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的廣州,天氣顯得還有些悶熱,我吃完晚飯匆匆趕到白天鵝賓館,去音樂廳欣賞朋友的鋼琴演奏,同時向他告別。那時的廣州,正處在改革開放的洪流中,白天鵝是整座城市外商下榻的最高級賓館 ,也是會客和談生意的最佳場所。我下了的士,穿過擺放著“一帆風順”巨型玉雕船的大堂,身穿一條真絲混紡連衣裙,白底印著不均勻的湖水藍圓圈圖案,頭上兩條麻花辮上系著黑色帶金邊的蝴蝶結,走起路來隨著連衣裙一起飄動,引來路人微笑的目光。我只塗了口紅,没有化妆,不是有句話說‘青春無敵’嗎?青春,不僅僅是一種形態,同時也是一種心態,一種敢於尝试一切的胆量。
我坐下來叫了杯橙汁,心想,朋友紀中這時應該正從音樂學院回來的路上,就邊喝邊等著他的出現。
座落在一樓的咖啡廳寬敞別致,射燈從高高的天花撒下若明若暗的光,演奏在即,服務員已把覆蓋在鋼琴上的紅色天鵝絨掀開,奪目的YAMAHA 三角大鋼琴露出象牙白的琴身和高聳的琴蓋。
我斜靠在棗紅色寬大的天鵝絨沙發上,望著落地玻璃窗外滾滾的珠江。白鵝潭上船隻穿梭,星星點點的燈光映在江面,倒影泛起串串銀光,剛剛還在的一抹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已退去,換上華燈初上的夜色,犹如一幅巨大的天幕呈現在眼前,令人疑幻疑真,有一种置身在劇院,觀看著舞臺背景更換的感覺。想到自己的舞臺也馬上要更換了: 後天一早,就要離開親愛的父母, 離開熱愛的工作和同事,離開剛剛開創的一番事業…。想到這裡,心中湧出千般不舍,萬般迷茫,就像将要跳進這滔滔江水中拼命向前遊,前面是惊涛骇浪,回頭無岸!
“燕子,讓你久等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我的沉思。
“沒,沒有呀,我不是正在欣賞珠江夜色嗎?”“我知道,早就看見你了,只不過你沒看到我進來,見你盯著窗外出神,想繞到你身後吓唬你一下,誰知剛想按住你的肩膀,才發現我兩双手都有油污,怎麼敢弄髒你的白裙子呢! 哈哈! 剛才在路上摩托車死火了。”他說著攤開一双油蹟斑斑的手。天那! 這哪是彈鋼琴的手啊? 簡直跟鉗工的手一樣!
“別說了,趕快去換洗一下,上場的時間到啦!” 我忙說。
“真對不起,我不能陪你了,等九點半彈完琴,帶你到我琴房來。” 說著對我一眨眼,一溜小跑消失咖啡廳盡頭。
一會兒功夫,出現在眼前的紀中判若兩人:筆挺的黑色西裝,寶藍色斜紋領帶,皮鞋鋥亮,那油烘烘的黑手變成一雙芊芊玉手,自然微捲的一頭黑髮令滿是典雅的臉充滿活力。他走向白色三角琴時,全場客人不由自主的地鼓起掌來,紀中微笑著頻頻向客人點頭,緩緩地打開了琴蓋......
一曲蕭邦B大調奏鳴曲揭開了今晚的序幕,音樂廳裡客人逐漸多起來,客人們有的西裝革履,手提黑皮文件箱,挽著太太或女伴,一看就知道是香港商人,也有來談生意的本地人,但他們的裝束確大有不同:雖然也穿著西裝,但不知為何總不肯摘下釘在左手袖口的牌子、也不肯摘下墨鏡上的Label。難道他們以為這些是裝飾?然而香港商人並不介意這些,他們正談著進口合同,討價還價,一臉嚴肅。多少項目在這個優美的環境中敲定。
沒留意紀中又彈了什麼曲名,只覺得琴聲中帶著幾分惆悵。我又把整個身體埋在沙發裡陷入沉思---
認識紀中,大概是三個月前吧。我在省貿促會對外聯絡部工作,辦公室設在東方賓館,每天下班後,我習慣在賓館游泳池游泳,把皮肤晒的黝黑。一天週末快下班時,閨蜜柳音來電話,叫我下班後別游泳了,趕快到流花賓館三樓中餐廳的包間來,因為她請了大名鼎鼎朱明瑛吃晚飯。哇! 朱明瑛,我喜歡,一首“回娘家”唱到全國家喻戶曉。柳音不愧是好朋友,見大明星都想著我。當然,她是電視台主播,自然容易認識名人、明星。
見到朱明瑛差點認不出她,跟舞台上完全不同,一身隨隨便便的T恤牛仔褲,燙過的短髮也沒有好好梳理,她把七歲的兒子也帶來了。朱大明星非常開朗隨和,她說就是因為太隨便了,上次去東方賓館吃飯被門口守衛攔住不讓進(那時去五星級賓館要登記,打電話讓住客確認才能進去)。席間認識了幾個新朋友:黄庆峰、黄紀中兩兄弟(他們不是真正的兄弟,只是稱兄道弟而已),黄紀中的胞妹黄紀國,當然還有柳音和她老公王偉冠。同紀中就是這麼認識的。
沒過兩天,紀中打來電話:“小燕子,能不能收我當學生?”“學生?什麼學生?”我詫異,“當然是教我英文啦!你在外貿單位經常跟老外打交道,英文肯定了得,我經常被外國客人問這問那,但只能作簡單回答,根本談不上交談。” 他見我沒有回應趕緊又說:“我每次上完課都會交學費,我的學費就是 — 請你吃飯!哈哈!” 聽得出他的語氣帶著幾分調皮。
“其實我的英文也很水皮,咱們互相學習吧!”
“你不用一字一句地教我,我們用英語對話的方式,有什麼不對你指出就是了。” 他如此認真,使我不得不接收他這個“學生”。
記得他只來過兩次“上課”,交過兩次“學費”。後來,我下班後經常有應酬,晚上又輪到他要彈琴,“上課” 的事就這麼耽擱下來。
接到單程赴港通知後,只告訴了幾個好友,當然包括柳音,紀中也很快知道了,於是就有了今晚的告別約會。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打斷了我的回憶,原來已經到了點歌的時間,客人們很踴躍,點的有鄧麗君、徐小鳳的歌,還有白毛女、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想,也許人們就是這個水準,點不出蕭邦、莫札特。紀中向我示意,叫我也點歌,我想了想,沒有用放在茶几上的點歌紙,而是直徑走向鋼琴,輕輕地對他說:“我想點歌”,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彈著琴:“說吧”。我緩緩低下頭靠近他耳邊說道:“我愛你---” 紀中猛一抬頭,兩眼望著我,放出異樣的光,正在彈奏的雙手突然在琴鍵上停下來,我知道他领会錯了我的意思,連忙大聲糾正道:“中國”!然而,他在兩秒鐘內已收起剛才的目光,馬上恢復到常態,边弹琴边说:“next”。真不得不稱讚他的專業和敏捷!
琴聲重新响起,《我愛你,中國》這首令我魂牽夢繞的歌,每次聽到都感動得熱淚盈眶!雖然這時英國首相撒切尔夫人已在北京同鄧小平簽訂了[中英聯合聲明],但當我踏入香港的一刻,那边仍然是英制時代,飄揚的仍然是米字旗。原來,我的不舍不僅僅是要離開父母,而且還有對要離開祖國的這種不舍。
不知道什麼時候,紀中已經來到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手裏拿著一杯客人點給他的紅酒。
“你彈得真好,我都聽入迷了!”我真心地說,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不不不,這都是每天要彈的曲子,背都背熟了,所以也不費勁。走,到我琴房去,我還要送給你曲子呢!” 我跟著他離開曲終人散的音樂廳。向咖啡廳盡頭走去。咖啡廳盡頭有一個特大的鳥籠,鳥籠有點奇特:它落地而建,有三米多高,用一條條金色細鋼條砌成,裡面住著十幾隻虎皮鸚鵡,牠們住在這個超級豪宅裡顯得更身嬌肉貴,連看人的眼神都帶著高傲。紀中看著鳥兒喃喃地說:“小燕子啊,你就要飛出去,飛到一個叫香港的地方去了!”
他的琴房設在負一樓,也是娛樂部辦公室,原來他還是部長呢!簡單的幾張辦公台,一排長沙發,有一個應該是屬於他的書櫃,全是琴譜之類的音樂書,兩大盒“世界鋼琴名曲”還沒拆封,用金色絲帶包得很漂亮,原來這是朱玲玲從香港帶來送給他的。哦!當然了,白天鵝賓館就是她家翁霍英東投資蓋起來的呀!聽說這位香港小姐、富豪的兒媳,每次來都要整晚泡在鋼琴旁聽他演奏呢!
紀中的“大哥”黄慶峰也來了,他特意來向我告別,一來到就口若懸河,叫我出去後一定要同他聯繫,要合伙做生意,告訴我有什么什么东西可以做,一起發大財,云云。紀中似乎對他這位哥們的到來有點不高興,叫他不要吵著他彈琴。我說時間不早要告辭了,紀中執意要彈完最後一首《朋友》才放我走,我和庆峰还有几个娱乐部的朋友在他正在彈的鋼琴後面圍了一個半圓圈,肩並著肩,動情地唱起來,唱得有點傷感---
朋 友
繁星流動 和你同路
從不相識 開始心接近
默默以真摯待人
人生如夢 朋友如霧
難得知心 幾經風暴
為著我不退半步 正是你
遙遙晚空 點點星光 息息相關
你我哪怕荊棘鋪滿路
替我解開心中的孤單
是誰 明白我
情同兩手 一起開心 一起悲傷
彼此分擔 總不分我 或你
你為了我 我為了你
共赴患難絕望裡
緊握你手 朋友!
終於到了曲终人散的時候,他想用摩托車載我,我婉拒道:“你太累了,而且門口的士多的是,何必呢!總有再見的時候呀!”“那我後天送你去火車站!”“不用,單位的車送我,還有兩個同事一起來,而且我爸爸要送我到深圳呢!”
紀中纏不過我,送我走到白天鵝的大門,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毛毛雨,頭一次感到一陣秋意襲來。紀中沒有他的“大哥”這麼多話,只是默默地送我到的士旁,“握握手吧!小燕子,去到香港要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你的地址,我會寫信給你的!”的士的門開了,他還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去到那邊,一切小心,等你回來。” 語氣就像一個大哥。我突然感到有一種不捨、一種相逢恨晚的感覺。但理智告诉我,必須把這種不捨壓抑起來,不能讓它滋長,因為,我人生的新一頁即將開始。
“燕子,我會想你的,等你一年後回來!” 我坐在車上,向身後的他揮手,看他消失在雨夜中。
二.
在我的記憶裡,有一個日子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九月九日,我離開廣州去香港的日子。這天媽媽一早為我做了一大桌豐盛的早餐,我哪裡吃得下這麼多? 爸爸說,小燕啊,你要出遠門獨立生活了,要準備力氣行萬里路,這個雞腿可一定要吃了它。爸爸一語雙關,語重心長,我一边啃著雞腿,一边聽著爸媽對我的叮囑。終於到了離別的時候,臨出門,媽媽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她要放飛自己如珠似寶的女兒,心中是何等的糾結! 我樓著媽媽說:“放心吧媽,我長大了,會照顧好自己的,倒是您要保重自己,不用惦記我。再說一年很快就過去,我會給您寫信,打電話,還有,我走後還有彌勒{我們家的貓}陪您呢! 您要幫我養好牠啊!” 媽媽破涕為笑,我邊說邊幫媽媽擦去眼角的淚,在樓梯口同媽媽拥别。
剛走出大門,碰到買早餐回來爸爸的同事鄧華阿姨,我叫爸爸和哥哥先走,我停下来同她道別。原來她已經知道我要去香港,叮囑了一番,我請她有空常去家裡同媽媽聊天,她說,放心吧小燕,我和你爸是多年的同事加朋友,倒是我不放心你在外打拼呢! 不知為何,剛才同媽媽告別時強忍的眼淚終於湧出。鄧華阿姨動情地握住我的手說:“要 保重好自己,我們等你載譽歸來!”
深圳火車站人群熙熙攘攘,爸爸幾天前就致電乾媽,叫乾媽的兒子小山哥來深圳接我,他們一家都是爸爸多年的好友。老爸不放心他的心肝寶貝隻身跨過羅湖橋。
我們很快到了約定地點---華僑大廈門口。遠遠就看到小山哥站在門口的石獅子旁左顧右盼,南方的‘秋老虎’把他那件雪白的襯衫滲出汗跡,我向他揮手大聲喊:“小山哥! ”他看到了我們,一個箭步走下臺階握住爸爸的手,爸爸客氣地同他說:“我把小燕交給你們,讓你們添麻煩啦! ”小山馬上接著說:“叔叔哪兒的話,小燕一直是我媽的乾女兒,她能來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和媽媽高興還來不及呢!” 說著向我眨眨眼。
時間已近中午,持單程赴港證要在入境處等很長時間,事不疑遲,我必須馬上出境,而小山就要走另一條通道回到羅湖香港的那邊等我過關。爸爸則一直陪著我送到禁區,我在中國海關的出口回頭向入口處張望,只见爸爸仍站在那儿盯著我望,他的眼鏡在燈光下有點反光,已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覺得鼻子一酸,熱淚奪眶而出! 從小到大,這個最寵愛我的父親要同他的女兒天各一方,是何等的殘酷、何等的傷感!我用力向爸爸揮手,示意他趕快回去。不容多想,轉身快步跨过羅湖橋,向香港入境處走去。
在香港移民局里,居然等了四個鐘頭才聽到叫我的名字,移民局的官員笑容可鞠,只問了我去到香港住哪? 同住是什麼關係等簡單問題,就告訴我到港後,記得去灣仔入境大樓辦身份證。大印一蓋,放行!
我像放飛的小鳥,飛奔到羅湖火車站,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等親友的小山,他個子高,正拿著支礦泉水邊喝邊斜著眼望著這些已被放行的新移民。
我三步並兩步跑到小山面前:“ 小山哥,沒想到在移民局等了這麼久,讓您受累啦!” 我不好意思地說。
小山只說了句: “沒事,早就料到,我們趕快到月臺去吧,車票早買好啦!” 他一手舉起兩張車票,一手拿起我的行李便走,我在他身後緊跟著。
頭等車廂裡,寬大的沙發椅兩人一排,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下來。此时,l窗外是九龍新界,綠油油的農田菜地旁,一座座錯落有致的村屋三三兩兩地灑落在農田中、小河旁,像極了一幅山水畫。遠處山巒起伏,隔開了上水和羅湖。現在,也隔開了我生長的地方。45分鐘的車程很快就到達終點站紅磡,小山的家就在附近的尖沙咀鬧市區。一路上高樓林立,同剛才的新界判若兩個世界。
的士在金巴利大廈門前停下,我們終於到家了!
乾媽不在香港,一周前就去了山東煙臺準備電影【渤海狼煙】的拍摄工作,開鏡在即。小山留下來接我來港。趁小山沖涼去了,我仔細環顧四周:若大的客廳,除了一長兩短三張咖啡色皮沙發,其它都以紅木家私為主,齊白石的下山虎鑲著鏡框掛在入門處,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還有黃永玉,李可染,關良等名家的畫,所有字畫都有贈給乾爹的落款,可見我乾爹多有面子!廳裡的紅木玻璃飾櫃擺放著各種古董瓷器,雖不知朝代,但從它的精美造型和油潤的釉彩就知道非比尋常!突然,在玻璃櫃的上層發現了一件熟悉的瓷器: 古裝壽星公, 天那! 这不就是我小时候送给干爹的礼物吗?他穿着一身浅绿色印有一个个寿字的的长袍,鹤發红颜,长长的胡子垂到胸前,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捧着一个大寿桃。笑嘻嘻的口是张开的,露出白白的牙齿!爸爸同干爹干妈俩夫妇是多年好友,记得在我幾歲时就認識他們了,乾媽特別喜歡我,所以就認了我這個乾女兒。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女孩。還記得那天晚上,爸爸同我說: 你乾爹來了,我要去華僑大廈同他談點事,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我高興地答應了,心想,應該給乾爹帶點禮物,帶什麼好呢? 我一眼看到玻璃櫃裡爸爸出差時帶回來的景德鎮壽星公,問爸爸可以送给干爹嗎? 他忙說: 好! 好! 他一定会喜歡! 就這樣,我一手緊緊地把壽星公摟在懷裡,生怕打破,另一隻手拉著爸爸的手,向華僑大廈走去。記得那时我才剛上小學,壽星公在我手裡显得是那麼大,那麼重!
乾爹看到我親手交給他的禮物高興地說:“小燕你看它像不像我啊?看! 它還張著嘴笑呢! ” 說著拿起壽星公,學著它的樣子比劃著,惹得大家都笑了! 如今,乾爹的笑容仍歷歷在目,只是他已駕鶴西遊,空留下這尊絲毫無損,笑容依舊的壽星公----。
這時,沖完涼的小山出現在大廳,打斷了我的沉思:“小燕,你不沖個涼再去吃飯嗎?”他邊說邊梳著微濕的頭髮。“不用了小山哥,我今天沒出多少汗,我們先去吃飯吧!” 因为我不想讓他等這麽久。
小山換了一件檸檬黃的夢特嬌牌真絲T恤,一條青藍色西褲,刮了鬍子,金絲眼鏡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精神,一副公子哥兒的模樣。
他帶我到附近山林道日本餐廳,同我濤濤不絕地介紹尖沙咀附近的交通、香港的風土人情、家附近的超市、來回公司的路線等等(因为已有公司聘用我}, 生怕我成了“迷途羔羊”。我叫他放心,就算迷路還可以問啊 Sir 嘛! 小山繼續說:我後天就要趕回國內拍電影啦!(他是《渤海狼煙》攝製組的副導演),你一人在香港一切小心,菲傭會照顧你,为你煮飯洗衣服,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她,我和媽媽也會打電話給你的。我叫小山哥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自己,我還要跟菲傭姐姐學放狗呢,星期天她放假我就當狗官! 小山笑起來:“所以說嘛,你來了就好!” 我們都笑了。吃罷正宗的日本料理,小山帶我來到彌敦道,他指著香港島的方向說:“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海對面就是香港島,我約了朋友談增加武打演員的事,就不陪你了,記得回來的路嗎?” 我連連點頭,給他做了個 o k 的手勢,我們在山林道和彌敦道的交界處互道 Bye! Bye! 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
入夜的彌敦道,各種招牌和廣告的霓虹燈光如白晝,我沿著小山指的方向一直向海邊走去,不久,對岸的香港島映入眼簾,哇! 太平山下高樓林立,好一副壯觀景象! 那裡應該是中環,全球四大金融中心之一{紐約,倫敦,星加坡,香港}、亞洲四小龍{日、韓、台、港}真是名不虛傳。環顧四周,坐落在海徬的天文館猶如一個巨大的銀碗, 閃著若隱若明的光。對面的半島酒店歷史悠久,見證了香港百年發展,樓高雖只有七層,卻是全球十大最著名最豪華的酒店之一,巴羅克復興風格的建築設計古典華麗,被評為一級歷史建築,至今仍煥發著她歷史和文化的底蘊和風彩。這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那麼優美! 讓我霎那間愛上了這個美麗的地方。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這裡,就是我在香港邁出第一步的地方。
三.
第二天,我來到陳老板公司報到,陳老板熱情地歡迎我加入他的公司,請我吃西餐,叫我不用急於上班,初來乍到,要到處走走熟悉一下,他說:“給你兩個星期假期,十月一日才開始正式上班吧!”說著塞給我兩千港幣笑著說: “到處走走也要花錢啊! 有不清楚的地方隨時打電話問我。” 我謝過老板,在窩打老道的YMCA(青年会)西餐廳門前同他道別。
我邁著輕快的步伐,心裡別提多高興! 哪有這麽好的事? 還沒上班先放大假,還發錢! 我得趕緊告訴爸媽,讓他們放心!
初來乍到,諸事繁忙, 除了打電話和寫信給爸媽报平安 ,還沒來得及同朋友們聯絡。倒是紀中的電話先到了,記得他同我要了乾媽家的電話號碼。
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埋怨,說一直沒等來你的電話,說好了到香港後會打電話給他的,云云。我告訴他因為要適應新生活、新工作,等安定下來會打給他的。顯然,他不很滿意這個解釋,我同他述描了來到香港後的點點滴滴,還有乾媽家那些可愛的狗狗。紀中這才消了氣,我們相約以後不管是誰接到對方的信,都要儘快回,有時也可打電話聊幾句,為了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履行諾言的紀中很快就来了第—封信:
“親愛的小燕子:
我想你,你走後才知道這種想念是多麼強烈!每天晚上边彈琴边幻想著你還是坐在那張靠窗的沙發上,我的所有曲子都是彈給你聽的!
晚上在咖啡廳演奏完,我習慣在花園裡獨自散步,花前月下,鳥語花香,只是缺了一個小燕子在身旁,問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流到一個叫香港的地方,請幫我看看有一個可愛的女孩兒睡了沒?
哈哈!看我在胡說些什麼?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習慣嗎?你的乾媽,還有你的老板對你好嗎?一切一切,盼得到你的消息!對了,我前幾天和庆峰、柳音他們吃飯時聊起你,一致認為你人好,熱情、真誠,能力強,大家都等著你一年後回來重聚呢。你知道嗎?他們誇你時最開心的那個人是我,被別人在背後稱讚,足以證明這個人是真正的可交之人!我為有你這個紅顏知己由衷地高興!”
一年,是一個不長又不短的時間,我們開始漫長的通信。他不時打來電話,說要聽聽我的聲音。我叫他不要打電話了,太貴!那時候打IDD香港國際長途真是很貴呢!他說不要緊,他現在是娛樂部經理,可以用酒店的密碼隨時致電香港,“公務”需要嘛!
其實我更希望接到他的信,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单抢匹馬地奋斗着,他的信成了我精神上的借慰和期盼。纪中每次都滔滔不絕地寫上好幾張紙,不時還寄一些照片、一張書签、一首剛寫好的曲子。一次,他寄來一張剪報,是《廣州日報》記者專訪,稱他為年輕有為的鋼琴家。報上登出了他彈鋼琴的照片,他笑得好開心!我打心裡為他高興!
新的生活和工作在我面前展開,我很快地適應了,為了鍛煉和省錢,我決定走路上下班,所幸公司離家只有一站地鐵的距離,這種鍛煉除了走路,還多虧狗狗們所賜,每逢周日,我必須牽著五隻狗狗快步穿過熙攘的街道,到附近軍營旁边的小路遛狗,每當放開狗繩,就是牠們最開心的時刻,我緊追其後,樂在其中。
我要增強自己的英文水準,因為在大學學的是日文,現在每週兩個晚上到英國文化協會上課,還要做功課、應付考試,忙得不亦樂乎。
移民局规定到港后的第一年不能離港,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坐移民监”。所以,我只能乖乖地上班、上课、遛狗。
陳老板天天“逼”我閱讀各種報刊資料,他說要緊跟形勢,才能洞察先機,找准生意的切入點。他為此成立了貿易公司,等我一旦可以回國內就開始大展拳腳做生意。我當然會盡力,不辜負陳老板的厚望。
四.
一年的“移民牢“終於坐完了,回程在望!開心之餘不免有點緊張,就要見到父母啦!他們天天盼著我回來,望眼欲穿! 還有我的好友們已經先發制人地說: 如果這次回來不找他們,就是不夠朋友,一定不會放過我。當然,還有紀中,他說我走時沒給機會让他送行,這次回來無論如何要來接我,不許再找借口。我纏不過他,告訴了他回來的時間。
又到了風和日麗的金秋,廣州直通車站擠滿了前來接車的人群,這一天整整盼了一年!我穿著短袖衫和牛仔褲,手推帶輪的旅行箱,斜挎黑皮小包,那還是爸爸去年到上海出差時買的。我沒讓爸爸接我,只是單位的小揚-直問我回來的時間,要來接我,但他連我哪天來都不知道呢!
我開始在接車的人群中尋找着紀中,一年的分别和等待,重聚的一刻終於來到。此刻的他在哪呢?很快,在接人行列的第一排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身穿一件湖水藍襯衫,袖子高高卷起,頭髮被風吹的有些淩亂,正睜大眼睛盯著魚貫而出的每一個人。我正盤算着怎樣才能給他一個驚喜?糟糕!站在接人出口另一邊的不正是小楊嗎!怎麼他也來了?莫非是來接別人吧?我僥倖地想。他那一副慢不經心的樣子剛好同對面的紀中焦急的眼神形成鮮明對比,別看他胖呼呼的,卻挺機靈,同事們都叫他“肥羊”!說時迟那時快,肥羊已經三步並兩步跑到我跟前,一手把旅行箱接過來一边說:“江小姐,歡迎歸隊!”這時才看到我的紀中也迎了上來,把我剛騰出來的手緊緊握住,情深款款地看着我說:“燕子,你終於回來啦!”說完飛快地瞄了一眼身旁的肥羊。肥羊豪不示弱,熬有架勢地說:“江小姐,你要上我的車,我已跟你爸約好啦,他正在僑办門口等你呢!”他此時的口吻活像個大領導,而不是小司機。原來,是他問了爸爸我回來的時間!真是低估了肥羊的智慧! 我為難地望著紀中,然而,深明大義的他馬上解圍道:“那也好,你先回家,爸媽一定想你想壞啦!晚上九點,我請你到花園酒店吃宵夜。”說著把我送到肥羊的車上。尷尬的我才松了一口氣。
寶藍色的九座道奇正向海珠廣場省僑办大樓飛奔,肥羊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擦著不斷滴下来的汗珠說:“剛才那個哥哥仔是誰啊? 好靚仔喔!” 見我不語,又接著說:“是不是男朋友啊?”“不是,你不要亂說。”肥羊從後視鏡裡瞄了我一眼,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我馬上岔開了話題,問他同事們的情況,約好了回中心(這時貿促會外聯部已改為外商活動中心)同大家聚會的時間。
一拐彎就到僑光路了,我開始緊張起來,就要見到爸爸啦!可不是嗎?他正站在僑办的招牌下四處張望呢! 他應該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哥哥站在旁邊,他是來幫我拿行李的。爸爸沒怎麼變樣,只是頭上多了一些銀絲,他們一見到肥羊的車停下來就迎了上去,爸爸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連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餓了吧?快回家。”此時此刻,有什麼比見到闊別一年的父母還要高興的事呢?我挽起爸爸的手臂撒嬌地說:“爸 ,咱們回家!” 這時突然感到,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都沒有“回家”這兩個字那麼有溫度。
媽媽見到我笑得合不攏嘴,吃完媽媽精心炮製的大餐,準時去花園酒店赴約宵夜。連續吃快樂的晚餐和宵夜,有時心情大好,肚子就要受罪。
這時,花園酒店二樓的食街已座無虛席,紀中坐在最裡面的小船上,這裡的裝修風格是以一隻隻小艇做成的卡座,吃東西要鑽進小船,別有一番風味。他一見到我就馬上迎上來扶我上“船”,我首先為今天的事同他道歉,他笑笑說,道什麼歉? 我能早點見到你不知多開心呢!他一邊對我虛寒問暖一番,一邊為我夾菜添粥,他说;考考你,“你知道艇仔粥是有多少種食材做成的嗎?”“我怎麼知道!”我邊喝邊說。紀中繼續說:“是十三種!”我馬上反駁:“不對,是十四種!”紀中不解,我笑道:“你說漏了一種:就是大米!”紀中做打我的手勢:“你狡猾!”我得勢不饒人:“就是你錯!你錯!”“好,好,我錯還不成嗎?小滑頭!”他像個大哥哥那樣讓著我、寵著我的任性。我掏出從香港帶給他最新的流行歌曲磁碟,他很高興,連連說好,“這裡有些歌我還沒聴過呢!”他真是一個可愛的大男孩,用“可愛”來形容他也許有點不合適,但我覺得這是對他最貼切的形容:在“船”上不太亮的光線下,他的五官是那樣地標緻:一笑就微微上楊的嘴唇帶著一種秀氣,筆直的鼻樑上一雙眼睛透著湖水般明亮的光,如果與他四目相對,你一定會首先不敵他那灼熱的目光。他那自然捲曲的一頭黑髮,更令到整個輪廓透出一種帥氣和自信。我們暢談離別後的工作、香港燈紅酒綠的生活、九七後會怎樣?還談到共同認識的朋友,他說很感謝柳音讓我們認識,但又不能告訴她這個感謝,因為我們誰都沒同她說我們已是那麼要好的朋友。只能把這種感謝埋藏心底。他說可惜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我們要感謝她呢!他接著說:“不過,有一天她終於會知道的,不但她知道,還有其他朋友、還有全白天鵝的人、還有全…” 我打斷了他:“別說了,粥涼了不好喝。”我們聊到深夜,依依不捨地告別。他已經不開摩托車了,音樂學院有專車接送他上課,除此以外,他還有“特權”用白天鵝的車,不過這一晚他還是坐的士送我回家。然後自己回酒店他的單人臥室。
時間一晃,我們已經是認識一年的朋友啦!說實話,我不但要感謝柳音,還要感謝紀中,這個闖入我人生軌跡裡的人!同他在一起時,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聊天、大笑、有時還“欺負”他一下,他讓我懂得很多,不止是音樂,還有人生…。他有一種感染力,當你聽他娓娓道來的時候,會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他,使你很樂意同他交朋友。他應該做一個親善大使,去敵國談妥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不仅是用他的琴聲,還有他獨具的感染力和親和力。總之,同他一起會很放鬆、很開心!聽說白天鵝的女孩兒追他的多到數不清,但他不薛一顧,他說過不喜歡膚淺的女孩,就算她貌似天仙。
我開始經常來往國內出差,有空時,我們會一起爬白雲山、聽音樂會,沒空,也會一起吃個飯,或聽聽他的琴聲。每當夜幕降臨,我放下一天的工作,白天鵝的琴聲就是我放鬆心身,乃至為靈魂充電的地方。
一次,紀中問我:“你会骑單車嗎?”“當然会,我有幾年沒騎過啦!”“那好,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要騎單車去的。”原來,他要同我去芳村花鳥市場,他說那裡有花鳥、寵物、家私、茶葉等,都是我喜歡的。太好啦!我從來都沒去過呢!周日早上,我們每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向芳村出發。
騎上久違的單車,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同一個喜歡的人在一起,我越想越開心!把車子騎得飛快,紀中被拋到後頭。馬上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我向後看去想等等他,他叫我不要等,他會追上我的。我繼續前進,原來過了十字路口就是一條火車路,一列火車正從遠方鳴著長笛呼嘯駛進,必須搶在關閘前過去,於是我開足馬力沖過了火車軌,回頭看到他也沖過來了,但前邊一輛大貨車又快要攔在我面前,怎麼辦?只有再沖過去,我加快了速度沖過馬路,比大貨車搶先一步。這時我準備下車等等紀中,大貨車正從我身邊轟隆而過。誰知,急駛中的貨車突然急刹,原来紀中越過了貨車,令貨車在離他半米處刹停!惱火的司機探出頭盯著我們狠狠地說:“有無搞錯?生死戀啊!”我顧不上那司機對著我們大喊,焦急地看看紀中有沒有碰傷,他好在沒事,我埋冤他不應該同大貨車搶路,太危險!說得眼圈都红了。誰知他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地說:“什麼生死戀?我們是一生一世戀!”說著掏出紙巾幫我擦眼淚,還冷不防在我頭上吻了一下,本來要安慰他倒變成他來安慰我。我被他嚇壞了,驚恐、著急、還有甜蜜的感覺幾乎同時湧現!很久以後,我還不時回憶起這次令我有一種小鹿亂撞感覺的“生死戀”!
廣州春秋兩屆交易會公司都會派我參加。這次交易會,我住在華僑大廈,爸爸幫我訂的房間,他們是中旅的上級單位,訂房便宜,我也正好幫陳老板省錢。這天客戶請吃晚飯,答謝我們公司同他們簽訂的出口合同。回到酒店,見到爸爸帶著我的侄女小莉在大堂等我,原來,是媽媽讓爸爸把她帶來陪我住一晚,也讓她嘗嘗住大賓館的滋味。
今天簽合同搞得特別累,趁小莉洗澡的時候,我躺在床上幾乎睡著。突然電話響起,是紀中打來的,“燕子,你睡了嗎?”他聽到我睡眼朦朧的聲音說。“沒有,我剛回來眯了一會兒。”那好,你不是明天走嗎?我剛彈完琴,現在馬上過來,等我!”我剛想說小莉在的事,他已掛了電話。只好安頓她先睡下,到八樓大堂等他。一會兒功夫,紀中已從電梯裡出來。他一把摟住我說:“走,到你房間去。”我輕輕地推開他:“不行,房間有人。”“有人?誰?”我只好把侄女的事同他說了一遍。他的眼睛明顯帶著失望。我說:“沒關係啊!我們就坐在沙發上聊好了。”我指指大堂的沙發。我們坐下來,紀中一直沒有鬆開我的手,含情脈脈的雙眼沒有離開過我。他今天不像是大哥哥,倒像只粘人的小貓。每次見面,都有聊不完的話題,除了我們各自的工作,還有互相的關心,他還不時說些幽默的話題逗得我捧腹大笑!突然他鄭重其事地掏出一個盒子,叫我打開,哇!原來是一枚水晶玫瑰胸針!透明的玫瑰花瓣,金色的枝葉,由施華洛世奇出品。紀中說,“你上個月沒回來,這是你遲到的生日禮物,喜歡嗎?”“當然喜歡!謝謝你!我喜歡玫瑰的形狀、香味、還有她的刺。”“你就是我的玫瑰,而且帶刺!”“但是我沒帶刺!你壞!”我用拳頭錘打他的手臂。紀中趁機說,“這就是你的刺,看!在紮我呢!”我們約定下月回來,他帶我到郊區玩。
一個月後,我並沒有回廣州,而是去了一間新公司。這是新成立的公司,要接一單大生意,正在到處招兵買馬,剛好新舊兩家公司的老板是朋友,一個要人,一個放人。我順理成章地過擋 加華工程有限公司,簡稱“Canese ”。
公司設在中環,香港的金融中心,這裡高樓大廈林立,大小銀行滿街,我們所做的工程就是首都舉足輕重的北京飯店。隨著改革開放縱深發展,北京飯店決定招商引資,用國外的先進技術、先進材料和設計理念,翻新飯店最主要的東大樓。整座飯店已有百年歷史,這裡曾留下毛主席、周總理等老一輩國家領導人的足跡,是接待外國貴賓的重要場所。當時,來到北京只要住上北京飯店,就是身份和信心的象徵。今天的北京飯店將以她嶄新的面貌迎接各國來賓,龐大的裝修工程自然備受北京市領導、國家旅遊局及統戰部等各部門的關注。同時,能拿下這個裝修改造工程,自然是名利雙收,不愁以後沒生意做!
加華公司作為第九家投標公司進入北京飯店改造工程的競爭行列,而我正是在這個時候來到Canese,接這麼大的項目,公司裡除了總經理,最先來報到的員工只有我和小達,工作自然非常繁忙,小達負責同供應商聯繫,找材料,我負責招聘,面試來見工的人,還要一起做標書,準備投標。經常忙到深夜。工作雖忙,但意義重大,前程似錦,我們幹得不亦樂乎。那時天天只想著一件事,就是中標!中標!要拿下北京飯店700間客房的裝修工程!從而在北京、在中國站穩腳跟!
乾媽心痛我,她說你一個女孩子,幹嘛要沒日沒夜地幫公司幹活?老闆也沒給你加班費。那時因為我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也怕影響了她,所以就搬到公司附近的灣仔租房子自己住了。這樣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公司。因為老闆和總經理都上了北京,我和小達要在公司盯着,不時也要去北京。我的任務是疏通關係,讓各級領導都對我們加華重視起來。在北京的幾個同事把八家投標公司的報價都摸清楚了,知已知彼,百戰百勝!北京飯店這個上千萬美金的大型改造工程,我們已穩操勝券!
我們公司終於以最低的報價、最雄厚的實力贏得了東大樓的裝修改造工程! 我要去北京參加簽約儀式和開工大典。北京各大報刊和電臺爭相報導:“北京飯店大膽啟用香港裝修公司參與東大樓改造工程,規模如此之大,造價如此之高,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首例。”同事們說:與其說是拿到項目,倒不如說是打了一場勝仗!
六.
開工大典完畢,懷著勝利的喜悅回到香港,乾媽已打過幾次電話到公司找我,她告訴我有朋友打電話找你,還有,你有幾封信,快來取吧。我順便回去看望乾媽和已經是老友記的狗狗們。請乾媽吃飯順便拿信,有兩封是紀中寄來的,哎啊!這才想起幾個月來幾乎把他給忘了,其實也不是忘,而是太忙沒顧上想。
這一疊信裡有一個黃色的牛皮信封很顯眼,我先打開了這封信,咦,這不是紀中的字嗎?為何不用白天鵝的信封?這个家伙在搞什麼鬼?莫非是去了旅行?我邊亂猜邊攤開信紙— “醫生處方單” 幾個字躍然紙上!隱約還聞到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親愛的燕:
我病了一場,住了醫院,做了手術,不過已經好了,目前正在康復中。你聽到這個消息一定嚇壞了,請千萬不要緊張,我已經勝利地跨過別人說的鬼門關,手術前我寫過信給你沒見回音,心想你可能很忙,我的喉嚨做了手術不能打電話,請你見字抽空來看我,我一時半會還出不了院,我住在廣州先烈路腫瘤醫院外科病房,三樓303房。想你!
你不爭氣的紀中”
我的腦子刷一下空白!是什麼病要住院?還動手術!難道是…?!我不敢多想,又不敢打電話給柳音,她還不知道我們有來往,只有馬上寫回信安慰他,告訴他我一到週末就來看他。我想,在他確診和做手術前,一定很希望得到親友們的關懷和安撫,一定想我這時對他說些鼓勵的話…。但是,我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到哪去了?我在北京,在忙工作,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週末一下班,我馬上乘直通車到了廣州,在家匆匆吃完晚飯就直奔醫院。
303号病房在走廊的盡頭,我焦急地走過長長的走廊,在病房門口停住,房間有兩張床,紀中這時正靠著枕頭斜坐在靠窗的床上,護士正把晚飯端到他身邊的床頭櫃上。他發現了我,忙用手勢讓我進來,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本來就不胖的他,現在更加消瘦,臉色同他靠著的枕頭差不多白,聲音明顯比以前小,但沒隱蓋住他的喜悅,他如此這般地向我描述着病情,好像不是發生在他身上。他用一根筷子形容這次手術,看:就是把我的喉管從中間把長了東西的那一截剪斷,再把兩頭接上。我問:那喉嚨不是短了一截嗎?他說是啊,但會自然修復,慢慢恢復到原來的長度。他用手比劃著,聽得我觸目驚心,他卻輕描淡寫,不以為然地說:“反正我很快就會出院,你不用擔心。”我拿出一盒從香港帶來的六個日本大蘋果,還有兩盒美國花旗參 。告訴他蘋果的意思是要你平平安安、六六大順,花旗參要每天沖水喝,補氣生津。總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他邊吃飯邊聽著我的叮囑,頻頻點頭,就像一個小學生在聽老師訓話。說話間已吃完一碗飯,他把第二碗扣在刚吃完的碗裡,動作像在玩雜技。他仍然那麼樂觀,那麼開心,胃口也那麼好,一點兒都沒讓病魔嚇到。
吃完飯,他突然想起什麼,說:“燕子,你回到香港去找一個人,他是我爸的朋友,同我也熟,生意做得很大,我已告訴他關照你,有什麼事要同你合作。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看,我都寫好了,你到時就按這個電話找林先生吧”。我接過紙條並沒細看,只覺得心裡一陣酸楚,他現在正與死神搏鬥啊! 還惦記著我,想著要幫我做生意!其實,不管我同他介紹的這個人做沒做成生意,都被紀中的熱心和真誠深深感動!
“我們到樓下花園散散步吧,今天吃多了,因為見到你!”他說著下了床,對我還是那種調皮的一笑。我趕緊扶著他的手臂,生怕他有可能倒下。我們緩緩地下樓,感覺他整個身子都比以前單薄,走起路來有點飄然的感覺。
白晝,落下她高大的帷幕,只留下彎彎的月亮孤零零地掛在天上。醫院的花園夜色朦朧,空無一人,紀中拉著我的手,在一張水磨石靠背椅上坐下来,昏暗的燈光下,有幾株不知名的小白花發出暗暗的幽香,周圍一片幽靜,鳥兒早都回巢歇息去了。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消毒水的味道,才想起這是醫院的花園。沉默,我們相對無言,與其說是享受這一刻的寧靜,倒不如說是各人心裡都有一種無法言明的沉重!“啪”的一聲,一朵木棉花打破了沉默,原來,在我們身後有一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樹!黑夜中依然看到滿樹的紅花怒放。“真漂亮!”我順手把花拾起來問紀中:“為什麼木棉花總是在她盛開的時候就落下來,而不是在她凋謝的時候?”我看著手裡的木棉幽幽的說。紀中接過我手裡的木棉:“因為,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他胸有成詩地說。“你詩興大發啊!大才子!”我甜甜地誇他。他拿著那朵木棉花繼續說:“廣州和香港人都稱木棉為英雄樹,因為她長得挺拔筆直,花朵大而鮮紅,像漫天紅星閃爍,要抬頭仰望才能看到她英姿。被喻為廣州的市花。”
原來我們坐在英雄樹下!想起一首羅文的歌,一起輕聲唱起來:
紅棉盛放 天氣暖洋洋
英姿勃發 堪敬仰
英雄樹 力爭向上
紅棉獨有傲骨幹
我正直無偏英雄好榜樣
有上進雄心堅決爭光
結棉籽 借風飄
四方樹苗堅壯……
歌聲剛落,又一朵木棉花落下來,我下意識去撿,紀中說算了吧,難道你要葬花?“我又不是林黛玉,才不葬花呢!不過,我要把英雄花獻給你—我的英雄!”我隨手把花塞到他懷裡,紀中捧著兩大朵木棉,靦典地笑了。一陣濕潤的涼風吹來,已經夜深,我不能把病人留在外面太久。“趕快回房間休息吧,不早了”。“好吧,希望下次我們見面是在白天鵝而不是在這裡。”“當然,我再也不要來這裡見你了!”
他要送我到醫院大門口上的士,我不肯,硬把他拉到住院部樓下,臨別,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说:“燕子,不要擔心我,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回去後記得去找林先生,希望他能幫到你。還有,你要是忙就不用回信給我,不過我還是會照寫給你的。你喜歡收到我的信嗎?” 我連連點頭,眼淚已在眼眶裡打轉,只說了句“再見”!就頭也不回地跑出醫院。知道他一定在目送著我,我不敢回頭,因為一回頭眼淚就掉下來,他會察覺到的。上了的士終於忍不住哭出來,連去哪儿都忘記同司機說。怎麼也想不通:一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一個才華橫溢的鋼琴家,一個我念念不舍的朋友,為什麼就得了這種可怕的癌症?!剛才見面時我一直故作鎮定,刻意的笑容,此時已被滿臉的淚水淹沒。
七.
回到香港,放心不下紀中的病,打電話到醫院找到他的主治醫生詢問。還好,醫生同紀中說的差不多,說手術很成功,沒有變化的話,會在兩周內出院。他問我是不是他的女朋友,我遲疑了一下說:“是。” 然後醫生告訴我,出院後要多加小心,按時吃藥和複診,避免勞累,因為搞不好有可能復發。我憂心仲仲,心中盤算著怎樣同他制定康復方案。
按照紀中給我的電話找到了林先生,他的生意的確做得挺大,有國外鐵礦石、棕櫚油的貨源,國內還有加工廠,這些正是當時國家急需進口的原材料。因為紀中的介紹,林先生很熱情,請我在他入住的麗晶酒店吃自助晚餐,他個子不算高,四十多歲的樣子,一副中年男人的幹練和老成,他說多年前去美國承接父親遺產,後來在美定居,現在是國內外到處跑。他對我印象應該滿好,告訴我他正好想在香港有一間自己的公司代理所有生意,這樣開信用證也會方便很多,希望我參與。我同他說因為剛到一個新公司,工程正在上馬,不便離開,但我有興趣同他做生意,可以給我產品資料、報價,我幫他找買家。我们可以先做生意伙伴。林先生高興地答應,並說了具體做法。我很開心紀中介紹的这个貿易渠道,滿懷期待同他做成生意。他說,吃完飯到房間來,我把資料拿給你。
林先生的房間是全海景,趁他整理資料,我站在窗前望著對岸燈火閃爍的港島出神,第一單生意仿佛正在向我招手…
林先生拿著一疊資料笑容可鞠地說:“坐下來先看看吧,我還得同你解釋一下。”說著把資料放在桌上,自己進了洗手間。我專心翻閱,连他后来出現在面前也没留意。這時,林先生一手推開資料,把我猛地按倒在床上,我驚鄂地還沒來得及反應,他一邊解著領帶一邊滿臉堆笑地說:“不著急看嘛,我們玩玩再說。”這時我才清醒過來,憤怒地想一巴掌打到他臉上!轉念一想,不行,我打不過他,要爭分奪秒,逃!我快速掃了一下四周,看到我的包還在沙發上,就故作鎮定地說:“我先去一下洗手間。”說著便起來向洗手間方向走去,這時看到他正在脫鞋脫襪子,我經過洗手間並沒進去,而是拿起沙發上的包迅速奪門而出。門外慶倖正好有人等電梯,就算他這時追上來也不可能把我拉回房間!
逃過一劫,惊慌失措的我一路狂奔,終於跑到熱鬧的尖沙咀地鐵站,才把提著的心放下來。憤怒、驚恐、 無助一起湧上心頭,第一時間想要告訴紀中,但是不行,我不能驚動他,會影響他的情緒,何況他還在住院!想告訴乾媽,也不行,她和小山哥這時都在國內拍戲。只好一個人拖著疲倦的步伐回到灣仔自己的“家”。
我強忍著所有的壞情緒,決定等紀中真正好了才當面同他說。然而,我等来了好消息:他終於出院了,回到他的鋼琴旁。他痊癒的欣慰掩蓋了我之前的種種不安。我寫了一封信,同他規定了很多病後的注意事項,不許這不許那,絲毫沒提見林發生的事,避免激怒他。
八.
北京飯店工程已全面展開,出現的問題也接踵而来:從義大利進口的大理石出了問題,五個貨櫃中有近一半破裂,原因是沒按標準裝櫃,導致在運輸途中震動破裂!先不說賠償,我們是不可能把碎石拼湊起來做洗手間的牆磚的!工期緊張,上哪裡去找一摸一樣的大理石呢?我被總經理叫到北京,專門負責處理這个棘手的事件,他給我的這塊雞肋可真難啃!壓力山大!我們組成三人小組,幾乎天天跑新港碼頭、保險公司、公證行,同供應商談索賠,即將開工的樣板間石材只能從義大利空運北京!
中國的事情實在太複雜,人情事故、方方面面都要顧及,特別是同外商的賠償涉及到雙方的利益,每天晚上回到酒店,還要同老板和同事們開會,商量下一步對策,每次都把不肯退讓的義大利佬罵得狗血淋頭。
紀中這次學聰明了,把信直接寄到了北京,信封上只寫了“寄北京飯店 江燕小姐收”,因他不知道公司名稱和我的房號。但我居然能收到,看來我在北京飯店還有點名氣!我自我安慰道。
信中說,他現在也想做點生意,他朋友在二沙島租了一個鋪面賣體育用品,邀他一起合作。信中夾著一張用即影即有拍的照片,他坐在店裡,手握高爾夫球杆,戴著墨鏡,一副小老闆模樣。我支持他,在不影響工作和授課的情況下搞點小生意也無妨,年輕人在這個充滿挑戰和機遇的大時代裡,幹嘛不給自己多些嘗試的機會呢!“恭喜你黄老板!祝你生意興隆!下次我要來做你的顧客。”他還想辭去音專的講師,留些時間做生意,說作為一個男子漢要有能力和財力,他的“大哥”黄慶峰現在已是珠江集團的項目總監,這應該是對他的直接影響。我從心裡不喜歡他成為商人,小打小鬧地入點股無防,但沒必要辭掉正職去做。也許能賺到錢,但靠技能吃飯不是也可以混得很好嗎?而且他就是一個藝術型的人,單純、典雅,一點都不像生意人。我想著見面如何說服他,答應他等忙完這些事就去廣州。
給紀中回了信,告訴他以後寫信寄到北京飯店轉香港加華工程公司我收即可,因我每次都住不同的房間。
大理石問題已同義大利供應商、保險公司和仲裁達成協議:以最快速度空運一個貨櫃的數量直飛北京,才能趕上裝修十七樓總統套房和其它套房的工程進度。運費由供應商和保險公司共同承擔。義大利慘了,他們要多供應這些空運的部分,而且要付昂貴的航空運費。航空公司是大贏家,他們從來沒有空運過這麼大批的石頭!而我們保證了工期,所損失的只是這些提心掉膽的心血和跑腿時間。也屬於大贏家!
九.
還沒來得及慶賀這個勝利,新的麻煩又來了,打亂了我經廣州回香港的計畫。去廣州當然是順道看望大病痊癒的紀中,出院後還沒見過他呢!要說服他繼續好好當他的白天鵝娛樂部經理,好好當他的音專講師。做一個年輕有為的鋼琴家,別去碰那些自己並不擅長的生意。然而,這個計畫泡湯,我必須留在北京處理這個燙手的山芋!
我們從深圳訂了八個車皮的沙發到北京南站,到站後遇上連日大雨無法卸貨,一周後卸貨時發現沙發表面滲出霉點,是由於沙發內的木架沒幹透,加上暴雨天氣悶在車皮裡所致。這下事情可鬧大了!第一批樣板房離交付使用的時間已逼近,如何想像一間間沒有沙發的客房?!飯店領導強調,首批完工的客房時間已定,請了大領導和記者參觀,必須按期交付使用,否責影響甚大!我叫深圳傢俬廠老闆火速趕來北京商議解決方案。剛好這個老闆是我介紹的,我對他毫不客氣,他羅列了一大堆理由狡辯,我哪能饒過這個胖子?我告訴他:“外因(下雨)如果不碰上你這個內因(沙發裡的木頭潮湿),怎會引致發出黴點?下雨我們無法控制,熏幹木頭是你們要操作的工序,但你們沒有把關,偷工減料,這完全是你們的責任!必須重做沙發,一周內必須交貨!” 胖子癱軟在椅子上,幾乎要哭出來:“江小姐,你這不是要我把整間廠都賠上嗎!我變成孫悟空也變不出這麼多沙發啊!”我心想你這胖子還想變成孫悟空?變成豬八戒也得給我把沙發做出來,否則我們根據合同條款可以拒絕付款。胖子吓的臉都青了,忙拿出一大包東西,說是給我的小小答謝,感謝我介紹了這張大訂單。我沒要,站起來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只要你重做的沙發!” 說完轉身就走。
其實我嘴硬是做給胖子看的,心裡卻提心吊膽,事到如今,必須叫胖子死都要死出來,不管他變成孫悟空還是豬八戒!
憋着滿肚子氣,心想怎麼會遇到這個又投機又狡猾的胖子呢!這下該怎麼辦?
回到房间,紀中恰好打來電話,他濤濤不絕向我投訴:“你明明說好了來廣州卻沒來,沒來也不說一聲,就這麼無聲無息,你的房號我也不知道,害我一輪好找!擔心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不管怎樣是不是應該給我個消息?”他句句義正詞嚴,無反駁餘地。我無語,只怪自己一忙亂就把他閣在一邊也忘記說一聲,他現在終於打通了電話,還不報仇一樣投訴才怪!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念他呢?這時我的心情比他還要糟糕,他哪知道我遇到的這些問題?這時我們大家都得冷處理。我說:“因為最近工作出了點問題, 來不了廣州 ,忘了同你說,請你原諒!不用擔心我,再見!” 就掛了電話。
沙發的事只能向飯店經理求助,大家都是為了解決問題,利益一致,酒店答應騰出一個大貨倉放置這些問題沙發,胖子馬上把深圳的工人調來北京,帶著工具、材料,重新組裝。我們和酒店經理都捏了一把汗!
一天天忙碌地工作,晚上通常還有應酬,上次的事總覺得對不起紀中,晚上我回到饭店西樓的房間,拿起電話打到白天鵝娛樂部,沒人接。這時已近十點,應該已演奏完了,他在哪呢?我推開陽臺的門,燈火輝煌的長安街宛如一條巨龍東西伸延,突然想起三年前同紀中在白天鵝告別的情景,好想回到那一天 — 我們在他的琴聲中高歌“朋友”,我輕輕地唱起來,還有他在大鳥籠前說的那番話……。如果他能來北京該多好!我不由地望著房門,幻想著門鈴響了,推門進來的是他!
我當然明白,我們在忙各自不同的工作,在不同的城市,不能因為可以常常見面而放棄自己的事業。我給他寫了一封信,訴說和解釋近來發生的一切。並且第一次大膽地告訴他:此時此刻,我也很想念他!希望他能理解我、原諒我。並且,我希望他能來北京看看我工作的地方,我們一起暢遊故宮、長城,我請他吃正宗的北京烤鴨、涮羊肉、還有頤和園聽鸝館的清朝宮廷點心。我還要讓酒店經理安排一場特別音樂會,請他在大堂咖啡廳演奏,一定會讓外賓們為之著迷。
十.
飯店鼎力支持,重新組裝沙發的工廠很快由倉庫改成,工人們日夜趕工,我們的沙發終於可以按時交付使用啦!
這天,我和同事去看“工廠”的趕工進度時,發生了一件事故:地上的木板有釘子沒起出來,被我一腳踩中,左腳掌頓時噴血,疼痛難忍!同事馬上叫來飯店醫生為我做了消毒和包紮,並火速送我到附近的協和醫院做進一步處理,打了破傷風針和止痛針,還有好幾種藥。所幸釘子沒紮到血管,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下午,我躺在酒店的床上,茶飯不思,心想自己為什麼這麼倒霉?這時,特別想聽到紀中的聲音,讓他安慰我一番,起碼可以同他吐吐苦水也好。于是撥通了他的直線,接電話的正是紀中,他欣喜地說:“燕子是你啊!唔,你這次很主動,值得表揚。”他帶著慣有的調皮說。我把上午發生的事如此這般地同他說了,他很緊張,問傷的位置,紮到多深,現在痛嗎?等等。叫我不要想這麼多,乖乖吃藥打針,幾天就好了。並問了我的房號。說也奇怪,打完這個電話突然覺得沒這麼痛了,心情也變好了很多。借著止痛藥的安眠作用睡了一覺,服務員端來的可口晚餐也幾乎吃光。同事們和酒店工程部經理來看我,原來是工程部白經理特意安排,讓廚房給我燉了雞湯,燒了清淡的營養晚餐,讓我感動不已。
晚上,我邁著“金雞獨立”的步子準備去洗手間洗洗,然後早些睡覺,這時門鈴響了,服務員捧著一大簇鮮花笑嘻嘻地進來,說是飯店程老總送的,沒想到還驚動了酒店老總!我連聲多謝,服務員說,這是應該的,並對我眨眨眼:“後面還有!”我奇怪,後面還有什麼?這時只見門後探出一個頭來,原来是紀中! 我差點叫出來!
他謝過服務員,兩手輕輕地扶著我,看著我的腳小聲說:“還痛嗎?”服務員笑著把門關上。我驚訝:“你怎麼來啦?”他沒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我抱到床上,給我放好枕頭,讓我靠在枕頭上,再輕輕地蓋好被子,心痛地望著我包著厚厚繃帶的左腳,這時才說了句:“吃藥了嗎?我搖搖頭,他又馬上去倒了杯開水。“水熱,等會兒再吃。”原來,今天下午他一接完我的電話,就取消了正準備開的會和晚上的演奏,直奔機場後補機位來北京,他乘到最快起飛的航班,雖然只剩下頭等艙。五個小時後,他已從白天鵝飛到我的身邊!我說你太衝動,連晚上的演奏也取消了!他說,“如果我不來北京,你以為晚上我會有心情彈琴嗎?”
可憐的紀中,大病剛好才多久啊?又要為我操心!醫生說過他不能勞累,突然想起他還沒吃晚飯,馬上叫了西餐送到房間,就當是他的晚餐,我的宵夜吧。我要好好犒勞一下紀中。叫了一份牛排,一份龍蝦,沙拉和意粉,還有義大利甜品提拉米蘇。我們沒喝紅酒,紀中說我腳傷不要喝。我舉起水杯說:為我們今晚的偶遇,還有為我因禍得福乾杯!紀中遲疑了一會兒說:不一定“因禍”才能“得福”,只要你想要這個福,我隨時奉陪。此時此刻,只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在胸中回蕩,是那麼溫磬,那麼甜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突然問我:“同林先生見面了嗎?怎麼一直沒聽你說?”我心想,是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了,这时,我眉宇間掠過了一種不安的神情被纪中察覺,他放下刀叉连忙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把同林見面經過全部告訴了他,並說事情已經過去,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就行了,不必再去追究。紀中一臉嚴肅地追問:“他欺負你了?你受他傷害了嗎?要跟我說實話,我去揍那個人渣!”“沒同你說嗎?我用了不到10秒鐘的時間就逃離了現場!你要佩服我的機智!”“豈止是機智,還有勇敢!你真是個足智多謀的女孩兒!”當我說出當時沒告訴他的原因,是因為不想他在病中還要為我難受時,他動情地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我沒有看錯你,燕子!” 彼此的信任、尊重和包容,讓我們情不自禁地相擁。
這次真是因禍得福,他一會兒秒變喂我吃藥的男護士,告訴我每種藥的性能,攙扶我去洗手間,再把幾個枕頭疊成一個半圓把我塞進去;一會兒又秒變回溫存的情人,我依偎在他懷裡,聽著他講那些有點幼稚的搞笑故事……。突然,我想起來什麼,抬頭問他:“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說吧,我從來沒有不如實回答你的問題呀?”“那我問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這還用問嗎?因為喜歡你呀!”“那你為什麼喜歡我?”我逼問。“一定要說嗎?”“一定!”“你一定要我說出那個字?”“哪個字?你愛說不說。”我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紀中停了幾秒,深情款款地看著我,鄭重其事地說:“因為,我—愛—你!”我下意識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還是他打破了僵局:“我是認真的,輪到你啦!”“我…” 這時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都怪自己挑起這樣的話題。還是紀中幫我解圍:“你不用馬上回答,給你時間,但無論你的回答是什麼,我都不會收回那三個字 。因為,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知道嗎?那天在流花賓館第一次見到你時就喜歡你啦!” 原來,我面對一個那麼愛自己的人!他真誠的表白讓我措手不及。說真的,我也同樣喜歡他,他雖然令我怦然心動,但還沒有準備好同他說那三個字,也許,當我有一天準備好時,會同他說的。我自我安慰著。
夜已深,他明早要趕回去,下午有課,我叫他去沖個涼,然後早點睡覺。我指著另一張床說。他說:“等你睡著了才去洗吧,我不想浪費和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也許,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哪怕相對無言也是幸福的。當然我們不會相對無言,這時藥力開始發作,我迷迷糊糊地在他的綿綿細語中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窗簾的縫隙已透出亮光,我睜開眼睛,刚好同紀中四目相對,“你一晚沒睡?”我吃驚地問。“我在你床邊眯了一會兒。”“為什麼不到床上睡?”我看看旁邊那張絲毫沒動過的床說。“因為,我怕你半夜滾下床又把腳弄痛了。”“你以為我是小孩嗎?大傻瓜!”我心疼地說。“我早就想好了,等上了飛機,我就從北京一覺睡到廣州!”看到我驚訝的表情他又補充道:“ 看到你無大礙,我才可以放心地睡覺、放心地工作。知道嗎?小傻瓜!”
吃過早餐,公司的車送我去協和打針換藥,然後送紀中去機場。我們樓層的女服務員小李陪我去。車在協和門診部大門口停下,紀中攙扶著我下車,我同他說你上車吧,這裡有小李呢!紀中依依不捨,叮囑我小心,在這麼多人面前他不敢擁抱,只是握著我的手,在我頭上飛快地吻了一下,然後迅速轉身鑽進車裡。小李看著車子遠去悻悻地說:“真羡慕你江小姐,我要是有你這樣的男朋友就好啦!”
十一.
我腳傷痊癒後就直飛回了香港,因為公司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回來不久,紀中來信了,他這次變聰明了,沒寄到乾媽家,而是直接寄到香港公司:中環皇后大道中88號華光厲精中心12樓。
大老板找我談話,心裡盤算著究竟所為何事呢?我沒做錯什麼事啊!誰知,許老板一見我便喜笑顏開,問我的腳傷徹底好了嗎?表揚我在公司兢兢業業、貢獻良多。他說:“經過我們考慮,決定把你的職稱移動兩個字。”我納悶:該是怎麼移動法呢?许老板说道:“把總經理助理改成助理總經理,這不就是移動了兩個字嗎?”說完哈哈地笑了。他繼續說道 :“当然了,我相信這只是短期的職稱,不久後將會是副總經理。在北京飯店的工程中,你展現出很強的協商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對公司的業務發展很重要。希望你再接再厲。”我感謝许老板的信任並委以重任,表示一定會更加努力工作。
趁中秋節假期回廣州探望父母,並約了紀中在中秋節翌日到廣州賓館頂樓吃追月晚餐。
廣州賓館於七十年代建成,當時,這裡的頂樓是全國第一高樓,也是廣州的地標性建築,廣州人親切地稱它為27層。紀中很開心,早早地來到頂樓的“得雲宮”,在這裡,不但可以品尝地道的廣東美食,還可以飽覽廣州中軸線美景,坐享獨有的地理位置和一覽眾山小的氣派。可谓是美食和环境一起“吃”!在27層的右前方,屹立著廣州解放紀念碑,手持鋼槍和鮮花的解放軍戰士目光炯炯,就像一個日夜守衛著廣州和平的衛士。
我告訴紀中:“看到橫在賓館前面彎彎的泰康路嗎?南宋年間,這條路就是江邊。”紀中驚訝:“就是那時的長堤!” “對!可以這麼說。”我繼續介紹:“還有,賓館後面不遠處有一座紅樓,是民初年間建造的,辛亥革命時期,是孫中山建立的“美洲同盟會會館”舊址,現在是省中新社的宿舍樓,那兒也是我的家”。紀中說:“哇!原來你的家還是文物保護單位呢”!“聽我爸說,整座樓是用他的名字買下來的,當然,是北京撥款”。我們大家都笑了。
紀中突然一本正經地說:“在北京聽了你的勸告,我覺得你講得很有道理,我現在一心一意地彈琴、教書、管理娛樂部。把那間體育用品店交給朋友打理,只是週末過去看看。 還有,我為你寫了一首曲子,等你回來彈給你聽。”他說的我有些感動,想像著站在白天鵝音樂廳白色的鋼琴旁,聽他彈奏為我作的曲子 ,是那麼甜蜜浪漫…。其實我也聽說他在廣州乃至全國已小有名氣,多家報紙和電臺都報導過他,稱他是年輕有為的綜合型音樂家,集演奏、作曲、授課、管理為一身。他的音樂造詣不容質疑,我由衷地為他高興,期待他更上一層樓!
他還告訴我:林先生的事已交给他爸處理,叫我放心。一定會好好教訓他的!”“怎麼教訓?你爸不會也像你說的那樣要打他吧?”紀中笑著說:“我爸是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不會打他,但比打更厲害!”“我才知道,原來你們兩父子都這麼厲害!”我豎起大拇指說。突然想起我的一個疑問終於有了答案:在第一次見到紀中妹妹紀國時,我很好奇一個女孩子為什麼取一個像男孩兒的名字? 現在明白了,兩兄妹名子的最後一個字連在一起就是“中國”!這裡飽含著一個老法律工作者對祖國的摯愛!
紀中請我吃得雲宮的招牌菜:蜜糖燒德國火腿、慢煮北海道刺身帶子、凱撒沙拉、番茄雜菜意粉和義大利甜品潘芙蕾(Penforte),還喝了義大利霞多麗(Chardonnay)白葡萄酒。我們邊吃邊聊,只見餐廳的客人陸續散去,不知不覺已到了打洋的時間。我想起一件總擱在心裡沒同他說的事:“教我彈琴吧,我一直很喜歡鋼琴,以前學過一下手風琴,但我連五線譜都不會呢!你能教我這個笨學生嗎?”紀中沒說話,微笑著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比起來,“哦!你是說我的手不夠你長,不是彈琴的料對嗎?”我嘟起嘴說。他哈哈大笑:“你跟我耍什麼小孩脾氣,你的手當然不夠我長啦,但在女孩子當中已經算大的,而且很有力,像個做大事的人。”說著把我的手捏了一下。“不知道人家疼嗎?”我下意識把手縮回來撒嬌地說。紀中卻很認真:“以後你每次回來,先同我約好時間到我琴房來,我用自己的方法教你。保證你以后弹得像我這樣!不管你有多笨。”說著敲了敲我的腦袋壞笑著。“我才不用學成像你這樣呢!只要會彈個曲子就行了!我回到香港就買鋼琴,以後在你這裡學完了還要回去練習做功課!”紀中忙說:“钢琴先別急著買,等我下次去香港幫你選,買給你。”他神秘一笑。我忙說:“哪有老師教琴還送琴的?沒這道理。”“那我就開個先例吧。”紀中微笑著說。
借著中秋明月夜,我們漫步到江邊追月。剛才的晚餐意猶未盡,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珠江兩岸花燈串串,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海珠橋被燈串鑲嵌起來,顯得那麼雄偉壯觀,一輪明月掛在當空,水中倒影像塗了一層斑斕的妝容。我們依著江邊的護欄,看著來往的大小船隻,還有橋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出神。中秋的晚風已略帶涼意,紀中只穿著白襯衫,我也只穿著碎花上衣和粉紅色長裙,隨著微風不停地擺動。“你冷嗎?我臨走時匆忙忘了穿外套,不然就可以給你披上了。”說著幫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我到香港後就燙了發,沒有紮麻花辮啦)。
他一手搭著我的肩膀,我躲進他的臂彎,享受著這個美好的夜晚。突然想起來問他:“黄老師,我會交學費的!我的學費是不是也請你吃飯啊?” 我想起以前他要我教英文時說過的話。紀中一本正經地说:“不是,你的學費很貴。”“是嗎?我還以為你免費教呢!” 我又嘟起嘴。他很认真:“你的學費就是:陪我一起,一生一世!”我的臉刷一下紅了,心跳加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在是夜晚不容易察覺,我僥倖地想。他緩緩地、鄭重其事地看著我說:“燕子,你要乖乖地等著我,我會努力工作,像你期望的那樣。還有,我會努力打造我們的未來。”“未來?未來會是怎麼樣呢?” 我遥望着江对岸的灯火,充满遐想地問。“那還用問嗎?就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小天地、小家庭、小日子。我不要你這麼辛苦,整天東奔西跑的,你就給我好好在家相夫…”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沒讓他說下去。他只好看著我,深情的目光像要把對方融化,他拿開我的手接着說:“你知道我說這些是為什麼嗎?”為什麼?”“因為—我愛你…”我沒等他說完馬上接著說:“中國!”紀中無奈地說:“你這個小滑頭,在北京時就說過,我會等你,等你有一天對我說出同樣的話,好嗎?”我連連點頭,他轻轻地摟着我,把我的頭按在他懷裡。這時的我,不單止感覺到他的溫存,還有他的氣息,他急促的心跳……。
自從經過北京那難忘的一夜,我發現他在我心裡起了一些化學變化,除了是好友,還有依戀、纏綿、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夜已深,要說再見了,他在我額頭上深情地吻了一下:“等下次你來,我把送你的那首曲彈給你聽。還有,回來就住在白天鵝吧,我來安排。到時還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呢 !” “去哪?又要生死戀嗎?”我調皮地問。這次是他捂住我的嘴:“不許亂說!暫時保密!” 他在停下來的的士前依依不捨:“記得寫信給我啊小懶貓!” 我頻頻點頭沒有說話,幾乎把他推進了的士。車開出很遠,還能依稀看見他從後車窗一直盯著我的那雙深沉的眼睛。直到那輛紅色的士被後面的車輛遮擋,消失在远方。我一直揮動的手才有些不甘地放下。
十二.
這次我沒做“懶貓”,回來幾天後就給紀中寫了信。
“親愛的紀中:
回來後滿腦子都是你!我的心仍被你綁在珠江邊的欄杆上,我會儘快安排時間回廣州,去你的琴房上第一堂課!你說過不管我有多懶,多笨,都要手把手地教會我的,可不准食言啊!
在香港工作很忙,我負責同主要供應商訂貨,討價還價。昨天美國標準牌潔具的供應商簽完合同對我說:江小姐你真厲害,我們從來沒有賣過這麼低的價格!我說那你可以不簽啊,他說我賠本也要簽,能成為北京飯店的供應商,比賣廣告都強得多!這是我們公司的榮幸!你說是不是很搞笑啊?他們爭著壓低自己的報價,賠本也要做,就是為了争取到他们的品牌在中國占有一席之地!
紀中,我努力工作的同時,也在為我們的未來添磚加瓦!到時比比看誰的貢獻大!還有 ,你的話我已深思熟慮,見到你時一定會令你驚喜的!期待著聽你為我作的鋼琴曲,還有,你安排我住在白天鵝,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
再三強調:你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按時吃藥複診。不想讓你做生意也是因為不想你太累。藝術工作對你來說是遊刃有餘,要把自己的強項發揮到極致,不要跟人捲進商業大潮,那未必適合你。
等著你的回信,回電。祝
安然無恙!
你的懶學生:燕 子”
我第一次用“親愛的”稱呼他,第一次承諾會對他說出那三個字,想像著他看到這封信時那種高興的神情。並不是誇他,紀中對藝術、對鋼琴的確有很高的造詣和潛能,他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我期待著他輝煌耀目的時刻!
在我們正當年青、朝氣蓬勃的時候,我慶倖自己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大時代,天天以充满希望的心情去工作、去生活,讓每一天都放射出光彩。
北京飯店還沒竣工,但已上轨道,我們又接到了京西賓館、和平飯店等酒店的裝修工程 ,公司同仁樂此不彼,忙得團團轉。在那個充滿機遇的年代,中國在起飛,我們順應大潮流也在放飛自己。
工作繁忙,已經有幾個月沒回廣州了,但凡有一點時間,腦海中就浮現出上次在珠江邊的點點滴滴,雖然我那時推搪不讓他講下去,但心裡還是甜絲絲的,順著他說的那番話,憧憬著我們的未來…。每每想起,心裡滿是幸福的感覺,甚至會不知不覺地笑出來。
沒等到紀中的回信,一忙起來,也沒有再追一封信給他,心想還是打電話吧,這樣可以馬上聽到他的聲音。
上午,處理完棘手的工作後,準備在開會前先給他打個電話。心想這次该輪到我投訴他不及時回信了,看他還有什麼好說?
正當我要撥他的號碼,公司接電話的小姐告訴我有個長途。看著桌上電話機正在閃爍的按鈕,我覺得自己有第六感:這個電話一定是他打來的!我遲疑了幾秒才按下接聽鍵,誰知對方是个女聲:“喂,是江燕嗎?”我又驚又喜:“是你啊!柳音,你的聲音一聽就聽出來了,電視臺大主播!”然而,此時的她好像沒有心情同我調侃,她沉默了一下,然後一板一眼地說:“江燕,跟你說件事,你要耐心聽完。”“啥事啊?我正在耐心聽著你那動聽的聲音呢!”我仍心不在焉。柳音壓低了她電視主播的聲線:“我告訴你:黄紀中,他已經走了!”“他跑哪去了?怪不得沒給我回信呢!”我無意中說出我們有聯繫。柳音没顾上这些,只是一字一句地說:“他半個月前喉癌闊散,搶救無效,一周前走的。昨天我參加了他的葬禮。”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好像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忍著快要哭出來的聲音繼續說道:“白天鵝各個部門派代表參加了他的追悼會,還有音專的老師和學生、他的朋友兩百多人為他送別,很多白天鵝的女孩子爭著要來送他,哭成淚人…。他妹妹紀國整理他的遺物時看到你寫給他的很多信,叫我轉告你。當時不知道,沒通知你來送他…”柳音邊抽泣邊一口氣說完。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也沒想到安慰一下柳音,自己一句活也說不出來。怎麼可能要我迅間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也許,當極度的震驚和悲傷同時襲來,頭腦和感官無法選擇表達的方式而出現短暫的真空!眼前只出現一個畫面:紀中微笑著向我走來,責怪我為什麼不來看他?然後轉身走了,頭也不回…!!
在事實面前我仍無法接受,幾天後回到廣州,約了柳音和慶峰見面,在紀中最後的日子裡,曾同慶峰提起我,說等他好了才會告訴我,因不想我來醫院看他。在他的遺物中有一封寫給我的信,已經封口,還沒來得及投遞。慶峰把信交給了我。
我沒有讓慶峰帶我去祭拜紀中,因為始終不能接受他已離去,深信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有很多答應過我的事,他要兌現对我的承諾啊!
回到家終於忍不住淚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痛哭了很久,媽媽聽到聲音敲門進來,給我端來一杯温水,問道:“燕燕,是什麼事情?告訴媽媽好嗎?” 我同她說了紀中的事,媽媽歎氣道:“多好的孩子,我還沒見過他,太可惜了!”我忍著哭同媽媽說:“我想他,只要他回來,我什麼都答應 ,什麼都聽他的!”媽媽摟著我的肩膀輕輕地說:“哭出來吧燕燕,哭出來舒服些。”
我想起上次見紀中的情形,那時,他還憧景著我們的未來,怎麼想到只有短短的兩個月,無情的病魔就把他帶走了,將他瑰麗的人生狠狠地畫上一個句號!上天啊!為什麼這麼殘酷無情!他讓我的思念無處釋懷,對他的愛無處寄託。我鼓起勇氣,用顫抖的手打開了他的信:
“親愛的燕子:
我又住院了,為什麼這次沒告訴你?因為我上次住院時你說過:要我快快好起來,你不要再來醫院看我,我一直記住你這句話,但是,我又不想騙你沒有住院,所以遲遲沒給你回信。你的信收到了,我很開心!我已經知道你要同我說的話:“我愛你!”這句話是我們一起同對方說的!
燕子,上次同你說過要帶你去一個地方,現在告訴你吧,那就是去我家見我爸。我同他說過你,他說想見見你,好嗎?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你現在不用來看我,等我病好出院你再來。
吻你!
深愛你的紀中 ”
聽慶峰說,這封信沒寄出,可能是因為他的病情急轉直下,很快就進了ICU……。但我認為是他要等病情快好時才寄,像上次那樣,等我收到這封信時他已快要出院。誰知,這次他卻沒等到自己出院!
我不敢再去白天鵝看到那空空的琴房、咖啡廳,也一直沒有去拜祭他,因為我不願意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寧願活在自己的祈盼里、幻覺中,深信在某一天,他會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到我身邊……
紀中的出現,是上天賜給我愛的禮物,我會永遠珍藏在心裡,與我的生命同在。他的生命如此短暫,如此耀眼,就像劃過天際的一顆流星! 想起徐志摩的一首詩: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後 記
多年後,我結了婚,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從小就送她去學鋼琴,老師說她很有悟性,順利通過了一級級的考試,在她取得演奏級證書的那天,我同她一起去浸會大學參加畢業典禮,沒想到她人生第一次戴四方帽,就是取得鋼琴演奏級的學位。
女兒的老師 Miss罗親自開車送她的得意門生和我回家,讚揚和祝贺的話說了一路,到家了,我們謝過老師,下車後才發現剛下過一場雨,剛才在禮堂畢業典禮時一點都沒覺察。
這時,女兒突然停下腳步,望著她紮著紅絲帶的畢業證書若有所思地問我:“媽咪,你常說有一個叔叔琴彈得特別好,等我拿下演奏級,他一定很開心,一定會來祝賀我的,但是,鋼琴叔叔今天為什麼沒有來?” 我沒有回答女兒,拉起她的手走向海邊(我們住的大廈就坐落在海邊),打算把這位“鋼琴叔叔”的故事告訴她。這時,女兒突然跑到岸邊護欄前,指著遠處说:“媽咪!快来看啊,彩虹!” 我趕緊走上前,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海天相連之處,真的有一道彩虹,像一座美丽的天橋橫跨在天上,雨後的天空特別晴朗,令彩虹显得格外耀眼。突然想到,那不正是 “鋼琴叔叔” 的化身和祝福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