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过完这个夏天,便是永恒 第七章

(七)

次日,是周末,雷叔来了,敲门的声音震醒了一层楼的人,白新吓得魂飞魄散。

“可以啊你小子,打人的帐还没算你又夜不归宿,还喝酒!你觉得现在是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没人管你你挺得意是吧?”

“没有没有,雷叔,我哪敢。”白新陪笑到。

“我告诉你,我知道你那些小算盘,你老子牛*,别人不敢管你,到了我这里,管你是哪家的孙猴子,该打该罚一个都跑不了!操场20圈,跑完才能吃饭。”

“雷叔,跑步没问题,可是我昨天的晚饭都吐干净了,现在腿都是软的,我能先吃点东西不?不然一会儿晕倒了还挺沉的,怕累着您”白新苦着脸求情。

“十五分钟,我在楼下等你。”雷叔黑着脸走了。

白新回过头,只见沈珂冷冷地看着他,道:“去吧,不就是20圈么,不算重的。闷不吭声就去把人打了,你以为我会感谢你是吧?充什么英雄!”

白新腹背受敌,又饿又委屈,顿时倒在床上哀嚎不已。沈珂翻出半袋吐司,扔到他身上。

六月的清晨,阳光的威力已经不容小觑,蝉鸣悠扬,热浪扑面,足球场空无一人。白新跑了没一会儿,就感觉背后痒痒的,汗水像小溪流一样汇聚起来。

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远处跑来,来到杨新身边,递了一瓶水给他,跟他保持着同一速度。两人一言不发,默默又跑了五圈。

“昨天你爸来了?他们就放过你了?”

“哦,他是这个破学校的大股东,所以我暂时还不会被开除。”

“原来是大少爷本人。”沈珂轻叹到。“所以你才敢这样做吗?”

“呵呵,可能吧,我不想跟他再有什么瓜葛,可是最终还是借助了他的力量,不过看他那副暴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挺爽的。”白新冷笑到。

“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跟他有瓜葛?还是为什么觉得爽?”

“都有吧,还有为什么为我做这件事。”白新侧过头,看到沈珂留着汗水的脸,白得仿佛透明的皮肤被染成了粉色,眼睛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白新放慢了速度,看着脚下的跑道,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上次吃火锅时说的那个版本,其实并不完全是假的。

白新从小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有几家大公司,住在C市富人区的别墅里。白新是独子,从小备受宠爱,典型的富二代小孩。

可是大概在他七岁的时候,母亲精神状况渐渐出了问题,经常发生幻觉和幻听。

年幼的杨新一开始并不懂得发生了什么,妈妈有时候会对他说一些奇怪的话,比如让他把刀放下,或者突然逼着他去洗澡。虽然不解,但是妈妈对他始终是温柔可亲的,大部分时候他也都很顺从。

然而,他看到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渐渐地发生了改变,从一开始的担心,变得越来越焦虑。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的白新没有看到母亲,父亲一个人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对他说:妈妈生病了,要去休养一段时间,让他乖乖待在家里,等放暑假才能去看望她。

突如其来没有说再见的离别,小小的白新根本无法接受,他哭闹不止,通过摔东西不吃饭不上学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父亲不论如何好言相劝都无法让他平息,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甩到他脸上,把他关进了狭窄的杂物间,任他胡闹。

漫长的一夜过后,白新被放出来了,他不闹也不哭了,只是看起来很困惑和忧郁。父亲心软了,叹了口气想要去抱他,杨新却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父子之间第一次出现了间隙。

父子俩恢复了日常的生活,白新每天由管家叫醒送去学校,又由管家把他从学校接回来,父亲还是一如往常地忙绿于公司的事务当中。小白新每天数着日历,等待暑假的到来。

暑假终于到了,白新提出要见妈妈,父亲给医生打了个电话,谈了很久,终于决定带白新去医院。

是C市最高档的精神病疗养院,环境整洁优美,小白新在阳光明媚的单人间里见到了母亲,她穿着平日在家里穿的真丝衬衣,精神看起来不错。

母亲深深地拥抱了他,看了他带过来的这段时间的作业,两个人一起画了绘本,然后一起去餐厅吃好吃的可乐饼。这是美好愉快的一天,父亲一直陪在两人身边,白新感觉像是去年夏天全家人去海边度假一样惬意。

到了傍晚,父亲要带白新离开的时候,妈妈突然抱着杨新,泪水涟涟。父亲有点紧张,想要强行拉过白新。

妈妈尖叫起来,死死地抱住杨新不撒手,然后开始愤怒地咒骂起父亲来,医生赶过来,几个人合力掰开妈妈的手,把她压到床上,闪着寒光的针头扎进了妈妈洁白的手臂。

这可怕的一幕让杨新惊呆了,仿佛末日景象一般震撼着他幼小的心灵。在他被拉出房间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母亲怨毒的眼神,她嘶吼着说:“记住你旁边这个人,是他把我关起来的!是他不让我活的!”

自此,仇恨的种子在小白新的心里扎下了根,在无人的夜晚悄悄生长。他不再被允许见到妈妈,他失去了无忧无虑的快乐,困惑迷茫和寂寞缠绕着他的整个童年。

有时候他开始试着寻找答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该怎么做?可是每每要看清一点的时候,又被仇恨和寂寞的情绪拉入了深渊。

白新和父亲的关系也就此隔断了所有的通路,也不再产生新的温情。父亲显然低估了一个小孩子的记忆力和反抗能量。他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大懂事的白新就会自动淡忘并恢复。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白新却越来越叛逆,父亲也越来越多地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他试图用说教来教育他,毫无作用;他又试图用暴力来震慑他,可是挨打的白新只是咬着牙狠狠地看着他,一滴眼泪也不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这栋空荡荡冷冰冰的别墅里常年对峙着,寸步不让。

直到父亲觉得力不从心了,他放弃了和白新正面冲突,也放弃了和他重新建立关系的努力,只是被动地等待着,等待他再长大一点,或许两个男人之间就可以释怀。他们如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互相之间漠不关心。

然而,在白新14岁那年的冬天,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杨新认出她父亲公司的员工,是个年纪与父亲相仿,相貌并不出众,可是眼神坚毅的女性。父亲把白新叫到客厅,对他说:“你已经不小了,也要学会面对现实了,我和你董阿姨准备今年结婚,我不要求你叫妈妈,我只要求你们互相尊重,和平共处。”

“互相尊重,和平共处?”白新冷笑。

这么多年来父子俩之间维持的紧张的平衡被打破了,不管有再多理由,白新只感觉到他拼命为妈妈维护的领地被入侵了,因此觉得焦躁不安。

他拒绝董阿姨所有的示好和关心,而且用更加恶劣的表现来暗示父亲,她不可能成为这个家合格的女主人,她的出现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也许有一天父亲不胜其烦,最终会像以前每一次那样妥协,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所谓董阿姨,其名董小青,是平凡工人家庭出生的孩子,比杨新的父亲小十岁,比杨新大十五岁,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在短短三年间成为公司业务部的总经理,又在一次任务艰巨的商务谈判中成功吸引了董事长的注意,最终成为董事长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和情人。这样的她又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终于,在白新又一次逃学斗殴,并成功把隔壁学校的高年级学生打进医院以后。董小青跟杨新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刻真诚的家庭会议。她充分表达了自己深深的担忧和愧为人母的自责,并为白新的未来提出了深思熟虑的建议:这个时候,白新父亲必须放下内心的犹豫和试图妥协的软弱,当机立断,彻底将白新与现在的不良环境隔离,送到一个更加优秀、清洁、严厉的学校去。

“也是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小新是一个懂感情的孩子,他嘴上不说,可是他心里会明白你是为他好的。”她的这句话正好也打到了杨新父亲的软肋。

天真的白新就这样,在与董小青的争斗中轻易地败下阵来,被父亲扔到了这所与世隔绝的学校,再也不能对她产生任何威胁了。

不过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他也稍微放弃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折磨他的执念,像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心无挂碍地过起了住校生的生活。除了寂寞,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寂寞,不早已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了么?白新开始这样觉得。

由于这次打人事件,数月未曾见面的父亲出现了,乖乖坐在教导处的椅子上聆听班主任的投诉,由于白新父亲的身份,学校自然不会让杨新退学,可是由于事件性质恶劣,少不了一顿说教。

看着坐在一边的白新,双唇紧抿,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并没有想要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的意思,更不可能说出道歉的话。白新父亲不由得青筋暴跳,强压着打人的冲动,最后跟老师们鞠了个躬,把说了很多次的抱歉又重复两遍,拉着白新要走。谁料杨新竟是一动不动,还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终于是没有忍住,劈头就是一巴掌,然后连推带拽地把人带走了。

看着两人走远,一办公室的老师都不由得松了口气,父子俩之间的紧张氛围简直一触即发,万一这俩人在办公室里打起来,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操场上,十五圈跑完,白新和沈珂已经汗流浃背,故事也讲完了,白新顺势往草地上一坐,说:休息会儿。

沈珂也跌坐在一旁,少顷,又想起了什么:“后来呢?你爸带你去了哪?”其实他想问的是他为什么喝醉,还哭的那么惨,只是跟父亲吵一架何至于此。

“也没什么,就去吃了个饭。”白新眼神有些闪烁。

父亲告诉他,七岁那年,他们最后一次去探望妈妈后,又过了大约三个月,妈妈在一个夜里偷偷跑到医生的办公室,砸破窗户从16楼跳了下去。在坠楼前的一周,她都表现的非常好,几项测试都通过了,医生正考虑如果情况稳定可以出院回家治疗。因此,护士也放松了对她的监视。谁想她竟然骗过了所有的人,一个人选择了这样的不归之路。

白新几乎忘记了呼吸,脑袋嗡嗡作响。这么多年,在他心里,妈妈还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座漂亮的医院里,等着他,等他在长大一点,就去把她接出来。事实上,他从开始住校,有了生活费以后,就开始存钱,策划着要从这个学校逃出去,然后找到妈妈,带着她离开,再也不回来。

过了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父亲颓然靠在椅背上“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给你的!也没有给我的!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她这样的恨我,要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顿了一顿“还有你,白新,你知道吗?你小的时候是一个特别快乐的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像天使一样,我曾经下决心即使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养育你,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可是…可能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既不能让你妈妈幸福,也不可能让你幸福。”这些话从父亲口里说出来有些生硬,“你要恨我就恨,但是你的人生,不能用作来报复我的武器。”父亲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看起来苍老而脆弱。

白新从未面对过这样的父亲,失去了应对能力,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心也随着一点点地沉到了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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