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今夏,我又开始想念他了

我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是在那年夏天。

那是一个周末,我像往常一样,顶着30几度的大太阳,到公司参加读书会。

同事焦急地把电话递给我:“你老公找你有事,你赶紧接一下电话。”我感觉到不妙。以我家先生的性格,如果不是特别着急的事情,绝不会在我开会时打别人的手机找我。

我接起电话,“你别着急,听我说,爸进医院了,情况不太好,你赶紧回来咱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顿时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

我颤抖地抓起手机,满眼全是未接电话。我哭着拿起手机往外跑,“姐,到底怎么回事儿?咱爸严重吗?”我带着哭腔给姐姐回电话。

父亲是在亲戚家的酒席上昏倒的,开始还好好的,忽然身子一沉,栽了下去,酒席上的姑姑叔叔们赶紧把父亲送进医院。

突发脑出血,考虑到出血量不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妈妈赶到医院的时候,距离父亲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快1小时。父亲躺在病床上,跟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是脑出血”。随后伴随着尿失禁、昏迷等症状,直接住进了ICU。

保守治疗过程中出血量急剧增加,不得不马上安排手术。飞机起飞前,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在飞机上,我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

窗外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进机舱,我闭上眼睛,想象父亲平日里对我笑的模样,一阵阵地心慌,我努力地告诉自己,他一定会没事儿,我不敢仔细往下想。

“手术挺成功的,别担心了。”落地后收到姐姐的短信,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可是,我姐并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们到医院时,已经凌晨1点了。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推开车门,一个箭步跑到医院门口。妈妈和姐姐把我拉到一边,“ICU现在进不去,只能在门外守着,今天太晚了,明早再过来吧。”

我追问“我爸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爸醒不过来了。最好的情况是植物人,我们也要做好他随时都会走的准备。”我姐红着眼睛悄声地说。

瞬间五雷轰顶,我瘫坐在地上。不是说手术很顺利吗?怎么就醒不过来了呢?前些天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要做好人走的准备了?我有无数的疑问,我一点都不相信。

我在车里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脑海里全是父亲笑着问我“老闺女,想吃啥菜,爸给你做!”的画面,我真的不敢相信,他再也不能站起来做一大桌年夜饭,再也不可能穿我给他买的新衣服……直到凌晨3点,我才上楼去,躺在床上,脑海里回荡着小时候父亲叫我起床吃早饭的声音。

“闺女,快起来吃饭啦!快看爸给你买什么了?”我爸兴冲冲地跑进屋来。

“我还没睡醒呐!”我把被子蒙过头,不乐意地埋怨道。

“哎呀!爸,你能不能别老用你那大胡子扎我!?”我忽地坐起来捂着脸,父亲在一边笑着说,快来吃饭了。

父亲总喜欢用满嘴胡茬扎我的脸,这是每天早上独特的叫醒服务。

父亲曾是一名海员。经常在凌晨4、5点钟的时候开船出海。家附近的街边儿有一家早餐店,也是在凌晨4、5点开始营业。父亲最爱豆腐脑儿,尤其加上辣椒油、韭菜花,在昏黄的灯光下,父女俩一口油条一口豆腐脑儿,是那时候最爱的亲子时光。

天亮了,医院里早已人潮涌动,从车上走下来,眼前一阵模糊。刚到ICU门口,医生急促的喊声让我立即精神起来。“病人状况非常不好,现在需要你们做个决定。”父亲没有了自主呼吸、全靠机器撑着,只要拔掉管子,心跳立即停止。就算可以一直在ICU躺着,也是全靠机器撑着,徒增病人的痛苦。我和姐姐站在医生对面,眼泪自顾自地流,已经听不到医生在说什么。

我坚决不同意拔管子,虽然那样做能缓解父亲的痛苦,但我做不到。面对父亲即将离世的选择,我好似失去了理智,就算花再多的钱,我也不能亲手送走父亲。我站在ICU门外,坚定地跟妈妈说。

当天下午,在家人的哀求下,医生同意我和妈妈还有姐姐进入ICU去看父亲。曾经高大的像座山一样的父亲,如今骨瘦如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头发被剃光了,嘴里插着管子,头上包着纱布,胳膊上夹着各种仪器。

我伸手去摸父亲的手,宽大的手掌还有着常人一样的温度,我第一次这样看着他,心乱如麻,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妈妈在一边用手抚摸父亲的脸颊,“老许,快睁眼看看,姑娘回来看你了。”妈妈泣不成声。

当我再一次伸手去摸父亲的手,是我从ICU出来后的第二天上午,他被人从ICU推出来,脸上蒙着白布。手上是跟那天一样的温度,穿的板板正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嚎啕大哭,被人从身后拉住,眼看着父亲被运送上去往殡仪馆的车。我恨自己不能留住他,我恨自己回来晚了,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是妈妈做的决定。从ICU出来后,妈妈偷偷地抹眼泪,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爸最不喜欢剃光头,早知道做了手术也救不回来,当初就不该做这个手术,还白白地在脑袋上开了一刀。她不忍心看着一生好强的父亲遭这个罪。

那年夏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失去了最亲的人。

也是在那年夏天,我永远的留下了遗憾。

那年夏天之前,有大半年的时间,我没有与父亲见过面。只是在跟妈妈视频的时候偶尔出现那一下。我和父亲都不是个会表达感情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上一次见面竟成了永别。

我跪在父亲的坟前,把他们支走,想跟父亲多待一会儿。我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年夏天,天气像往常一样闷热,邻居家的小孩儿还跟以前一样,穿着吊带背心儿蹲在门口吃西瓜,树上的知了吱吱地叫着,只是,院子里父亲站在菜地里浇水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时常梦见父亲站在床边,喊我吃饭的场景。一如当年那样。

我永远怀念,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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