器,嗤笑离去。
匠人楼的大门被重重合上,最后一缕阳光消灭时,嘉懿望着那一摊血迹,有些恍惚,世上最后一个像齐越的人,也不在了。
或许,嘉玉说的不错,棠华的身体也许真的是齐越。
“我死不了,可刚刚你为什么不逃?”
采衣抱着剑淡淡道:“公子在这。”
“迟早他也会死。”
“他在,采衣便在。”
“可是,齐越,我也在啊。”美貌的姑娘侧头望他,一双弯目满是泪花。
【七】
魏嘉懿的存在犹如枯骨生花,她深爱齐越,无论是当年的魏长公主,还是后来的人偶嘉懿,她们都是甘心的沉沦于齐越的爱情。
无论齐越脱了多少张皮,变成什么样的人,她都能在人群中一眼辩出,何况如今的采衣。
朏朏从活器里跳出来的时候,带着其元神,嘉懿看着它发愣,恍惚又回到了行宫的每个午后,朏朏靠在她脚边,齐越许她一生无忧的初衷。
它也抬头看着昔日的主人,解释着这几十年的光阴。
齐越从地牢将她抱走,临回时的确被禁军所拿,不过最后依靠朏朏脱身,却已是危在旦夕,迫不得已,朏朏将他的魂魄转入凡夫俗子,自己的魂替他养身。
齐越的苏醒等待了有近三十年。
以至于后来,得见匠人楼的嘉懿时,却发现她的记忆变得翻天覆地。
此法篡改,除了齐越,便是新帝嘉玉。
齐越无心要回身躯,便托他去往匠人楼,将自己的身躯变为活器,以弥补这几十年的亏欠。
当年的齐越,并没有杀她。
齐越化名采衣时,才知道嘉玉是在禁足时,一下下抹杀了她的记忆,篡改成了她心中的剧本。
这番,便也是能够通透。
采衣别过了眼,嘉懿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仿若又看见了从前骄矜的少年,她想伸手抱抱他,却被一阵的晕眩拦在原地,直到落入那久违的怀抱。
一别几十余年。
采衣低下头慎重的吻了吻她的红唇,如同做少年郎时的珍惜,原本还是青年的双手一下子褪去,成了老人的苍老。
他珍视的看着怀里的如珠似宝,似感叹这千年的光阴,从佛前的芬陀利华,到人间的嘉懿,爱恨痴嗔皆为一遍,只是最后舍不得的,还是那一份诚挚。
“齐越,要走了吗?”朏朏看着面前苍老的男人,低声问着。
采衣侧头笑了笑,最后的恳求:“让她忘记我,谢谢你。”
朏朏看着那双动人心魄的眼,沉迷的点点头。
【八】
嘉懿醒来时,没有齐越。
她问朏朏:“他会不会死?”
朏朏垂着头,呜咽一声,算是回应了她。
少年齐越带着天工偃师最后一族的传承,来到了大魏皇宫,离了侍女的领头,他在这偌大的宫殿,晕头转向。
他也不知道入了哪里,便瞧见一个丑丫头趴在树枝上哭泣,满脸灰土,唯有身上上好的面料,显示这贵人身份。
小丫头见到他的时候,眼睛亮的发光,大约,他便就是那时候,落了一颗芳心。
“嘿,呆鹅,快来救本公主!”上面的姑娘轻轻跺着脚,声音颤抖。
他轻轻一笑,能称公主的,大魏只有一人,于是他规规矩矩的朝她作了个揖,然后飞身上树,将那丑丫头抱了下来。
怀里的身子香软娇柔,齐越忽觉得也还不错。
作为偃师,齐越怎会瞧不出嘉玉的身份,而连同一带瞧出的,是她对嘉懿的歹心。
他以为他能护住嘉懿,而在嘉懿投河那日,他方才明白,他护不住她,一丝风一滴雨也不能。于是他对嘉玉说唯一救治的方式便是做成木偶,无情无爱,他自是瞧出嘉玉的满意,但是,他还是偷偷的为嘉懿送上了一颗鲜活的心,他不想他心爱的姑娘,变成器皿。
做成木偶的嘉懿十分呆愣,但他却是极欢喜的,因为这样,嘉玉才不会对她大开杀戒。
直到夜探公主殿时,他看见床上的嘉懿疼的死去活来,他狠狠的攥着手心,破皮出血。
嘉懿不是木偶,她会动心,而动心的被动便是凌迟,他看着姑娘咬紧嘴唇不发出声音的模样,同样尝到了一嘴的血腥。
可是最后,他的嘉懿差点困死地牢,削骨的姑娘再也没有了传说中的步步生莲,只剩下一滩血水,和微弱的呼吸。
被捕时,嘉玉已是新皇,他俯跪金銮殿,替新帝送上最后一笔赠礼。
并非长生不老,只是直至大限的容颜未老。
这是世人空无一场的残忍。
“他元气大伤,长生不老的药担早已送了你,嘉懿,他现在只能是个普通的凡人,生老病死,皆有定数。”
朏朏看着面前满眼悔恨的姑娘,不忍心道:“嘉懿,你忘记他吧,漫长余生里,带着他给你的生命,好好活下去。”
朏朏钻进活器时,成了玉佩别再她的腰间,她心神被激的一荡,过往多年如走马观花一帧帧浮现。
魏宫的恩宠,树下的相遇,地牢的死别……
最后皆化为,少年带笑的眉眼。
【九】
治百病,做活器的匠人楼倒了,谁也不知道楼内的漂亮姑娘去了何处。
嘉懿撑着伞,穿着拖地的裙袂,盖住了那双没有脚跟的双脚,三千繁华,她像一个未出世的姑娘,眼里带着明媚与好奇打量着来来往往。
她的腰间别着一个绯色的朏朏,打眼看死物却又有难得灵透,只可惜再也不会发光,也不会说话,嘉懿没事总爱看着它,漫长的岁月里,一生无忧。
魏帝嘉玉死在启明五十三年。
嘉懿听了愣了愣,随后又开始把玩着手中的朏朏,直到一个老乞丐倒在她的脚边,她买来了水买来了饭菜放在他跟前,小心翼翼的看了他几眼,莫名觉得心中堵塞。
想了想,又回头放了些银两。
却没看见,身后那双浑浊的目光,湿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