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以后,我从乡镇转到县里读书,自此开始了我漫长的寄居生活。
在那之前,我以为我的舅舅和舅母都是很疼爱我的。我始终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舅舅去赶集带来一堆好吃的给我,舅母每次看到我总露出开心的表情,会把我抱在怀里逗我玩,掐我肉嘟嘟的脸颊,老说“我的心肝宝贝,我二女真乖”。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三舅母平易近人,非常疼爱我们姐妹几个,我一直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亲戚,再加上妈妈时常提起他们的帮助和大方,与我爸这边的亲戚是如何的不同,这便更加巩固了三舅一家在我心里的美好印象,但其实自八岁后我便没有见过他们。
刚升初三那个暑假,三舅家要建新房,特叫上爸爸去帮忙,我央着爸爸把我带上,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去见见世面,看看城里的世界。
坐了差不多3个小时的车,一路奔波到了桂阳城里,来车站接我们的是三舅,我一眼就认出他来,穿着一身工衣,身上沾了些泥土和灰,脸上还是像以前那样黑,实在很对得起“包黑炭”这个外号,他一看见我淡淡的说:“这是二女吧?长这么大了”此后便没有别的话了。到了三舅租的临时屋里,我见到了三舅母,她依旧笑脸盈盈,热情的很,忙招呼我们进门,餐桌上也早摆好了可口的饭菜和果肴。
那个暑假,三舅和爸爸在工地上忙活儿,三舅母带着我在家里准备饭菜,多数时候我在旁边玩或者看电视,早上便帮着洗他们换下来的衣物或洗碗,我们就这样在桂阳呆了十多天,离开前三舅母给我塞了个八十块钱的红包,那是我有史以来收到的最大的红包,我心里特激动,一回家就告诉妈妈。
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期待再去桂阳三舅家。
初三寒假,因为要照身份证又去了一次,那时候他们的新房已经盖好,我跟着妈妈在那里住了五天直到开学,三舅母依旧热情,跟妈妈有说有笑,也时常聊聊我,离开的时候给我塞了个更大的红包,我心里暗爽,觉得三舅母真大方,却不曾看出她脸上微妙的变化。
我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这也意味着我给家里又添了很大一笔费用,爸妈不得不外出打工,便把我托付给了三舅家。因为要去县里参加“师范院校”的面试,我中考后一个月就又来到了桂阳,也是住在三舅家,三舅倒是以我为豪,时常在他的朋友面前提起我考上三中的事,他们都看着我,弄的我很不好意思,只有三舅母在旁边唠叨:“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罗,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我笑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去准备参加面试的那几天,我一直是住在三舅家里的,而关于“面试”一事过于曲折,,我终究没能去成。在回到家的十多天后,我拖着行李又到桂阳来了,因为爸爸妈妈已经去了广东,家里只剩下我一人,而我也即将参加高一的军训,便收拾行李就上来了,总觉得桂阳至少有我亲爱的舅舅舅母在,但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并不是那么遭人待见。
依旧是三舅去车站接的我,他看到我时没有喜悦的表情,只是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然后娴熟的提起我的行李箱,放到他的摩托车后座上。我踏进家门的时候,三舅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背着包进来,脸色冷淡的说:“二女来了呀。”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三舅母有些异样,但我还是以笑回答。
晚间吃饭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叔叔和奶奶都过来串门,他们都是三舅三舅母的好朋友,经常在一块儿唠家常,他们看到我也感意外,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开学了?”我笑着回答:“还没呢”。三舅母便在一旁说道:“呆在下面(指乡下我家)多凉快,桂阳热都要热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参与不进他们大人之间的谈话,便借口困了回“自己”房间去了。
在《红楼梦》里有一个很经典的章节《林黛玉进贾府》,里面描述了林黛玉如何的小心翼翼在贾府生活,生怕做错了一件事,说错了一件事被别人取笑了去……我心疼黛玉,她很可怜,虽然有祖母疼爱,但那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家,身边都是不相识的好几路子的亲戚,再联想到我自己,我也即将过上寄居生活,但我一直认为我会比黛玉幸福,因为我有疼爱我的舅舅舅母,我相信只要我听话,帮着他们做点家务,他们就会很喜欢我,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但事实证明我的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在他们家里我始终是个外人,是个闯入者。
妈妈去广东前教导我:“在三舅家里要听话,多帮他们做点家务,洗洗碗,做做饭,别遭了他们的嫌……”我把妈妈的话记在心里,却不怎么当回事儿,因为我一直认为我的三舅三舅母是疼爱我的。当然,我作为他们家里唯一不用干活的人,自然承担了他们家里的一些家务,比如洗碗,洗衣服和扫地拖地。
三舅三舅母在工地上班,每天都会拖着一身泥回来,起初我都等着三舅母回来做中饭,但没过多久,我就自己动手给他们做饭了,我很怕自己做的菜不合他们胃口,因为我的厨艺、不好,只会简单的几样,每次我都期待着他们能说出几句话,好让我下次更有进步。三舅说“二女的菜炒的还可以”。三舅母只是坐在一旁闷头吃饭。
等待军训的日子里有些难受,三舅家没有其他的与我同龄的孩子,我每天等着黄昏期盼日落,数着日历上的数字想着军训快点到来。三舅和三舅母下班回到家话变得很少,一般不和我说什么,只是忙他们自己的事,我想快点融入他们中,便常找一些话题与他们闲聊,三舅是不善言辞的人,但总会回应我几句,而三舅母只是坐在一旁看电视或者发呆,一种尴尬的气氛在房子里升腾。
终于等来了军训的日子,那天清晨,三舅骑着摩托车送我到学校,我以为他会跟我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帮我把行李箱扛到宿舍后只是说,他要回去上班了,要我在学校好好学习。
军训七天很快就过去,宿舍里的同学都纷纷回家去了,我也迫不及待的赶回三舅家,这七天的训练实在过于劳累,我期待着回到三舅家会有什么惊喜。
三舅母看到我出现在他们家门口,说:“回来啦。”她卸下她身上的农具进屋,便没有再跟我说其他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怕说错话,便也沉默了。
我早已意识到,我已经遭了三舅母的嫌,她不说,但我却能看出来,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挽回舅母对我的疼爱,但其实,做什么都是没用的,我是个外人,我的长久存在对他们的生活是一种打扰。三舅母从没有当面说过讨厌我的话,但我在隔壁奶奶那里知道她未说出口的话,那位奶奶估计也是好心,想要提醒我,在三舅家里要知道分寸,别偷懒,奈何那时的我根本不懂她的暗示,或者刻意回避了那些我害怕听到的话。
高一时期的每个星期六,我都是在三舅家度过的,每一次回去我的内心都要经受一轮挣扎,但我总是故作轻松,在同学面前开心的说:放假啦,回家啰。他们一直羡慕我有很疼爱我的舅舅舅母,但个中滋味却只有我自己懂。
有时候我很不明白自己,明明心里会难过,却还是选择回去……可能是我习惯了“每周回家”的习惯,可能是我贪恋他们家的电脑,可能是除了他们家我真的无处可归……
在三舅家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不让他们看出我的尴尬,也时常刻意的去迎合他们。为了避免尴尬,和给自己和三舅他们更多的独处空间,我尽量的呆在房间里不出来,上网便成了我那时唯一能做的事情,但这事也是不太被允许的,三舅母在客厅唤我:“家里放着电视,你怎么还在房间里放电视,多浪费电”,这时我会把电脑关了,出来便看到三舅母厌恶的表情,电视里播着抗日大剧。家里时常有客人在,有时他们会说:“你是不是在房间里搞什么鬼。”我只是笑着说,我在看视频。
三舅家常来客人,在外地读书的表妹也来他们家住上了几日,我装作主人的样子给她做饭,招待她喝茶等各种事,但我这表妹也不受三舅母欢迎,因为三舅母跟我大姑一直合不来,我时常听到三舅母跟别人讲我大姑的不时,有时候我也假意在旁边附和她们,即使我从不赞同她们的话,但我太想要讨舅母的开心了。也因为这个,我也说了不少我表妹的坏话,我记得她离开三舅家的那天眼里满满的失落,可能是对我,可能是对三舅母,又或者两个人都有。
没人知道我在那座屋檐下过的有多压抑,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过我的不开心和痛苦,我说我有个疼爱我的舅舅舅母,每次回去都给我做好吃的,他们都羡慕我。每次妈妈打电话来,我也只是说,我过得很好,他们待我挺不错的,其余的我不敢多提,我怕妈妈会为我担心,我怕他们会因为我而变得疏远了。
那日是我的生日,妈妈特意打电话来祝福我生日快乐,还问我三舅是否知道这事,我说我没说,因为我不想麻烦他们,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是叫我自己去买些好吃的,交代我各种其他的事情。我只是听着,说好。但一直在期待着有什么惊喜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生日就那样平淡的过去了,除了我的妈妈和几位好友打来电话问候,好像全世界都遗忘了对我来说重要的日子。
我几度认为,三舅母脾气一下忽冷忽热的一定是因为更年期的缘故,直到我表姐,她的亲闺女回来,我才知道,自己家孩子与别人家孩子的差距有多大。我表姐一回来,三舅母的话变得多了,饭菜也变得可口多乐,把压箱底的美味也拿出来给表姐吃,甚至她离开家前还特意给她打包好了各种土特产,那是我在她家里从未见过的。我很羡慕表姐。
终于熬到了过年,三舅母挽留我,让我在她家过年,但我知道她也只是客套下,心里自是不愿意的,我知趣的乘着长途客车到广东过年,我一看到妈妈,没忍住的紧紧抱住她,似乎所有的委屈都融化在那个拥抱里,但我不能哭,不能让妈妈知道自己过的不好,不然他们很难做人,毕竟是他们有求于三舅家。
妈妈似乎察觉到什么,问我,学校能不能住、我说,能,她便让我以后多在学校呆着,节假日再回他们家去。我说,好。
因为种种原因,我又提前回鬼样利润,三舅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说,因为可以搭顺风车,给家里节约点钱。舅舅不说话。
凌晨一点了,舅母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我笑着向她说,新年快乐,她笑笑,只是问我饿不饿,我忍着饥饿回答她说,我在中转站吃过了,不饿。三舅母便不再管我,甚至没站起来为我倒一杯水。
这个年终于在漫长中过完,我极度想要赶回学校去,那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天堂,而舅舅家是痛苦的深渊。离开他们家的时候,我望着那屋檐,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我暗自发誓,未来我一定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自那以后,除了有很重要的事,我就真的没再回去过。过不多久,三舅母打电话问我:“二女,放假了没?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三舅母恢复了往日的热情,但我却早已明白了她这热情里的真假成分以及含量,我笑着回答说:“三舅母,让你担心了,这段时间作业特别多,也总是考试,改明儿我有空了就回去……”
我没有再回去过。没有什么地方比他们家给我的痛苦更多了。
四舅讲到我的事情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那晚她喝了很多酒,在我耳旁告诉我:“二女啊,以后你就不要再去你三舅家了,死也不要去……我不知道我的这些个兄弟姊妹都变成了这样……别去,别去占他们的光……”,后来妈妈告诉我,三舅母当着一堆亲戚的面数落了我,说我好吃懒做,连个碗都不给他们洗,只知道坐着等着他们来伺候我,一天就知道上网,从不帮他们干活……
这些话,一字一句,像针一样向我扎来,我忍住疼痛,表现的毫不在乎,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我的苦痛,四舅走后,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海水一样喷出来,我无从辩解,满心的委屈只能倒在被窝里。
那是我人生中最为痛苦的体验,每次想起我的心都会为之一震上大学以后我也没有再回去过,三舅母倒是开始挂念起我,说我这么久都不回去看看他们,我只说忙,搪塞过去。儿时记忆里她那张热情的脸也渐在我的脑海中模糊,我不愿再想起那段日子,我怕满心的委屈和痛苦又将我拉回很多年前。
但我始终知道,他们仍是我的舅舅舅母,作为晚辈我没资格记恨他们,说到底他们也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怀。人活在世上,总会欠这样或那样的债,有些恩或者情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还清的。
以上便是我的寄居生活的真实写照。
懂得感恩,学会释怀,一切的痛苦和委屈都会成为过去,而你的未来会带着那份坚强的力量继续前行,活出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