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台湾(三)与台大有关的记忆

一、窗外,夜未眠

抵台时,正值台北四月天,夜晚温润舒适,细雨沾衣也无察觉。

只记得匆匆赶路,脚踩在湿润的土地上,那种踏实而亲切的感觉,像是一种融入,又像一种回归。

亭儀已在行前帮我订好了台大太子学舍修齐会馆的房间。我与亭儀阔别三年,相逢时自然夜雨连床话不休,从别后种种谈到今日近况,待亭儀回台大女五舍的时候,会馆门前的街上,只有路灯的微光,如影相随。

回到会馆房间,我站在窗前竟不忍睡去。此刻窗外,细雨微风,台北夜未眠。

我所住的台大修齐会馆,其名取自《大学》开篇“修身齐家”,寓意不言自明。修齐斋乃台大经营的一所公寓大厦,供往来访学的学者与任职的青年教师租住,自然也接纳家庭优渥的学生以此为居所。

太子学舍修齐会馆

修齐会馆并不在台大主校区内,而是在邻街的水源校区。因与主校区之间仅隔一座自来水园区,故名“水源校区”,而门前的街道也被称作“思源街”。

饮水思源,市政设施与教育理念如此契合,实在是一种巧思。

水源校区与主校区位置临近,且有街道接连,晚上街市之中灯火辉煌,师生的生活往来也极为便利,未尝有一丝与主校区分离之感。

我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地势依托下,尽管不是身在最高层,也能获得一种舒适开阔的视野,云朵星辰,皆触手可及。只是夜深人静,我只能在浓墨般的山影中,依稀辨认出地势高低与城市天际。

仔细打量一番,倒是周遭房间百叶窗里透出的熹微灯光,显得温馨可爱。应是学者笔耕不辍,或是学子彻夜苦读,抑或是小家庭一日的琐碎之事尚未结束。总之,每一扇窗内都有一种生活,每一种生活中都有自己的欢愉悲苦。

我在窗内,也在窗外,看着如此复杂的世情冷暖,交错混搭地融在同一座屋檐下,就像这里有人在上下求索,有人在用力生活,而我,只是个匆匆过客。

我喜欢这样彼此独立自由,但没有人情疏离的感觉。

在修齐会馆前后居住不过四日,我常常于晚间下至二三层平台处闲庭漫步,路遇学舍管理者或是厅堂接待人员,彼此之间自然而亲切的招呼,偶尔也在电梯与茶水间与东南亚的学者攀谈。

每当行至公共区域和阅览室窗外时,我总不免驻足。向落地窗内看去,灯光微黄,实在羡慕这里的住客,在这样宽敞明亮的阅览室里读书学习,当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我倚栏而立,任凭晚风从身后吹来,仰视这座会馆,想起杜甫所写的“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曾经梅贻琦一句 “大学之大,非谓有大楼,而谓有大师”之语,被许多学校断章取义拿来敷衍塞责。

实际上,当时梅贻琦所执掌的清华大学,已经在硬件设施上超越中国其他的学府,故而有此一番言论,勉励清华教工不负教育之责任,在优渥的条环境中,提高、再提高教学水平。

然而,今日单纯地割裂“大师”与大楼“大楼”联系,单方面强调“大师”之重,本就丧失了“教而育之”的胸怀,更何况时移世易,一座在教学设施上不愿意投入的学校,又怎可能延揽名士执教,进而桃李遍天下呢?

当大师与大楼之争甚嚣尘上之时,我们应当看到的是台湾大学不仅铸成大楼,包罗大师,而且在这座学府里孕育了一种大学与学人的良性共生。

正如台大校长傅斯年在临终前所说:“我们办学,应该先替学生解决困难,使他们有安定的生活环境,然后再要求他们用心勤学。如果我们不先替他们解决困难,不让他们有求学的安定环境,而只要求他们用功读书,那是不近人情的……”

时过境迁,这句话读来依然让人深思。倘若没有社会和学校对于学者和学生的关爱,再多冰冷的建筑,哪怕安置得下万千书桌,也未必安顿得了莘莘学子孤单漂泊的灵魂。

建筑并非不朽,当它被无数过客不断追忆的时候,便成了永恒。

每当我辗转难眠的时刻,总会想起我站在修齐斋明净的大窗前,注视着窗内微黄的灯火,和窗外山峦的轮廓。



二、椰林大道,遇见桃花源

“国立”台湾大学的主校区位于罗斯福路与新生南路的交汇处,在台北数日尽情这里消磨时间,仿若置身世外桃源,当时只觉得:此象牙塔,即吾温柔乡。

自莫斯科分别后,我与亭儀时常鱼雁往来,所以对于台大周边街道地名,早已了然于心,故能肆意游走,无所烦忧。

从修齐会馆向北,穿过汀州路,台大即在眼前。

与大多数大学不同,台大的正门并非某条道路的显眼位置,而是在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车马如梭,如遇早晚高峰时段,看往来机车轰鸣,就仿佛走在港台电影中一般。

我经过台大时,也未见显赫校门,只有一小块辟为“大学广场”的地方,中立一小型堡垒旗台,上面镌刻校名“国立台湾大学”。若不说此处乃亚洲名校之所在,看上去与街角公园并无二致。

然而,绕过门前小广场,尚有一小段弯道,我沿路往深处走去,转身刹那,竟豁然开阔:一条很振奋精神的椰林大道,笔直地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恍然间,我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我这才发觉台大“大隐隐于市”的气质,水源、椰林尽在,而移步之时,景致也由极小而忽然阔达,所有的景色与风骨在这里深藏不漏,却在某一刻,让你顿悟已然“身在此山中”。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这几十步的小路,能让那些曾经艰难晦涩、虚无缥缈的诗文,瞬间跃然于生命之中。我想,台大人真是幸福,几世轮回修来的福气,才能在“桃花源中”求知、生活。

于是,我觉得自己整日在台大附近悠游度日,沉溺于此,似乎也有了恰当的理由。

椰林大道两旁遍植大王椰,挺拔高耸,如礼宾官一般,整齐列队,直抵台大总图书馆楼前。

这条椰风拂过的主干道,不仅是台大主要景致,同时也是主校区一道中轴线,校舍单位、教学机构、学生宿舍皆以此为界,向两翼徐徐铺展开来。

我站在椰林大道尽头向下望去,这条宽阔的大道实则依地势呈现出一个角度精微缓坡,路面缓缓向远处绵延,而挺拔英俊的椰树,又将视觉整体提升,进而撑起了一个开阔视觉的空间,在潜移默化中竟形成一种精妙的构图。

这或许就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不知太平洋的洋流为何如此偏爱这一方宝岛,在自然的鬼斧神工中,精雕细琢出台湾土地上的这般心性和雅趣。

我漫步其间,大道两旁尽是清一色的日式红砖小楼,大约是历史的遗存,因为今日的台湾大学,其前身是日据时代成立的台北帝国大学,台湾光复后,才成为“国立”台湾大学。

走在楼宇间的光影里,从一个学科走到另一个学科,从一个时代走进另一个时代,在椰林大道上走过的人,如群星闪耀东南,逡巡反复间,走出了今日的台湾。

我沿椰林大道行走,在文学院楼前驻足,耳边飘来女生骑脚踏车经过的叮铃声,恍然之间,我想起十年前的仲夏,我初遇的台大,和那个读中文系的人。



三、《读中文系的人》

在我家的书房里,有一个壁立式书橱,在我触手可及的那一层的架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排精致小巧的书,几乎占据整层空间的“半壁江山”。其中有散文集、有译著作品、有论文集,而这些皆出自同一人之手——林文月。

林文月本为台大中文系教授,师从台静农先生,最初从事魏晋文学研究。

林氏一族家学深厚,其外祖父连横著有《台湾通史》,被誉为台湾的“太史公”,其表弟连战为国民党名誉主席。林文月这一辈兄弟姊妹五人尽入台大,就读不同学科,一时传为佳话。

林文月自入台大后,便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耕耘,因在日本京都大学访学,而开辟散文写作,《京都一年》即是滥觞。又因机缘巧合,闲暇时执笔翻译的《源氏物语》,更打开了她中日文学翻译之大门。

尤其在《源氏物语》中,林先生以离骚为体翻译的俳句,我读来觉得文辞精妙,遂在阅读时多有摘录,时时翻阅。

而我最初“遇见”台大,也正是在林文月笔下——《读中文系的人》。

台大复校不久,林文月如愿考取中文系,后入读研究所,毕业即留校任教。

岁岁年年,当她将那段青葱岁月在纸上一一晕染开,于是我才读到了那个时代台大师生群像,读到台大的椰林大道和试验田,读到新生南路上的生活百态。

也因此从风流而深情的光源氏,读到冷笔写热心的樋口一叶;从《三月曝书》,读到《饮膳札记》;从京都的冬,读到台北的夏;从她的青丝,读到她的白发。

我却从未想过,从第一次翻开林文月的文字,字里行间居然牵连了十年光阴,直到今日站在文学院的廊下,这种真实,让我既无忧,亦无惧,仿佛这既是一场朝圣,亦是一次回归。

好像找到了梦境开始的地方,所有的悬疑都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故事和人。

后来,我读到《典论》中的一句话:“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我常常回忆那时在文学院廊下的遐想,似乎那就是“未若文章之无穷”的力量。

留存的文字,不因我年岁增长而淡忘,也不因我悲欢而变换,文字所载内涵无穷无尽,只待我尽力去拓宽生命的边界,去触及那些掩藏在书简里的岁月

当我闻到椰林大道上晚风的味道,看见行政楼前伫立的傅钟,听见女学生踩着脚踏车摇铃的声音,一切都似曾相识,它们曾经借由文字烙印在我的生命中。

我想,感悟文学需要这样的生命体验。

不需要太多壮阔的东西,堂前廊下,街角屋檐,落叶飞雪,花草明月,这些简单的意象于我而言,就像一束光,是中国古典文学在生命旅程中写下的注脚。

这些意象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唤起心中尘封已久的文字。即便荒疏学业多年,也能让我在某个时刻,领悟诗文里的那些山河湖海、群星璀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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