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之子君读书笔记)
一
问:能否让阿姨画一下自己的知识框架体系,怎么读书?
刘仲敬:我不喜欢依据计划读书,这样太无趣了。路径要在芜杂中自己显露,才有野草一样的力量。杂质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根据营养要素输液的病人总是迅速死于恶液质。必读书当中,删掉的恰好就是杂质。
你必须自然而然地发现信息和噪音的区别,学会从噪音中寻找信息。进一步,理解信息的不同重要级。信息本身不会告诉你这些艺术,只有浪费和错误才会教你明白。不是你自己明白的东西,对你根本没有用处,无非浪费记忆和时间。预先排除了冗余和低俗,精要就会沦为毒药。没有空地,房屋就是监狱。
经典,就是高芜杂度。据说杰斐逊总统讨厌圣经里面流血的以色列历史,自己编了一部洁本,只留下他觉得有益道德的慈悲博爱理论。这种做法就是经典的反面。赫胥黎一面反对教会,一面反对废除圣经教育,因为对于一辈子不出村子的乡下人,圣经的芜杂是他能够理解世界之大光阴之长的唯一途径,否则他必然会变成狭隘之徒。他就是懂得什么是经典的人。近代以来,胡适等人对经典的看法完全错误。因为他们都以为经典就是好和精,实际上没有坏和乱的所谓经典是危险的。
我把世界看成一条大河,由希伯莱、希腊和日耳曼三条支流汇集而成。这三条支流已经融合得难以完全区别,但水面上仍然漂着许多异质的片段。后者已经没有独立的可能,但仍然可以跟河水清晰地区分开来。沿着河水,寻找地图的空白点。这是有趣的事情,我不想给几个码头画交通图。这样的地图肯定会扭曲整体形势,提供的信息又是任何人都能自己发现的。
荷马和莎士比亚真正很重要么?也许西部小说和太空歌剧比它们的塑造作用更大也未可知。伍德豪斯和萨基炉火纯青的艺术,只有极少数知趣的人才能欣赏。从语言中走漏的东西,比语言包括的东西更多更重要。我总觉得给别人开书单,像在侦探小说目录页批注凶手的名字一样不知趣。毛姆曾经写过一位殖民地绅士,喜欢依据固定顺序阅读英国送来的过期泰晤士报,绝不肯颠倒顺序,预先知道旧新闻的发展结果。当他的无产阶级助理打乱顺序,把故事结局翻到前面时,他一怒之下做掉了这个不知趣的下等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剧透是危险和错误的。绅士宁可犯罪,不能不知趣。
二
问:希望阿姨可以列一份东西政史哲书单,在通读阿姨著作后像我这种年纪大读书少的人也有机会按图索骥,长进自己。
刘仲敬:我非常怀疑政史哲著作的不可替代性。《平面国》、《格列弗游记》和《埃瑞璜》的芜杂度大概会超过《利维坦》和《大洋国》。我还坚信如果你不能从西马克的《中继站》领会边疆精神,特纳的《边疆论》大概也起不了这种作用。《傀儡主人》的冷战精神,不会比乔治凯南更少。《莱博维茨的赞美诗》在许多方面,比汤因比更加正确。如果你有抽象能力,一定会发现江湖就在眼前。如果没有,书籍教不会你怎样思想。你懂不懂蛋头学究的黑话,跟你判断的准确性是没有关系的。除非你打算到他们的圈子里混待遇,没有必要认真对待这套话术。达芬奇曾经说过,在源头取水的人不喝下游。如果你觉得某人特别有启发性,那是因为你的层次和路径跟他相近。这种经验通常不是普遍适用的,不宜推广。别人一定有适合他的启示点,换妻是危险的。你接触到启发点的时候,一定会有不可复制的特殊感觉。你如果跳到别人的路径和层次上,那就会退回起点。真正重要的东西不能传授,只能领悟。可以传授的东西,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
三
问:能不能求阿姨推荐一份书单,3-5本入门级的阿姨觉得有必要读的书。好喜欢阿姨写的东西,不过里面信息量太大,好多东西一时半会消化不了。阿姨学入门书总能推荐一个吧。
刘仲敬:有些书是材料的组合,有些书是自我复制的基因,后者会以前者为食物,只有后者才是真正意义的书。我认为《法意》、《旧制度与大革命》、《当代法国的起源》、《西方的没落》、《变化社会的政治秩序》、《从宪法看内战》属于后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辨别原材料和种子的判断力才是重要的,后者却不是读出来的。要么是天生认知能力强,要么经验训练了判断力。
写在后面:
刘仲敬其人,我不认识。刘仲敬的书,我也没看过。我仅喜欢他浅论读书的观点。说实在的,你如果不是真的想探寻想了解,学别人读书也没用。这些思想的活动必须是内生的才能尝到趣味,不然只是枯燥的附庸风雅。读书做研究如果不是自发的,不如赚钱去。读书也根本没有框架、无需别人推荐的书单,爱读的自然寻得着。不爱读的,赚钱去。把A9当成年轻退休的目标,倒也不失豪气。
我身边颇有不少读了很多书的人。说读书能改变一个人,这话我不信。即推导不出,也不符合经验。根本没必要艳羡别人书读得多。这件事也就它表面上显现出来的——书读得多,仅能代表这个人花了时间阅读。我尤其看不起读了几本书就和别人比优越的,甚至是憎恨这种氛围——有钱的拿资产攀比,读了几本书拿知识攀比。
如果一个人真正能“变成不一样的人”,一定是Ta内在自发的萌生了改变的念头,是自主的思想运作与行动配合的结果。但就“阅读”这一个动作而言,它的内涵实在没有有些人意淫的那么多。