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在冷风中,暮色苍茫,连带着给柏油马路也铺上了一层暗灰的银光。
街道朔然闪过夜灯,愚蠢的飞蛾,纷纷扑向燥热的灯火。
房介所的高瘦男人拦住我,递了张宣传单。
戴着护膝的嘻哈青年,一个俯冲,脚下随着灵动的滑板飞舞,撞了那个男人满怀。
一叠的宣传单被撞散,男人扯住青年朋克风格的破洞外套,破口大骂起来,青年嬉皮笑脸地拖曳出弯曲的线路逃去。
印刷了马戏团怪诞小丑的宣传单四散而飞,洋洋洒洒如同无数蝶翼扇动,上面的小丑笑容诡谲难言。
街边一条毛鬣脏乱,眼睛腐烂的老狗残喘延息。
偶遇几个异彩缤纷的同类,大家点点头,笑着就散了。
其中有个手里提着张惊悚奇特的人脸,擦身而过时,他回过头,缺了鼻子的丑陋脸上犹如沟壑不平的山川。
他狡猾地冲我眨了眨眼睛,外翻的手指放在嘴边,作嘘声状。
我遮住右眼,左眼看到的景象黑白一片。
有个三岁的孩童玩着鲜艳的风车,有只皮毛如月光般皎洁顺滑的母鹿从他的头顶飞起,空灵虚缈得像森林之神。
我抢过他手中的风车,他哗地泪崩,跑去找妈妈。
一辆白色的水泥车犹如失控的野兽,脱笼而出,暴躁地奔过我的身后。
我松手,任鲜艳的风车跌落在地,没有回头。
这就是,我的世界。
二
人声嘈杂,五光十色的世界看不真切。
虚幻的景象,霓虹灯的闪烁,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大喊或私语。
他们的情绪喜悦不定,阴晴不一,连多变的月儿也不及。
马戏开场了。
由暴躁屈服到温顺的狮子,扬着空有威势的尾巴,在鞭子下跳过一个又一个的火圈。
灯光低沉,只是为了掩饰繁华背后的沧桑甚至是肮脏。
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副面具?
马戏团的老板在后台抽着雪茄,双腿搭在桌上,在烟雾缭绕中商讨着那只老象的价钱。
助手谄媚地侍奉着市长家的小孩。
黑白一片的画面里,我看到了助手身后升腾而起的,张牙舞爪示威的大灰鼠。
我却什么也没做,任由他被一步步地扯进深渊,被血盘大口慢慢吞噬。
有憨态可掬的棕熊,吐着信子的毒蛇,目光如炬的黑豹……
他们不自觉地摆弄姿势,肆无忌惮地释放本性,混然不知已经被人看得干净彻底。
“下面表演的,就是我们才华横溢的,小丑!”
大红幕布前的掌声如雷鸣,众人只身沉醉进了这场演出中。
我放下隐蔽的幕布,撑着一身滑稽可笑的五彩服,和浓墨重彩得看不清面目的妆容,等待幕布的拉开。
那只红色的大鼻子,何尝不是点睛之笔?
幕布拉开,铺天盖地的鼎沸人声,如潮水向我奔来。
我睁开眼,迎着炽热的舞台灯光,绽放出引人发笑的大大笑脸。
我小时候就说过。
我长大了要去当小丑,我对这世上的人除了大笑没什么可做的,干脆我就加入马戏团,笑他个痛快。
三
有了欲望,就有了纠结。
我欢畅地大笑,做出各种滑稽的游戏动作。
台下的观众在我的眼中,才是未脱去史前野性的野蛮动物。
我的目光游移,突然锁定了一个小女孩。
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她的背后却没有动物的虚影。
曾经巧遇的同类从边门进场,他的手中缠绕拖曳着冰凉的铁链。
一如初见的脸上,缺少血淋淋的鼻子。
他裂开嘴角,冲台上的我不带表情地笑着,把铁链抛向那个小女孩的发间。
我该救,还是不救?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同类,我们的使命,亦或者说是公认的任务,就是把没有灵魂欲望的人毁灭,这种人本就不应该存在世上,那会把幽冥界的秩序搅得混乱不堪。
那个女孩我也认识,是我第一任女朋友的孩子,时过境迁,当初我失魂落魄之际和凡人谈了场刻骨铭心的爱恋,我本以为我百毒不侵,却怎知被情之一字蚀骨入髓。
瞧那小女孩,多像她的母亲啊,杏眼乌发,可爱乖巧,想想当初我以为她的母亲也不是一般凡人,可惜还是最终嫁做他人妇。
我与第一任女友相识在一个和风旭日里,她身上所散发的纯洁如百合花的灵魂气息,一下就吸引了我。
谁说幽冥界的鬼使就不能有感情了?我忍不住靠近,就像飞蛾被光热所吸引而纵身扑去在所不惜。
后来,后来呢……
我头一时疼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做出抉择,每当回忆到这里,就会被猛的撕裂打断。
眼泪渐渐涌出眼眶,像不甘寂寞的悲调,偏要从我的脑中蜂拥而出,伤情一下就溢满胸怀。
我脸上可笑的妆容也被打湿,像只大花猫,又像被打翻在地的颜料桶,洒满了五颜六色。
小女孩吃惊地看着我,忽然兴高采烈地大喊起来:“妈妈,你快看,这只小丑在哭呢!”
小女孩的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笑着说:“对啊,这只可笑的小丑在哭呢。”
也许这只是马戏团团长一个新的花样,会哭的小丑,多么与众不同。
当我选择了拯救那个女孩的性命时,所有的一切幻想都消失不见了,那些正常人多看不带的东西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同类不见了,我的左眼看到的不再是黑白一片,所有的人在我的心中又变得模糊起来。
我任眼泪流淌。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我做出选择后,我的背后也浮现出了一只庞大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